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治刚
语言介入国际关系研究的历程:一个语言现实主义的故事——一项基于CNKI文献数据的研究*
◎江治刚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虽然语言和国际关系从未分开过,语言真正进入国际关系的研究视野却始自1980年代。当时,在“语言转向”冲击整个社会科学的背景下,国际关系学界开始讨论语言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作用和地位等问题。语言走进国际关系研究议程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语言权力不断被开发的过程;因此,从表象工具到话语权到话语建构认同的过程,是一个语言现实主义的故事。为此,本文主要做了三项工作:第一,以中国知网(CNKI)为研究助手,梳理国际关系研究中与语言相关的文献,进行归纳分类,用文献证实笔者的观点;第二,在解读文献的基础上,进一步探寻了语言在国际关系理论中的发展历程;最后,在述梳理阐发的基础上,对今后国际政治语言学的发展方向和研究议程作学理性的展望。
国际关系;语言现实主义;表象工具;话语权;建构认同
语言,作为人类特有的交际工具,往往也是本族人和外族人的界限。希腊语就把野蛮人称为barbarian,即不会说话只会叭叭叭叫唤的生物1。在近代民族国家构成的要素中,民众讲什么语言也是一个重要方面。国家成立之后,还要确定官方语言。可见,国际关系一直没有离开过语言,甚或可将国际关系(International Relations)看成是语际关系(interlingual relations)。Der Derian和Shapiro曾将跨国(international)关系和跨文本(intertextual)关系并列齐观2以彰显语言文本对国际关系和国际关系研究的重要性。
事实上,语言和国际关系之间无法割裂。作为一门社会科学,国际关系研究主要通过语言和文本来描写、解释并预测国家行为体的行为。无论是通过文字书写抑或是口头表述,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流符号,语言记录并在一定程度上框定着国际关系的发展历程。为文字所记载的那些国际关系的事件,不仅以“知识”的样式凝固了下来,还因为这些文字本身变成了国际关系事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就成为研究国际关系的重要资料来源。当然,并不是说国家间的战争与和平、争端与合作,乃至文化上的冲突与融合完全就是语言的事情,而是说国际关系的现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语言。离开了语言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无论是讨论安全战略和对外政策,还是部署国家资源和发号施令,乃至外交谈判、签约和对外宣传,作为国际关系主要行为体的国家主要是通过语言来实施这些行为的。
不过,语言正式进入国际关系的研究议程却是1980年代的事。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国际关系学科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其一,世界范围内的国际关系研究还很年轻,其二,国际关系的发展有其自身的阶段性过程;另一方面,语言研究的进展、语言功能的挖掘也有其自身的演进时间表。因此,二者的结合需要双方学术品性的投机和路径的交叠。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哲学研究发生的“语言转向”(linguistic turn)这种范式意义的革命之后,整个人文社科领域都在或快或慢地向语言这个新的研究领域靠拢。随着语言与国际关系研究在各自领域的自我发展,尤其是当语言研究由传统的工具论镜像观向权力话语演进、国际关系研究也由新现实主义向新自由主义过渡乃至出现“新新合成”(从单纯强调物质力量的权力结构向强调制度体系过渡并融合),语言与国际关系的结合才会成为不争的事实。
事实上,语言走进国际关系研究议程的过程,是一个语言权力不断被开发的过程,是一个语言现实主义3的故事。为此,本文主要做了三项工作:第一,以中国知网(CNKI)为研究助手,爬梳国际关系研究中与语言相关的文献,进行归纳分类,用文献证实笔者的观点;第二,在解读文献的基础上,进一步探寻不同语言观在国际关系理论发展脉络中的存在样式;最后,在述梳理阐发的基础上,对今后国际政治语言学的发展方向和研究议程作学理性的展望。
