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的意大利间谍前妻

2016-07-22 18:02翁佳妍
看天下 2016年18期

翁佳妍

贝安加曾经两次改变年龄,有三本护照,她的女儿尤拉说:

“其中一本跟我的生日比较,她两岁就生了我。”快八十岁时,她还作为

特派战地记者前往科威特报道海湾战争

1991年的某个周末,我(《被遗忘的年代》作者谭爱梅)先生在联合国秘书处值班,闲来无事翻看同事的英文书。书名很新奇,叫作《鸦片茶》(Opium Tea),封面写着“世界上最性感间谍的国际畅销回忆录”。忽然,他翻看到我父亲的结婚照,可合照的并不是他的岳母,而是一个外国女人——她就是《鸦片茶》的作者贝安加·谭(Bianca Tam)。他问我是否知道父亲有个名叫贝安加的太太。

小时候,我从奶妈口中隐约闻悉父亲的意大利妻子。在屏东家中,父亲房间书桌正中的抽屉一直是上锁的。读小学时,我曾试着蹲在书桌底下,从抽屉后面伸手进去摸索,摸出过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剪报,报道了父亲的意大利妻子当间谍被捕。

父亲已经去世,关于父亲意籍夫人的一切,早成了尘封往事,直到这张结婚照被发现。

从意大利女贵族到中国军眷

贝安加是意大利贵族出身,母亲来自美第奇(Medici)家族,有女爵的封号,父亲是墨索里尼政府海军部的高阶军官,小时候她和意大利强人墨索里尼的小儿子维托里奥玩在一起。

十五岁那年,在母亲招待表哥军校同学的舞会上,贝安加遇见了风度翩翩的中国学生谭展超,两人一见钟情。在《鸦片茶》里,贝安加描写了我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他的脸和肌肉像大理石般,黑色的有神的双眼。个子高,身体强壮,这个身体散发出很强的决断力。”一星期后,谭展超手持玫瑰,登门拜访,请求女伯爵将女儿嫁给他。

然而在法西斯种族主义的社会,这样的恋情是不能见容的。父母极力反对,贝安加甚至不惜为此与父母断绝关系。闹到最后,她的父母只好安排他们在罗马圣彼得大教堂举行了一场少有亲友参加的冷清婚礼。在《鸦片茶》里,贝安加回忆:“父亲的朋友们(国防部和外交部的官员),几乎都没有出席。不仅如此,连我学校的同学也没有来。”

一九三八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从陆军大学毕业。那时,日本已全面入侵中国,占领了沿海城市。父亲的想法是,中国可以征募许多兵员,却缺少受过现代军事训练的军官,所以这正是他回去报国的时候。贝安加支持父亲的决定。此时她已生了两个孩子,要带着两岁半的女儿玲珑格(Lylongo)和刚满一岁的儿子乔纳森(Jonathan)乘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丝毫不觉危险。

这对时髦夫妇从香港上岸,回到广东乡下,引起不小的轰动。这段时间,怀了身孕的贝安加住在婆家,有女佣照料孩子,生活是平静的,虽然她仍不太适应中国。

父亲奉派到贵州都匀,加入孙立人统帅的部队。贝安加作为军眷,也不辞辛劳跟着前去,住在营区附近的农舍里,与一切现代文明隔绝。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木板屋中,她又生下一个女儿,沿用之前死去的第三个孩子尤拉之名。

日军在南京成立了汪精卫领导的新国民政府,都匀成了与日军交战的前线。也是在这里,贝安加意外地发现了父亲的婚外情——对象是我的母亲何懿娴,她本来是香港圣玛利诺医院的护士长,为了抗战报国放弃香港的工作,来到都匀。贝安加自然怒不可遏,带着小孩和女佣,乘坐卡车到桂林,再转民航到香港,最后抵达上海。临行前,父亲吻别了三个孩子,为每个孩子挂上一条象征着福运的小红象项链。不久之后,父亲随部队西行。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又是另一个陌生的前程。

大难不死的女间谍

“我确实走上了邪路,成为间谍兼高级妓女。两年后,我被逮捕了之后,才开始慢慢理解。回过头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在上海所发生的变化。”在她的自传体小说中,贝安加这样描述在上海的日子,可那跟她实际的生活轨迹是否一致呢?

