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树：创造我的小人国

翁佳妍

“我没有秘籍，也没有特别的老师。

如果有，那就是生活，是父母，是初夏的玫瑰，是隔着遥远时空的无名匠人，也是温暖模糊的童年记忆。”西树在答网友问时这么写道

西树最喜欢的工作时间是清晨。

两张桌子拼成的大工作台，架着一面放大镜，旁边一盏落地灯，模拟太阳光照方向。光照下，是他的作品“老巷旧梦”：一处南方乡村老巷——按照1：20比例缩小的模型。

他在桌边蹲下，目光延弄堂水平线延伸，伸手在街角的竹榻边放下笔帽大小的热水瓶，拨弄一番摆放不够自然的簸箕，用弯头镊子紧一紧花坛里的菜苗，把散落巷弄的落叶铲到角落，再把爬山虎叶子调整到同样的朝向。

“老巷旧梦”粉墙黛瓦，已经做了5个月，斑驳的样子真真切切。通过敞开的院门，你可以看到房屋里面：读了一半的《红楼梦》倒扣在掉漆的木桌上，《射雕英雄传》的电视剧海报和破了一角的奖状就贴在墙上。院子里搭起晾衣杆，歪歪斜斜晒着大花棉被，几个铁丝衣架挂在上面左右摇荡着。

早上6点，清晨的天光让模型显色最正，质感最真。西树创造小人国的工作开始了。

“专职微缩创作者”

西树的微博认证是“专职微缩创作者”。玩了8年，他觉得“微缩”二字显不出其中精妙，想改成“袖珍”，在审核时又遇到了麻烦。新浪表示有点“蒙”，不知道这是什么职业。“一开始他们连‘微缩都不太理解，申请有点难。”西树说，“2008年刚开始做袖珍，国内是没有这个职业的。”

那年，西树还是个经济系毕业生，从事“中规中矩”的销售和人事工作，平素里莳花弄草，总爱在花盆里摆弄些迷你房屋和假山，还把阳台捯饬成了小花园。玩得多了，购买量量产的配件满足不了他了，他开始用木料搭小屋，拿黏土捏动物。

有次“海淘”配件，西树偶然搜索到一个“袖珍艺术”海外网站——有个马来西亚女生做的手掌大小的杂货店，朴拙的木质店面，陈列着黏土、树脂捏制的商品，商标用肉眼看都有点吃力。“模型是放在草地上拍的，不是很精细，但是阳光洒进去，有手作的那种温度。”西树又惊讶又震撼，“竟然能做得这么好！”

微缩，在欧美叫做“miniature”，台湾称之为“袖珍”，一般是将实物按1：12的比例缩小，以便肉眼观赏。400多年前，德国王室开始流行按比例缩小的玩偶屋，渐渐风靡欧洲王室。其中，以1924年英国玛丽王后的娃娃屋最为著名：1.5米高的袖珍模型复原了英国宫殿的细节，750件艺术品按宫内摆设原样布置，电力和排水系统都一应具全，连厨房水龙头都可以放出水，水槽边还放着力士牌肥皂。相比欧洲的写实，中国古代的袖珍艺术更玄妙：《核舟记》里雕有苏轼泛赤壁的核舟“八分有奇，高二黍许”，窗可开合，还有“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题词。

查阅了几个月的图文资料，西树越来越心动。擅长植物盆景的他试着“微缩”了电影《天使爱美丽》中花园场景的一角。他整理了一下手头的材料，只有装修剩下的薄三合板、零碎布料和一点软陶；他的工具也很不专业，除了钳子、剪刀，竟然还用上了菜刀。为了找寻花园的年代感，他特意到上海的老建筑群采风，拍了一堆墙壁老旧剥落的照片。

花了两个礼拜，他的“天使爱美丽花园”做出来了：白色木栅栏，里面种着花花草草，还有只玩具熊点缀其间。“实在喜欢这种感觉！如果只是利用业余时间摆弄一下，不会有太多的发展，我希望自己在这个领域玩得很好。”西树辞掉了工作。