2016年2月22日下午16时40分,笔者从校图书馆的“中文数据库”进入“中国知网”(www.cnki.net),在“高级检索”页面,首先在“文献分类目录”选项下选择学科领域,勾取“全选”;然后,在“输入内容检索条件”下,选取“主题”,输入“国际关系”“或含”“国际政治”,再添加“并且”“篇名”,输入“语言”“或含”“话语”作检索条件,在其他检索条件默认的情形下,共检索到相关文献311条。考虑到相关性,随后对该检索结果进行了人为识别,剔除了与该主题不相关4的文献,得到可靠文献247条。
为了考察便利计,检索结果分别生成了三个不同的分类统计表:第一个是数量/年度比对(表1),第二个是刊物类别/年度5比对(表2),第三个是不同议题/年度6比对(表3)。详细数据如下。
图1 文献数量/年度比
如图1,就笔者目力所及,国内国际关系研究首次提及语言是在1990年,只有1篇文章。从1991-1999年这9年中,没有相关的文献出现。从2002年到2015年14年间,共发表相关文献243条。从数量/年份比来看,2008年之前,每年发表相关文献不足10条,2008年之后增幅较大,至2010年为最多(可能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和2010年上海“世博会”引发的频繁国际交流实务有关),然后又逐年有小幅下降震荡,但大体保持在20-35之间。可见,总体趋势符合知识传播的轨迹。
图2 刊物类别/年度比
如图2,在时跨14年的243篇文献中,自开始,国际关系中的语言话题引起了专核刊和他核刊的关注7,继而引起了公共知识领域的广泛兴趣8。具体言之,专核刊发表的文献数量变化不大,每年在2-7条之间波动(最高是2010年的7条);他核刊文献数量变化较大,在1-13之间波动,最高达于2010年的13条,以此为波峰两侧呈递减趋势;一般刊文献变化最大,在2-22之间起伏,最高达于2014年的22条,且自2004年起于三类刊物中占数目最大。可见,总体趋势也符合专业知识的普及化轨迹。
图3 不同议题/年度比
如图3,16年当中,最初的1990年和2000年两年,语言进入国际关系研究主要落在语言的工具性上,认为语言,尤其是以英语为代表的外语,是全球化语境下国际交流的“有用工具”,西方的科学、社会、政治、文化等各不同领域可以借由语言得以表象和被加以认知;同时,也有文献讨论霸权话语的合法化和话语霸权的传播问题。2002年始,谈论话语建构能力的文献开始出现,而镜像观的文献从2005-2015年基本消失,只有2008、2010和2015年有零星几条文献出现。增长最剧烈的是有关话语权的议题,一直没有消失过,自始数量上就居三类议题之最。可见,总体趋势说明了不同语言观的正常发展事态和承继关系。
以上三份数据说明,语言与国际关系研究的结合不但在数量上和重视程度上在递增,经过简单的归类可知,就认知深度的演进而言,也遵循了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即从以语言为代表的“工具论镜像观”经由以话语为代表的“话语软权力”再到以话语建构为代表的“本体论建构观”的认知历程。随着语言的权力不断被认可,从工具属性上升为物质力,从物质力升格为意识力,整个被开发的过程,也就是一个语言现实主义故事写就的过程。
基于对上述文献数据的初步归类解读,结合国内国际关系研究的现状,可以发现一些重要的理论启示。首先,语言视角的融入为国际关系研究议程带来了新议题;其次,国际关系研究的不同语言观,可以借助语言现实主义的理论得到诠释;最后,现有的文献数据也为今后国际政治语言学的后续研究议程预示了方向。
2.1语言视角:国际关系研究的新领地、新生长点
作为国际关系研究与语言研究跨学科结合的产物,“国际政治语言学”为国际关系理论开启了更广、更新的研究视域。语言视角的开辟为国际关系增添了新的研究议程,是国际关系研究的一个新生长点。
纵观二者结合的历程,该过程与人们不断深化对语言功能认识的过程在逻辑序列上是匹配的,大致也可分为语言的工具论镜像观、话语软权力和本体论建构观三个阶段。20世纪80年代以前,语言基本上不在国际关系理论的研究议程内。直到80年代末,在西方国际关系研究出现了所谓的“语言转向”之后,从语言角度进行的相关研究才开始崭露头角。
在国内,相关的研究要滞后一些。根据检索到的文献,尽管1990年刊登的朱月潭翻译的《总统语言中的情感、意向与因果》(原作者是美国的W·Kitchin)运用神经语言学,通过解读美国三任总统里根、尼克松和肯尼迪使用的语言,从情感、意向和因果三个方面对三者做了对比;不过,首次从真正意义上把语言和国际关系并置研究的是艾灵(卢凌宇, 2002)。卢文提出的是一个罕有人涉及的关键问题,即“语言与国际问题研究有什么关系”。在他看来,至少可以涉及两个层面:技术层面和文化或心理层面。就技术层面而言,主要是指研究者的语言能力会影响其消化和吸收外文资料;因此,一个不懂外语, 或外语水平很糟的学者,几乎不具备从事国际问题研究的起码资格。关键是第二个层面,谈到了研究者所使用的语言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其思维方式;因此“要隐秘得多, 但意义更深刻, 因而更值得重视”。具体理由有两个,一是“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二是“语言是铸造思想的工具”,所以“多学习一门外语, 就意味着多获得了一种世界观,最终从不同的语言规律和语言特性中发现不同民族之精神、思想特征。”总之,国际问题研究者的语言学习应该是多多益善。
