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笼里那只绣眼对着打开的笼门迟疑了片刻,便一蹦两跳,飞出了鸟笼,它拍拍翅膀,飞过楼下的花坛,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一定是飞到了那个郁郁葱葱的鸟的世界。
我曾经养过两只鸟,一只绣眼,一只芙蓉。
绣眼体型很小,通体披着翠绿的羽毛,嫩黄的胸脯,红色的小嘴,它黑色的眼睛被一圈白色包围着,像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绣眼”之名便由此而得。绣眼是江南的鸣鸟,据说无法人工哺育,一般都是被人从野地捕来笼养。它的动作极其灵敏,虽在小小的笼子里,上下飞跃时却快如闪电。它的叫声并不大,却奇特,就像从树林中远远传来群鸟的齐鸣,回旋起伏,变化万端,妙不可言。
那只芙蓉是橘黄色的,毛色很鲜艳,头顶隆起一簇红色的绒毛,黑眼睛,黄嘴,黄爪,模样很清秀。它的鸣叫婉转多变,如银铃在风中颤动,也如美声女高音,清泠百啭。在晴朗的早晨,它的鸣唱就像一缕缕阳光在空气中飘动。
两只鸟笼,并排挂在阳台上。绣眼和芙蓉能相互看见,却无法站在一起。它们用不同的鸣叫声打着招呼,两种声音,韵律不同,调门也不一样,很难融合成一体,只能各唱各的曲调。它们似乎达成了默契,一只鸣唱时,另一只便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
一次为芙蓉加食后,我忘记了关笼门,发现时已是一个多小时以后,想那笼子可能已经空了,却没想到,芙蓉依然在笼中欢快地高歌,全然无视洞开的笼门。更没想到的是,从此以后,绣眼的鸣唱声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阳台上只剩下芙蓉的独唱,时而高亢,时而低回。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芙蓉的叫声似乎有了变化,它一改从前那种清亮高亢的音调,声音变得轻幽飘忽起来。那旋律,分明有点像绣眼的鸣啼。莫非是芙蓉在模仿绣眼的歌声来引导它重新开口?然而绣眼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沉默。芙蓉执着地独自鸣唱着,而且唱得越来越像绣眼的声音。而绣眼不仅停止了鸣叫,还停止了那闪电般的上下飞跃。它只是瞪大了眼睛默默地立在那里,仿佛在回忆、在思考。它是在回想自己昔日的歌声,还是在回忆那遥远的自由时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芙蓉照旧每天欢歌,已多日无语的绣眼显得更落寞了,它整日在笼中一声不吭,常常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横杆上。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刚进门,就听见阳台上传来很热闹的鸟叫声,那是绣眼的鸣唱,但比它原先的叫声要响亮得多,也丰富得多。我感到惊奇,绣眼重新开口,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走近阳台一看,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鸟笼外,来了另一只绣眼。笼中的绣眼在飞舞鸣叫,笼外的绣眼围着笼子飞舞,不时停落在鸟笼上。那只自由的野绣眼,翠绿色的羽毛要鲜亮得多,相比之下,在笼里的绣眼毛色显得暗淡无光。不过此刻的它一改前些日子的颓丧,变得异常活泼。两只绣眼面对面飞着,叫声激动而急切,仿佛在哀伤地互相倾诉,在快乐地互相询问。
那两只绣眼此刻的情状,让我看到了“欢呼雀跃”是怎样一种生动的景象。这情景深深震撼了我:从野地捕来笼养的小鸟,它们无奈地进入人类的鸟笼,痛苦地做了人类的囚徒。绣眼的重新开口,应该是对自由的呼唤吧。想到这里,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还没碰到鸟笼,就惊飞了笼外那只野绣眼。我打开笼门,再退回到屋里。笼里那只绣眼对着打开的笼门迟疑了片刻,便一蹦两跳,飞出了鸟笼,它拍拍翅膀,飞过楼下的花坛,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一定是飞到了那个郁郁葱葱的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