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卫娟 陆洋
4月23日,济南方圆美术馆,“杨海风景写生画展”如期举办。
这是杨海的首次画展,姗姗来迟于“知天命”之年。
所谓“画如其人”,杨海的这批作品恰好是他生命熟年的自然呈现,平静清和,意境辽远。油画的形制和技法,却是中国水墨的画境,更是传统士人的心境。杨海,字博融,毕业于中央美院壁画系,现为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1、
2009年左右,杨海的画风开始转变,越来越“干净”。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个人存在感、文化自信的建立。在不惑之年,他的作品展示出作者个人审美上的选择,接上了中国文化的根脉。
他的皖南印象系列,简约清逸,纯正的中国传统文人趣味。江南的山、江南的水、江南的建筑,都呈现出一种传统水墨画的气韵。白墙黑瓦马头墙传递的是江南水乡的宁静灵秀,有的地方沉着厚重,有的地方又通透空灵,在点、线、面,节奏和韵律的和谐中,展现的是写意的激情。画面空无一人,却能让人体会到江南才子的骨骼清奇、水乡女子的眉眼灵秀。在某种意义上,他悟到了江南魂,走进了宋词风,这是多年浸润的结果。
从2006年开始,他一直带学生去皖南写生。一处风景,他参悟了10年,每年都会留下类似的几张江南烟雨。但年年岁岁景色虽同,心境却异。一字排开这十年的笔墨,正好是这十年状态的写照。从作品看,他越来越不追求形象的具体化,而是笔随意走,在“非物象”方面做文章。更加注重画面的平衡,颜色的处理也更为丰富蕴藉。
他的画面是注重留白的,这其中有着非常细致的颜色变化,气韵流动,沉静中自有千言万语。特别是那些灰出境界的天空,细腻温情,暗藏着光线的冷暖、水汽的大小、绿植的厚薄……令人沉吟回味渐渐清明。而在早年,他的留:白却很简单,是直白的表现,留有底色。或是颜色的饱和度不够,色少油多,以至于颜色的倾向性不够,整个画面不够干净清透。
十年,对着那一片天空,他品到了那片平淡之下的丰富。年岁既长,他也悟到了无言底下的万种况味。
2、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寻找能够准确表达自己情感的形式,寻找能够寄托自己情怀的山水。淄博的峨庄、青岛的崂山、泰安的麻塔、济南的柳埠、山西的太行、陕北的高原都曾留下他写生的足迹。北方山水的粗犷和南方水乡的静美,他都曾人眼人心,分别契合了他性格里的坚持与平和。但正如他在《心迹、碎语》一文中写到:找寻不同地域的风光以及秋季艳丽丰富的色彩变化,其实是在追求不同的视觉感官。画面的丰富更多是景色的丰富,而非画者的丰富。
因为学校的课程设置,他在皖南花费了10年,一年比一年心境老到。而在这之前的1997年前后,他带学生去写生的时候,就已然有了意象油画的意愿,但正是那份强烈的意愿,却让他的画颇有故意为之的痕迹。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之后,他渐渐放下了执着,年年去年年画,对着同一片山水每一幅画都要琢磨出一点不同,每一次对望都要厘清自己的心境与山水的呼应。调颜色、调技法,连画笔都区分对应了不同的区域,由三四天洗一次画笔到每天都洗画笔。他以一种近乎禅人的修持,一点一点与山水通、与自己通、与画笔通、与颜色通。
电影《一代宗师》里有句话:功夫是什么?就是时间。颜色越来越干净,心境越来越平和,笔下愈发冲淡,形貌亦渐趋僧侣。
那些手抄经卷的自持、打坐入定的沉寂、古瓷古印的端肃和传统戏曲的韵律,都渐渐汇集到那些颜色里。
传统的古典油画里基本上不见笔,而近现代油画多见笔,而在杨海的画里,见笔不见笔随意结合,平和与激烈强烈对比,反而形成一种质感的丰富、肌理的变化,令人回味久远耐品耐读。
在画面的平衡里,杨海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中国式审美。中国水墨里,有题跋、签名、印章来找寻画面的平衡,寻求画面的完整性。在杨海的画作里,有时是一片云,有时是一幅洇染的春联,有时是大块岩石前面的一株细草,令整个画面更和谐。这种细微之处的平衡把握,实际上考校的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均衡和审美上的成长。