不难看出,卢文可能受到了讨论语言与思维关系的“萨丕尔-伍尔夫假说”(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弱版本“语言相对论”的启发,强调语言对思维的反作用。不过,虽然言及语言对思维的影响,他却未敢前行,还是回落到了语言的工具性上,进而强调语言对国际关系研究的工具性效用,认为从事国际关系研究,学习语言可以更好地理解政治现象。
当然,有关语言会对文化思维起反作用的观点很快为国际关系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包军、鹿琦(2004)就认为,语言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文化来作用于国际政治的。作为人类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和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自然会影响各种人类活动,当然也包括国家行为体的行为;因此,语言在国际政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张殿军(2011)则认为,世界正在由物质主义中心走向非物质主义中心, 而话语权和表达范式在世界主导权的争夺中越来越重要;因此,要发展文化软权力,增强中国话语权。陈小鼎、王亚琪(2013)也认为,国际政治日益成为话语权政治,话语即权力;因此,只有系统规划、统筹兼顾,才可以获取话语权。
可见,借由文化作中介,一方面,一国的社会文化自然会影响国际关系行为体对于什么是权力、什么是国家利益的界定,从而影响其对外政策的制定和行为的实施;另一方面,语言不仅是文化的载体,还会影响文化;因此,文化就在语言与国际关系之间搭建起了重要的桥梁,语言也就借助文化具有了软权力,有了权力(即话语权)。
从文献的数量和内容来看,对话语权和霸权话语的讨论自始至终是一个显话题。作为研究之肇始的2002年仅有的两条文献之一,赵雪波、龙学锋(2002)就从媒体“十大新闻”评选中嗅到了媒体话语霸权的味道。此后,这方面的研究基本围绕“中国要话语权”与“如何争取中国话语权”这两个中心问题展开,并从国际政治领域延伸到了国际法、国际金融、竞技体育、国际营销等领域。
毋庸置疑,要讨论话语权,离不开福柯的知识-权力观和权力话语。郑华(2005)指出,福柯提出了三个重要的命题,即权力的话语本质、话语的政治本质和社会变革的话语本质。就知识与权力的关系而言,福柯的知识权力观,不但将国际政治中的“权力”现象与话语相连,还把“知识”的概念引入了国际关系研究。
因此,福柯的“权力话语观”深刻地影响了话语分析,尤其是批评话语分析(CDA)在国际政治研究中的具体操作。一方面,基于语言的工具论镜像观和“言语行为”理论,国际关系研究不仅要观行为体之“行”,还要听其“言”;另一方面,话语与权力难以割裂,话语不仅是权力的表现,话语本身就是权力。因此,运用话语分析作为研究方法, 通过解读周恩来与基辛格的谈判话语, 郑华(2009)探究了基辛格北京秘密之行成功的原因;彭艳(2011)则从批评性话语分析角度, 对2008年奥巴马与麦凯恩之间竞选总统的第一场电视辩论作了分析,揭示了两人辩论过程中隐含的政治意图和意识形态,旨在探讨意识形态、社会与语篇的关系。
可见,话语权的讨论,一方面强调了语言作为工具的镜像作用,另一方面也突显了话语作为软权力的物质性和建构性。因此,国际关系研究中有关话语软权力的讨论实际上是介于语言工具性与建构性之间的一个过渡和中介状态。
值得一提的是,“解构美国话语霸权——对‘中国威胁论’的话语分析”(王子昌,2003)一文明确提出,用来“谈论和理解世界方式的话语分析是以社会建构主义(social constructivism)为理论基础的一种批判性分析方法。”“社会建构主义……不把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看作是一种客观真理。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和对世界的说明, 不是对‘外在’(out there)现实的反映, 而是我们对世界进行抽象(categorizing)的产物,或者,用话语分析的词来说,是话语的产物;因此,话语分析虽然是一种批判分析,但却有积极的建构作用。”不过,该文借用“话语分析”理论主要是解读美国“中国威胁论”作为话语霸权其背后的现实主义逻辑。