抵沪不久,在都匀已怀身孕的贝安加,生下了另一个女儿艾洛玛(Aloma)。四个小孩,最大的只有五岁,加上女佣和奶妈,开销大得不用说。贝安加搬出了租界区旅馆,迁入公寓,将小孩交由佣人照顾,到一家法国夫妇开的服装店上班并兼职模特儿。她和谭家认识的一个银行经理发生恋情,在他的资助下得以维持生活。

珍珠港事件后,日据的上海气氛变得格外诡谲。轴心国与同盟国的外交使节尔虞我诈,互相套取对方的情报。贝安加结识了一位举止有欧洲风味的中国女人,变成了交际花,周旋在外交官员的社交场合。“就如同我那伯爵夫人母亲一般,出席在别墅里举行的,为招待拉斯佩齐亚的海军军官们而举办的豪华宴会一样。这个角色无需准备就可以大胆演下去。”她甚至有点享受这段生活。

贝安加还涉足黄金走私,利用广州和上海的黄金差价来牟暴利。必须谋生,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活,为了孩子——她这样安慰自己,但她的儿子乔纳森却在法租界公园里被流浪狗咬到,染上狂犬病而死。她寄给父亲的信杳无回音。传言告诉她:父亲在缅甸的一次战役后失踪,生死不明。

日本战败后,她固执地留下等待父亲的消息。1945年8月6日,父亲随部队到广州时,贝安加已沦为阶下囚,关在广州沙面的战犯拘留所,罪名是:间谍和走私。关押她的地方是那样可怕:“有20个以上的男人,被绑着手脚,沿着地牢的墙壁横躺着。一只正在觅食的老鼠从我的脚边跑过,钻进了洞里。我感到了恶心,吐了出来。感觉头部都要爆炸了。”三天后,她被移到一间不必戴手铐的单独囚室。根据广东省档案馆的资料,贝安加被当作“精神错乱”的病患,由父亲和广州保安司令部参议保释,送去广州博济医院的病房。

此时,27岁的女囚贝安加才了解到处境危险:她很可能被判罪处死。她托律师发电报到意大利向父母求救。她母亲原是当时的罗马教宗庇护十二世的侄女,于是恳求教宗设法营救,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强烈求生意志下,她突然想到,如果怀有身孕,说不定能免于一死,于是要求父亲让她怀孕,父亲满足了她的愿望,果然怀了孕,后来生下最小的儿子强尼。中国法庭最后判决贝安加死刑,但在行刑前最后一刻,宣布了蒋介石的特赦令,免除她的死刑,但必须在六十天内离境。——事实上,让她免于一死的并不是蒋介石的特赦令,那是小说里的虚构;真实的版本是,父亲找到的律师使他们在诉讼中幸免于难。只是故事的结局是相似的:她带着孩子们乘船归国,因为得到丈夫阵亡的消息,万念俱灰。

西半球的另一个谭家

《鸦片茶》的故事在1949年后,变成了东西半球各自发展的两个故事。

贝安加离开中国时,显然收到了错误信息。父亲并没有战死,后来,还举家搬到了台湾。我认为有必要让贝安加知道父亲的下落,于是写信寄给《鸦片茶》英文版的出版社,要求他们转给作者贝安加·谭。

1993年年初,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她就是贝安加·谭,此刻正在纽约曼哈顿,来参加克林顿就职典礼。一见面,她就紧紧地搂着我,仔细地端详我:“啊,真高兴,你长得真像你父亲。”

当年,从中国回到久别的意大利,贝安加并没有停留太久。她将小孩送到瑞士一家寄宿学校后,自己前往战后的巴黎找工作。由于她在上海法国人开的服装店有工作经验,一个裁缝师聘用她担任特别助理,那人正是克里斯汀·迪奥(Christian Dior),后来的国际知名服饰王国的主人。《鸦片茶》封面图片用的就是贝安加在迪奥做模特时拍摄的照片。

贝安加一生结过六次婚,生了八个孩子。她的大别墅里有纪念每一任丈夫的房间,父亲的那一间在最重要的位置。她也一直冠用“谭”这个姓氏,甚至让与另一任丈夫生的孩子也改谭姓。

我遇到了从未谋面的四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东西半球的谭家子女都是战争的儿女:玲珑格和乔纳森在意大利都灵出生时,父亲在陆军大学就读,尤拉出生在父亲练兵的贵州都匀,艾洛玛出生在日据的上海,强尼出生在日本投降后的广州,我姐姐友梅出生在昆明,我哥哥雄飞出生在广州,我出生在沈阳,这些地方都留下了二战和内战的痕迹,我弟弟杰飞出生在台湾,当时父亲在嘉义内角创办骑兵训练营。

聊起往事,贝安加的外孙笑说,外祖母书中那一大堆情色描写恐怕都是加油添醋。“也许如此,”我说,“但是你不能否认,至少你的母亲、姨妈、舅舅都是真实的存在。现在,你又有了新的姨妈和舅舅,我们也都是真实的存在,不是吗?”

依据谭雄飞、谭爱梅著《被遗忘的年代》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