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三套车
一
阿豪坐了一夜晚车,背着大包小包挤出长途汽车站,照着良仔告诉他的地址,一路问人,好不容易找到建设街北一巷。
事先,良仔讲得很详细,出长途汽车站大门,不必过马路,直接右拐,最多十米,有个公交车站,看看站牌,凡是在建设街有站的车都可以上,到了建设街随便哪一站下车,找到北一巷,问一个扫厕所的老独住哪家就行了。老独好认,是个瘸子。
阿豪舍不得花钱坐公交,虽说不管坐几站都是两块钱,但两块钱也是钱。在镇上,他给人剃个头才三块钱。赚钱不容易,从小他就不停地听父亲叮嘱。有一年父亲带他下乡过年,路上突然下起雨来,父亲脱下新鞋,别到腰上,背起他,走了十几里山路,一双脚板给石头割得血肉模糊。父亲的道理是鞋底烂了鞋就废了,脚板烂了自己会长好。
巷口的墙上钉着“北一巷”。巷子刚容得下两个人并排,又阴又湿,绿苔老厚。阿豪小小心心,一不留神就滑个趔趄。两边的门窗都紧闭着,没人可问。走到一个公厕门口,阿豪停下来,心想,扫厕所的老独应该在这里。
是阿豪吧?我猜你该到了。果然有个人一歪一斜地从厕所里面的水泥楼梯吃力地挪下来。
老独瘦骨伶仃,一张脸出奇的苍白,一条腿落不了地。
出租房在一楼,北房。北墙开了个门,对过就是公厕——上下两层,上面是男厕,下面是女厕。之前公厕收费的时候,房东曾经承包收费、打扫,兼卖手纸。取消收费后,只剩了打扫和卖手纸的收入,房东就把这间房子出租。租金压到最低,前面几个租客还是不到合同期满就宁可不要押金走了。最后一个房客是良仔,倒是稳定,租了几年,从没有说退租。
不开灯,房子里黑漆漆的。暗中有一股淡淡的洗涤液气息,反而不像外面巷子那样闷了。阿豪慢慢看清,两边靠墙各有一张床。
你睡这,老独拍拍那张光板床,我们好好搭个伴,你表哥说你实在,我看也是。
“表哥”是良仔,很早就来这城市了,近两年每次回去都带个靓女,每次都不是上次那个,让镇上人很羡慕。阿豪的母亲看自己老姐的儿子在城里打拼成功,就让良仔把阿豪也带出去。行啊,良仔答应得很爽。阿豪的父亲有点犹豫地说,去了,千万记得,你出去了也是剃头,靠手艺吃饭永远不会错。他对良仔有点怀疑。良仔最初也是出去剃头,后来做了生意,做什么生意,从来没听他明白讲过。
因为阿豪要来,良仔租了几年的房就不退了,直接转给阿豪。床下塞满了他留下的东西,他跟阿豪交代过,你要用得着随便用。但阿豪记着父亲绝不要沾人家任何便宜的交代,不碰一指头,铺床的时候让床前的床单垂到地面,挡了个严实。
中午,老独买了两个盒饭,一个有烧鹅块,给阿豪,他自己的那个尽素,说,给你接风。
住下之后阿豪才知道,老独平时就煮一锅粥,一吃几天,完了再煮,没有菜,只有盐。逢年过节才会吃一个盒饭。
二
建设街最牛的时候是上世纪的事。上百栋清一色的小五层楼房住着清一色的国营工,是这座城市最早的国营建筑公司的宿舍区。一个小广场为中心,东边的就叫“东一巷”、“东二巷”……其它的方位依此类推。北一巷是整个街区北面的边缘,另一边原来是乡下,现在叫城中村。
林强的父亲是第二代国营建筑工,病故的时候让林强赶上了顶替的末班车。农场已经改制,责任田都分到了个人,跟林强一块插队的大多数人都先先后后回了城,林强没有路子,总算等到了父亲留下的最后机会。
老独是弃儿,孤儿院收养的时候就剩了一条好腿,一个卵子。到了半大年纪一群孤儿给安排到了农场自食其力。他那样的奇形怪状,自然成了一帮知青捉弄取笑打发无聊的对象。幸好有同屋林强,他们同屋。包工割麦子,锄草,挖土方,都是林强帮他完成。平时谁欺负了他,林强决不放过。林强不啰嗦,问清了,走过去照脸就是一拳。