准确地讲,将语言提升到本体论地位、彰显其建构性的主张虽然始于西方1980年代的后实证主义(post-positivism),但主要集中在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m)、后结构主义(post-structuralism)和后建构主义(post-constructivism)这几个理论流派。就国内的国际关系研究而言,该领域的研究成果相对集中,主要以刘永涛与孙吉胜为代表。
刘永涛在《语言、社会建构和国际关系》指出,“如果说语言是创造现实的核心工具,那么,国际关系研究应该对语言的作用给予特别的关注。”应该说,是语言能“创造”现实这样的论调拉开了关于语言建构论的序幕。2005年,刘又撰文认为“安全威胁”、“敌人”等靶子可以通过语言叙述“竖立”起来。因此,使用语言不仅建构着国际关系“现实”,还意味着对这种“现实”做出行动。
纵观后续的研究旨趣(刘永涛,2004,2005,2011),尤其是“语言与国际关系:拓展政治分析的新视角”这篇文章,不难看出,他志在“为国际关系学科的话语政治研究搭建一个基本分析框架,从理念上说明把语言学引入国际关系这一跨学科努力的学术价值和意义”。他在结论中指出,国际关系研究的语言视角提出了三个基本的学术观点:第一,语言不仅对国际关系现实加以描述,而且对这种现实进行建构,因此,语言本身构成国际关系现实的一部分。第二,国际关系不仅是国家之间竞争物质实力和观念价值的领域,而且还是国家之间争夺话语主导权的场所。第三,以语言为主的符号系统是国际政治权力的一种形式及主要来源。应该说,虽然具体分类与措辞稍异,这三点基本上覆盖了本文论及的国际关系研究中“语言现实主义”所囊括的三个不同发展阶段,即语言的工具论镜像观、话语软权力和本体论建构观。
如果说刘教授是国内国际关系研究语言建构视角的始作俑者兼拓荒者的话,那么,孙教授的学术努力则志在搭建国际政治语言学的学科架构,完善国际政治语言学的研究议程。从本文收集的文献来看,孙教授最早的相关研究是“国际关系的语言转向与建构主义的发展研究:以语言游戏为例”。该文以西方“语言转向”对人们重新认知语言的地位、语言的意义以及语言的交际性和行为性等方面产生了重大影响为背景,以维特根斯坦后期的“语言游戏”理论为例,说明国际关系的“语言转向”很自然地将关注对象主要放在了人与人之间相互形成的社会关系上, 并以此为基础来研究言语行为、规则、实践和社会等;所以,对语言的关注让国际关系的研究从一种静态分析变为了动态分析, 更好地体现了国际关系研究的特点。
通观其后续的研究(孙吉胜,2009,2013),无不一以贯之地秉持和开拓其学术专著《语言、意义与国际政治》中的研究旨趣和学术路向:围绕语言(话语)、意义、身份、建构这些核心概念对国际政治中的战争、秩序和对外政策等进行系统的理论挖掘和实证探索,逐渐形成了一套相对完整的研究议程和一个比较明晰的研究方向,重申了语言视角对国际关系研究的重大意义。
围绕“国际政治语言学”这个跨学科专业的发展与成熟,就开拓国际关系的语言视角而言,孙教授主要做了三个方面的工作:基础理论整理、前沿理论介评和研究议程设置。首先,就基础理论整理而言,主要是梳理了西方自“语言转向”发生以来的重要语言观,比如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语言观(主要借鉴其规则理论)、言语行为理论(the Speech Act theory)、语言游戏理论(the Language Game theory)、话语表象力理论(the Representational Force)和话语分析理论(discourse analysis);其次,就前沿理论的介评而言,不仅系统研究了首提“建构主义”的尼古拉斯•奥努弗(Nicholas Onuf)的理论,强调要重视语言的建构性和关系性,还将其代表作译为汉语(待出版);此外,除建构主义理论外,还广涉后结构主义、后建构主义等后现代理论,并将这些理论做了学术引进和评析;第三,在前两项工作的基础上,撰文讨论“国际政治语言学”作为一门学科安身立命应该遵循的发展方向和理应涵盖的研究议程,从宏观维度为学科的发展方向和研究议程作了学理层面和政策层面的探索。
短短的十几年时间,国内国际关系研究的语言视角历经了从传统的语言工具论经话语软权力到语言本体论建构观的巨大演进,进入了“表象工具”、“话语权”和“建构认同”“三轨”并进、“两轨”优先的发展格局,这是语言视角为国内国际关系研究带来的契机和活力。
2.2 国际关系的语言视角:讲述一个语言现实主义的故事
语言进入国际关系研究所经历的三个演进阶段,反映着人类对语言功能认识的不断进步;不过,就语言在国际关系中扮演的角色而言,质言之,国际关系研究中的语言视角始终无法摆脱国际关系现实主义理论范式的操控。也就是说,不管是语言的工具论镜像观,还是话语软权力,乃至语言的本体论建构观,都不过是强调语言物质性力量的语言现实主义在不同发展阶段的理论变体,语言与国际关系结合的过程讲述的只是一个语言现实主义的故事。
