启功:绝响、绝爱、绝唱

2016-07-26 09:28
北广人物 2016年16期
关键词:女画家丁香妻子

“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急坏了。枯骨八宝山,孤魂小乘巷 。你再待两年,咱们一处葬……”真可谓句句深情,字字催泪。

编者按:启功先生是个幽默风趣的人,平时爱开玩笑,据说上课也不例外,他的第一句话常常是:“本人是满族,过去叫胡人,因此在下所讲,全是胡言。”在看似轻松的玩笑中,介绍了自己的成就和职业,十分巧妙而贴切。就是这样一位罕见的大书法家、大学问家,却有一段极平凡又极不平凡的旷世之恋,堪称绝响、绝爱、绝唱。

1932年3月5日,是启功家祭祖的日子。

启功的祖先是雍正的儿子、乾隆的弟弟。虽后来被列入旁支,荣华富贵几乎全无,但母亲还是十分敬畏这个特殊家世,每年的祭祖简直就是母亲的图腾。

这一天,母亲特意叫了一个章姓姑娘来帮忙,并让启功到胡同口去迎接。当时,天上飘着绵绵细雨,启功来到胡同口,看见对面的林荫小道上,一个娇小的女子撑着一把花伞,正袅袅娜娜地走来。启功的心顿时像被一只温柔的小手摸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想起戴望舒的《雨巷》:这不就是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吗!

丁香一样的姑娘

这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就是母亲和姑姑物色了很久,为他先行相中而且他也必须要娶她为妻的章宝琛。

当时,20岁的启功正忙于寻找职业。初见章宝琛,虽恍惚如遇“丁香”,可那只不过是即情即景的闪烁;待离得近了,却没有丝毫心动。然而,母亲的态度却很坚决:“你父亲死得早,妈守着你很苦啊!你早结了婚,身边有个人,我也就放心了。”孝顺的启功略一思忖,便对母亲说:“行啊!人,只要妈看着满意就行了。”

同年10月,启功和章宝琛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新婚燕尔,因为章宝琛长他两岁,启功便称她“姐姐”。她浅浅地笑着,羞涩地低下了头。婚后,章宝琛操持家务,侍候婆婆,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启功的家很小,朋友却极多。他们时常来家里聚会,大家围坐在炕上,一侃就是大半夜。每到这时,章宝琛始终站在炕前端茶倒水,整晚不插一言。

启功的母亲和姑姑年迈多病,心情不好时,难免会发脾气。章宝琛不离左右,日夜侍候,从无怨言。启功有时在外面碰上不顺心的事,回家也冲她发火,她也总是不言不语,弄得启功想吵架也吵不起来。渐渐的,便有些不忍。

母亲说过章宝琛的身世:生母早亡,后妈对她非常刻薄,从小吃了不少苦,而且她是带着相依为命的弟弟一起嫁过来的。想到这些,启功内心深处对妻子的同情逐渐化成了爱恋。他发现,这位容貌平常、文化不高的妻子,竟是一位难得的知己。

1937年,北京沦陷,启功丢了国文教员的工作,日子渐趋拮据。一天,他看见妻子在细心地缝补一只破了几个洞的袜子,禁不住满心酸楚。他想卖画赚钱,但当他背上画卷准备出门时,又犹豫了。章宝琛明白,丈夫舍不下脸来,便说:“你只管画吧,我去卖。”那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大雪,启功见妻子还没回来,便去接她。远远地,他看见娇小的妻蜷缩在小马扎上,身上落满了雪花。看到他,妻子起身挥舞着双手,兴奋地说:“只剩下两幅了。”启功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几年。直到1952年,启功出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家境才稍稍好转。不料,母亲和姑姑又先后病倒,两个重病号就靠章宝琛一人照顾。1956年,母亲弥留之际,拉着章宝琛的手深情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你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

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一个头

母亲去世后,启功于悲恸中顿悟妻子日夜辛劳的不易,以及对自己的体贴入微。他深感无以回报,便请妻子端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给她磕了一个头。

1957年,启功被划成“右派”。尽管他常以“咱家是封建家庭,我受的是封建教育,划成右派不算冤”自嘲自解,但终也难掩内心的苦楚。章宝琛心疼启功,抱住丈夫泣不成声:“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能够难倒我们?”她深知启功爱讲话,就劝他:“有些不该讲的话,你要往下咽,使劲儿咽。”听了妻子这些朴素的话,启功心头荡起一股暖流,终于解开了心头的死结。