眼睛和心境不同,自然能看出风景的细微层次。而笔力与心力不到,一样把握不准,把颜色处理得含糊其辞或过于明显。
这几年,朋友们看到杨海的变化,多次劝他举办画展,他总是想再沉一沉,急什么呢,老爷子杨松林是60岁才开的首次风景画个展。他自己感觉在写实性与写意性上忽进忽出,并不稳定,到2013、2014年,这种波动越来越小。2015年他开始动手画了一批画幅稍大的画,1米乘75厘米的,这个尺寸对格局与细部的处理要求更高。天和水如何平稳?山与屋怎么跳跃?颜色的厚与薄怎么调配?每一个细节里都有意识与潜意识的共同流动,画面节奏性与韵味性的变化愈发呈现出中国文人的审美趣味。
3、
有人认为,意象油画的发生与演变是世界艺术史基因的一次突变,它是中国传统哲学、美学精神通过油画这一艺术表现语言,创造再现的表现。
在杨海看来,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
对中国的绘画和文化不懂不爱,又能画什么东西呢。我们的文化和生活都根植于这片土壤,西方的东西可以借鉴,但其文化土壤却不能搬来。从其他文化借鉴的东西,没有根,不接地气,自然就没有生命力。只有接上我们自己传统的文化,作品才有了根有了源。
领悟到这个层面之后,他才开始了艺术的自由状态,该有的变化自然呈现,画面简洁而丰厚。
一屁股坐下来开始画的只是在写实,而坐下来观察,去窥究风景的形、色、质到底是哪里打动了自己,实际是将自己的心境投射到了风景。画的是同一个山,但每次神力的关注点不同,赋予画的重点也就不一样,其实记录的是对自己、对世界的不同认识。
杨海虽不喝酒,但是拿起画笔,却能容易地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固有的神念放松,和其他维度的自己达成了沟通。在一些画面上,会有一些甩出来的点子,虽然走势是杨海控制,但却像陶瓷里的窑变,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日本的漆器大师赤木明登曾表示过:“自己做的东西,心里知道它是浮躁还是走心,而别人也一样会看出来,这个作品是否有根。”就像现在的陶艺,即便是工业化产品和手工品形制相同,感觉敏锐的人依然可以感觉到冰冷和神气的区别。
杨海相信,专心于此,神力发散,作品中自然会有你的信息,这个作品就是活的,有精神的,能够和你交流的。所以,他更加注重画外的修行。他以为做饭是画画,接送孩子、组织业主重装电梯、告诉学生不喝凉水不露脚踝,都是画画。生活是个大修道场,自己表里如一、丰富而纯粹,画面自然干净通透。
4、
海德格尔说,一个人持有的东西,是他人格的部分呈现。十几年前,记者在山艺的一次毕业展上见到杨海,梳着马尾辫、挎着军用帆布包,沉静自持;十几年后,记者见到的杨海一身中式裤褂,短寸短须,近似僧侣。选择把什么放到自己的生活里,表面上是一个不经意的行为,实际上潜意识里已经完成了价值判断。
小学四年级,杨海人读烟台红艺学校。每个下午,美术、戏曲、音乐、舞蹈各个专业的学生各自进入艺术状态,走在校园里,就是一种熏陶。回到家,母亲是文工团的演员,在剧团里二胡、古筝、古琴、钢琴、大管、萨克斯……就是他生活的背景音乐;父亲是剧团的舞美负责人,却又是集绘画各行于一身,画布景、做幻灯、连环画……他小小年纪就耳濡目染了年画、版画、油画、国画、雕塑等多种艺术表现形式,其见识不可谓不广。杨海大学时代在中央美院修习的是壁画专业,他却在每个周末游走于琉璃厂、东单、西单、美术馆等地附近的各家书店,开始显露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亲近。他热衷于儒佛道的经典,对杂学旁类兴趣浓厚,身为油画专业的老师,家里的碑文、毛笔颇多。虽然不收藏古董,《收藏》杂志却是不少,他看的不是行情,而是古中国文明遗存的形态形制之美。
这些传统文人的闲情逸致的滋养,让他的画与人褪去了火气与躁意,画越来越纯粹清澈,人越来越古意盎然。他自己舒服了,画自然也舒服了。用笔是沉稳到位不急不躁的,颜色上却又有了一种节奏感和韵律感,就如同音乐一样。
在岁月与世事的催化下,他的画,终于打通了文化积淀和技法表现之间的任督二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