国际关系的现实主义理论认为,国际关系行为体(主要是主权国家)的行为是由“以权力界定的国家利益”所决定的;因此,国际关系是“权力政治”(Realpolitik或power politics),国家行为体追求的是权力,权力越大,则意味着可以获得更多的国家利益,而权力是物质性的,只包括军事、经济、人口、土地等物质力量;即便后来的新现实主义(又称“结构现实主义”),也无非是将研究的重点从单元上升为体系,认为由实力分布构成的体系决定行为体的行为,实力依然是物质性的。
纵观国内国际关系研究的语言视角,在国际关系现实主义理论占据统治地位的时期,由于语言并非物质力量,只是被动的载体和工具,自然难入现实主义者的法眼;当时,语言作为一种无法发挥物质作用的工具,体现在国际关系研究的学术观念中,也只能止步于学好语言,尤其是外语,有重要性这一认识。作为工具的语言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仆从地位恰好说明,只重视语言物质性力量的语言现实主义在这个阶段是一个客观存在。
随着新自由主义在20世纪70年代的兴起,原有的新现实主义与之陷入了一系列的大辩论。由于两者辩论的议题越来越狭窄,主流理论的解释力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学者们开始从其他视角来研究和解释国际关系,这个时期的国际关系理论开始朝着更加开放、更加多元的方向发展。在“语言转向”的影响下,20 世纪 80 年代末,西方学界开始关注语言。这些研究总体上认为语言是国际关系进程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语言作为一个重要的社会要素,其与文化、传统和制度有着不可割裂的关系。因此,国际关系学不能忽视对语言的研究。而且,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为了反驳“美国衰落论”的论调,曾任美国国防部助理部长、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主席及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的约瑟夫•奈(Joseph Nye, Jr.)1990年出版了(《谁与争锋》)一书,正式提出了Soft Power(软权力)的概念。所以,在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国际关系中才逐渐兴起了对话语软权力的讨论。
不过,在强调文化软权力和话语软权力的论述中,对硬权力的重视却始终没有变化。比如,包军、鹿琦(2004)承认,语言在世界上的地位反映了国际政治权力的分配,语言影响范围与政治经济权力等硬权力关系很大,因为语言这种软权力毕竟靠硬权力支撑的, 只要在经济军事实力得到发展的基础上, 保存本国语言, 发扬本国语言, 才是完全可能的;陈小鼎、王亚琪(2013)也认为,话语资源本身无法等同于话语权,只有把国家实力、文化水平、价值理念与外交实践等提炼、转化为高质量的学术话语,才可能获取学术话语权。
可见,一方面,话语软权力的提出极大地提升了语言的地位,使其从工具跃升为具有物质力量的权力;但是,另一方面,语言现实主义物质决定论的论调依然甚嚣尘上,语言软权力依旧需要倚重传统的硬权力才能发挥作用。不过,虽然话语软权力没能从根本上改变语言处于从属地位的尴尬境遇,语言(话语)包含物质性权力的语言现实主义观念却得以巩固。
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之间的论战,由于他们各自的代表人物沃尔兹和基欧汉都致力于理论的高度科学化,导致二者个体主义方法论和物质主义世界观及理性主义认识论方面开始趋同,产生了所谓的“新新合成”(neo-neo synthesis)。在二者合流的过程中,不断有非主流的理论向其发起挑战。这其中,建构主义是一支不容忽视的重要力量。建构主义认为,国际体系的结构包括物质结构和社会结构两个方面,而且其物质结构只有在观念结构的框架中才能有意义;此外,国际行为体和结构之间存在着互构关系,并且强调社会认同是利益的基础。这样,在建构主义的视域下,作为社会现象的文化和语言才上升到了本体的地位,从而建构行为体的身份,决定行为体的行为。因此,国际关系理论的建构主义是观念本体的。
因此,语言作为观念的本质属性得到张扬,从而获得了本体地位,发挥着原本由物质本体才能发挥的决定力。因为实际上发挥了物质力量才能发挥的作用,语言才成了真正的权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又是语言现实主义的观念决定了语言本体论地位的确立。