几年后,启功重登讲台。正当他全力以赴要在学术上进行冲刺时,“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再次被迫离开讲台,一切公开的读书、写作也被迫停止。为了让启功专心在家练习书法,章宝琛天天坐在门口望风。一见红卫兵来,她就佯装咳嗽给启功报信。为防止抄家,她偷偷将启功的藏书、字画、文稿,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捆放在一个大缸里,深埋在后院。

1975年,章宝琛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她深感自己来日无多,便在医院里给启功交代“后事”。启功大惊不已,立刻匆匆赶回家。来到后院,拿起铁锨,按照妻子说的位置挖下去,果然挖到一口大缸。搬出来一看,共有四个麻袋,一幅幅启功早年的书画作品、一本本文稿藏书,竟然全部保存完好!捧着自己的心血之作,启功的心在颤抖。章宝琛这个不通文墨的弱女子竟敢冒如此大的风险珍藏他的作品,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不由心生感慨:一生得宝琛这一知己,足矣!

章宝琛一直遗憾自己没有孩子,而且始终执着地认为是自己的错。她曾不止一次地叹息:“如果哪个女子能给你留下一男半女,也就了却了我的心愿。”她病重时,更是千叮咛万嘱咐:“我死后你一定要再找一个人来照顾你。”启功说:“老朽如斯,哪会有人再跟我?”章宝琛说:“我们可以打赌,我自信必赢。”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章宝琛伤感地对启功说:“我们结婚43年了,一直寄人篱下,若能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天,该有多好。”启功的一位好友听说后,立即决定把房子让给他们。第二天,启功便开始打扫房子。傍晚,当他收拾好一切,迫不及待地赶到医院时,妻子却已经与他阴阳两隔。

两个月后,启功终于搬进了学校分给他的房子。他来到妻子坟前,告诉她:“宝琛,我们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你跟我回家吧!”那晚,启功特意炒了几个妻子生前爱吃的菜,然后一筷子一筷子,不停地夹到她用过的碗里,直到碗里堆满了菜肴。启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趴在桌上失声痛哭。

她走了,我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

妻子去世后,无儿无女的启功过着孤独清贫的生活。对平反后回归的头衔和待遇,视若浮云。他卖掉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字画,所得200万元人民币,悉数捐给了北京师范大学。自己住在简陋狭小的房子里。一日三餐,也是粗茶淡饭。往往一碗炸酱面、一碟黄瓜就是一顿正餐。他说:“老伴活着的时候,我没有钱让她过好日子。现在她走了,我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我们曾经有难同当,现在有福却不能同享。因此,我的条件越好,心里就越不好受。”

1995年,一位离异女画家看到他这种生活状况,红着眼圈说:“启功教授,您太辛苦了,你需要一个女人好好照顾。”并要求留下来陪伴他走完后半生。启功告诉她:“没有女人能够取代宝琛在我心中的位置。”女画家不甘心,几乎每天都到启功家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誊写书稿,交流绘画心得。四个月后,女画家问:“让我留下来好吗?”启功摇摇头:“我心里只有宝琛,再容不下任何女人了。”

章宝琛去世后的20多年里,启功一直沉浸在无尽的哀思中无法自拔。他无儿无女,无人可诉,只能将泪与思恋凝成文字,任心与笔尖一起颤抖:“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今日你先死,此事坏亦好。免得我死时,把你急坏了。枯骨八宝山,孤魂小乘巷。你再待两年,咱们一处葬……”真可谓句句深情,字字催泪。启功还有一个最感痛心的遗憾,就是章宝琛在清贫与辛劳中度过一生,从没有机会出游一次。所以,晚年时,有人多次邀他游山玩水,他一律婉拒。因为每当看到别人双双相随,他就会想起过世的老伴,就会心痛。

2005年6月30日,93岁高龄的启功带着他对爱妻章宝琛的无尽思恋,溘然长逝。亲属将他的骨灰与章宝琛合葬在一起,了却了他“来生还要做夫妻”的遗愿。

一代书法大师的爱情,终成凄美绝唱。重温他们从无选之选的包办婚姻到相濡以沫的一生,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最可悲的不是难觅知己,而是我们的眼睛只看到自己最爱的那个人,却看不到那个最爱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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