爱丽丝的小花园

“这是什么材料做的？”是西树最常被问到的问题，他常常答不上来。

“一件作品往往能用到一百种左右的材料”，都是平时收集的，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哪个作品里就能派上用场。“老巷旧梦”撒满巷弄的落叶，是各个城市收集的真落叶，碾碎以后撒上的。“霸王别姬”曲终人散的戏院里满地瓜子壳，是真瓜子削细后一堆一堆撒在凌乱的板凳间的。老家拆迁，西树让父亲藏下一些一百年前的老木头，按照明代工艺做了茶几，那质感是新木头做旧怎么都做不来的。

西树做得最多的是各种主题迷你花园。电影给了他许多灵感。依照《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小王子》里的情景，他可以布置出一桌花园下午茶。通常，他会先构思花园里出现的人物，再按照他们的喜好设计细节：谁的餐位会出现什么饮料，谁的桌面又会有走了一半的棋局，似乎主人只是开个小差，随时会推门进来。

尽管是基于幻想的缩微花园，西树却不想只把它做成“模型”，而是竭尽所能让它尽可能真实：他烧制陶瓷花瓶，电焊黄铜小水壶，用真正的胡桃木做画框，连花盆上的裂纹都是真的。它们与真实世界的区别只在于尺度——这些东西差不多都只有指甲大小。

“要是你吃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缩小药水，进入到我的花园，那椅子是要能坐的，水壶是要能倒出水的，喷壶是要能真的浇花的。” 西树就想做到这种程度。

记忆里的温度

一次，西树在日本拜访顶尖袖珍艺术家田中智，把自己做的1.5毫米微型玫瑰的照片给他看。田中智惊讶地问他：“你是怎么学的？”西树说是自己摸索的。田中智搬来一堆杂志，说这是他的灵感来源，“我们两个一样，都没有老师。”

西树的许多创作题材来自于记忆：“很多东西来不及告别就消失了，我希望能用这种袖珍的形式，把它留下来。”为了制作“老巷旧梦”，他特意去了一趟成都宽窄巷子，里面的老宅基本都翻新商业化了，他特别失望，又走访了一些福建乡下的老宅，研究土灶、竹榻、蒲扇的样子，簸箕长什么样，蜂窝煤怎么堆放。“没法测量，就找资料，找跟记忆里差不多样式的，最好还带尺寸，但很多时候得凭空估量。”

根据1：20的比例，西树按照造房子的架势搭模型结构，架上木头房梁，再一片片铺上纸板做的瓦片，铺了几千片。为了让爬山虎和树叶看上去逼真，他一片一片叶子调整，“那个感觉就像在潜水一样，要屏息凝神，不然就出不来。”

很多人向西树讨教“做旧”物品的技巧，西树却说自己其实没有“做旧”的概念：“这个东西，它应该这样，我就把它做成这样了。”

他做过一把能放在指尖上的柴刀，小时候爷爷的厨房里就有这样一把刀，劈柴劈得年深日久，木柄锃亮发黑。他就再凭记忆给刀柄上色。“感觉非常奇妙，跟记忆里的完全相同。爷爷去世很久了，但是那个瞬间，觉得他就在身边，眼泪立刻流下来了。”

把袖珍艺术当作职业后，父母朋友一度担心西树能否糊口。一个朋友跑到厦门的工作室看他，问能不能开家专卖店。西树觉得有点难，每个作品完全手工制作，即便主题相同，也不可能批量制作，“如果要构思、制作，又要想着销售，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他的工作重心在创作，每次参展结束，都有人提出想购买他的作品，他舍不得，“我自己还想再玩，把细节再完善一下。”

西树也接一些私人订制的活儿，给新婚伴侣或想给孩子惊喜的母亲做可以手提的风灯小屋。他会花许多时间听顾客讲自己的故事，然后把细节做进作品里——一个孩子喜欢画画，西树就要来孩子的画缩小挂进小屋里。

最近，西树终于给微花店搞了一个淘宝链接，掌柜叫“莫愁与小鱼儿”，是他两只猫的名字。他特别开心，好像跟自己的猫合伙开了一个小人国的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