总之,不管是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中的语言工具论,还是新新合成过程中的话语软权力,乃至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中的语言本体论建构观,无不在彰显物质性力量在国际关系中的绝对支配地位;因此,语言与国际关系结合的历史就是语言现实主义在国际关系理论中展现出来的不同阶段的理论变体。这说明,国际关系研究的语言视角从未摆脱对语言物质性力量的倚重和信赖。
2.3 国际关系研究的语言视角:现有不足和未来展望
文献也说明,与国际关系研究的传统理论路径(如权力、国家利益、理性人、经济人、地缘政治学等)相较,作为新兴的研究视角,在推动国际关系研究的过程中虽然取得了不少的成绩,但是也存在诸多不足。概言之,主要有以下几个问题:首先,重复性研究多,原创性研究较少;其次,零散研究多,系统研究较少;再次,理论讨论多,实证研究较少;最后,政策研究多,学理研究较少。
尽管国际关系理论中的语言研究对理解国际关系现象非常有意义,孙吉胜(2009)也指出,从理论本身的特点来看, 由于此类研究跨学科性强,哲学色彩浓重,大量的语言学和哲学理论增加了理论理解的难度,提高了理解这些理论的门槛,影响了这些理论的受关注度。另外, 不少研究多基于某种主观臆测, 实证性验证存在诸多困难。因此,该领域的研究成果数量虽然不少, 但比较散乱,没有系统性,理论的传承研究薄弱。另一方面,理论的价值在于描述、解释和预测,而现有这些研究往往有理解,也提供解释, 但前瞻性预测明显不足。就研究方法而言,多数研究囿于语言的某一特定理论, 仅仅满足于解读语言意义的解读和理解工作。此外,缺乏一种相对成熟和固定的能为具体研究提供系统研究路径和范例的可行性分析框架。所有这些,无疑阻碍了这些丰富理论的可操作性,从而压制了它们的影响力。
因此,上述的不足也是今后研究的努力方向。要通过分析国际关系中具体使用的语言来进行有效性方面的验证, 而不仅局限于描述和理解。在设计“国际政治语言学”研究方向与议程时,孙吉胜(2013)认为,该方向的研究议程主要分学理研究与政策研究两个领域。具体言之,学理研究可以从四个方面展开:1. 围绕语言,拓宽国际关系理论研究视域;2. 从理论层面探讨语言、文化、思维与国家行为的关系;3. 加强对话语的理论与实践研究;4. 借鉴语言学界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第一个是总论,另外两个是具体操作领域,最后一个是具体路径。此外,为了给外交实践提供一定的指导,还应该关注政策研究,主要涵盖三个方面:1. 语言战略与国家外语能力;2. 话语建设与国家安全;3. 公共外交与国家形象研究。这些都是今后语言在国际关系研究中大有可为的领域。
总之,尽管从目前的理论发展来看,国际关系中的语言研究还有自身的局限性, 但是,与自然事实不同,社会事实需要借助语言进行解释和重组,进行解构和重构;因此,透过不同的理论视角,依据多元的思维框架,基于文本和话语的多义解读,就有不同的故事可以讲述。这也就是把语言视角引进国际关系研究的魅力所在。
作为一门相对比较年轻的学科,一方面,虽然经历了几次大的理论范式的更迭,但是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还是相对滞后的,尤其是与像语言学这样成熟的社会学科相较而言;另一方面,在其相对短促的发展历程中,国际关系研理论研究一直保持着极大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不断地从其他相邻学科吸取营养,以丰富其自身的研究议程。而语言学视角的融入,就为其发展开拓了新的视域。我们认为,不论是语言的镜像观工具论,还是话语软实力,乃至语言的本体论建构观,这些都为国际关系研究带来了新的议题和新的视角。
因此,通过对国内国际关系语言视角相关研究的文献总结和理论归纳,借助“语言现实主义”的视角,本文不仅见证了“国际政治语言学”作为一个跨学科研究领域所走过的研究历程和期间取得的一些理论成果,同时也预示了其今后的发展方向和议程设置。
① 经查,该词源于拉丁语的barbarus, 最早见于14世纪。http://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barbarian.
② Der Derian, James and Michael J.Shapiro. International/Intertextual Relations: Postmodern Readings of World Politics[M], Lexington Books, 1989.
③ 该术语受到了江忆恩(Iain Johnston)文化现实主义(Cultural Realism)名称的启发。
④ 剔除的文献主要属于以下三类情况:重复检索的、与主题词相关的会议通知或会议报道以及论述肢体语言、服装语言等非传统语言的。为了以年份为单位,检索到的2016年度的两条文献不做讨论。
⑤ 划分主要依据国内北京大学图书馆“中文核心期刊”和南京大学“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来源期刊”,分为专业类核心期刊(国际关系领域的“专核刊”)、其他专业核心期刊(包括外语语言类、社会学、政治学、传播学等门类的“他核刊”)和一般期刊(包括普通期刊、硕博论文、会议论文及报纸报道等的“一般刊”)。
⑥ 根据文献的题目、关键字和具体的讨论议题,分为“表象工具”、“话语权”和“建构认同”三类。
⑦ 出现于1990年的第一篇相关文献载于《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由朱月潭译自美国《国际政治科学评论》第8卷第2期;2002年共有两条文献,一条刊于《欧洲》(后更名《欧洲研究》),一条刊于《现代传播》。
⑧ 2003年共有六条文献,二条刊于专核刊,一条刊于他专刊,三条刊于一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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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Meets Language:A Story of Lingual Realism to be Told——A Research Based on CNKI Literature
Jiang Zhigang,
Tianjin University of Science&Technology
It is acknowledged that language wins its academic access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search only from the 1980s under the great impact of the “linguistic turn” which was then sweeping the humanities as a whole although language stays with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ll the time. It is argued in the paper that the course for language to get put on the research agenda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search is one during which the power of language is gradually developed and disclosed, so a story of Lingual Realism to be told. So the paper consists of three parts: firstly, categorization of all the relevant CNKI literature serves to verify the main point; secondly, to have a theoretical exploration into the course during which language gets more and more powerful based on the literature and finally to make prediction about the future role of language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Lingual Realism, language as a representational tool, discourse as a power,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江治刚,男,外交学院在读博士,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与实践;国际政治语言学。
江治刚 联系地址:天津市(300222)河西区大沽南路1038号,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电子邮件:jiadam@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