林强接到父亲生病的信是晚上,只能赶第二天早上的班船。起床时不见老独,以为他上茅房了,径自赶船。到了十里外的船码头,看见老独一手抱着一只大西瓜,已经在那里喘气。他半夜去了瓜地偷瓜,事先不敢跟林强透风,虽然知青不把偷瓜当回事,但林强绝不会答应。要买,手头上没有钱,农场吃饭都是贷款,年底分红再还。
十里路!很难想象老独是怎样走过来的。他脸色惨白,两臂牢牢地挟紧西瓜,两条不一样长的细腿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发着抖。林强半个月后回到农场,他两臂抱西瓜的麻木还没有消失。
老独整天像影子一样跟着林强。他最享受的是听林强唱外国歌《三套车》。他其实听不懂,只是被林强的声音吸引:轻轻的,柔柔的,却沉沉的,厚厚的。
林强长得像他父亲,建设街中心广场那个男工雕塑就是请他父亲做的模特。场里的女孩好多暗恋他。一个老职工的女儿,胆子小,一见到他,头恨不得要钻到地下去。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有一天终于自己开了口,找了一位女知青去向他传话。
林强既不情愿,又放不下脸回绝,走投无路。老独找到那位传话的女知青,明白告诉她,林强心里有人。
那人杨贵妃型,白白胖胖,娇气。她铺好一张床,别人足可以铺好十张床;她洗完—条手绢,别人早洗完了一床被单。她讲究营养,却煎不好一只鸡蛋。林强是她最忠心的保姆,可惜他们的关系被女方的父母知道了,她被强行带回城里,疯了,常常光着身子跑上大街喊林强。家里给她办了病退回城。老独知晓他的这些心事,经常一夜一夜地陪着林强,呆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
挨过林强拳头的一个人父亲当了场长,让武装民兵半夜把林强从宿舍带走。说他老唱外国歌,是特务。第二天一早就见老独站在关他的库房外面,林强一出来他就跟上,一步也不离开,天天如此。林强趁看押的人不注意,赶他,不要命了?老独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要没命我要命做什么!
过了许多年,农场的知青差不多走空,林强还是娶了那个老职工的女儿。老独帮他塞小土房墙上的裂缝,用到处找来的旧木料拼凑家具;每天半夜,强嫂剁猪菜,林强盘菜园,老独给他们挑马灯。女儿出生的时候,他们得到了父亲去世留下的国营工名额,给女儿取名的时候,一向口拙的老独脱口说,叫运来!林运来!
林强一家离开农场的那天,老独一直把他们送上船,直到喇叭叫喊送客的离船,他才猛然转身,一歪一斜地往外走,佝着背大哭,却没声音。已经上跳板了,船工要解缆了,林强一阵风冲过去,一把扯回老独,跟我们走!
公司实行承包制,完成了定额,林强就去别的工地接零工。他带着老独,一干就通宵。天亮后老独回去睡觉,他照常去公司的工地上班。他需要钱,不能让女儿再吃他们夫妻吃过的苦。有人说,既是要赚钱,何必给人做下手?公司好多人出去做房地产,都买房买车了。他木木地看着人家,说,是吗?再没有下文。
家境好歹是宽裕起来:父亲走后一直病病歪歪的母亲也走了,女儿上幼儿园了,强嫂可以出去做钟点工了。一家人的精神和气色都明亮起来,像是细心擦过的老灯罩子。林强却好像有点吃不消了,早起常头晕,他自己不当回事,挺挺就过去了。那天下午公司工地收工,接到一个拆卸工地升降机架子的活,劳务费一百元。林强回家叫上老独,一路上很兴奋,说赚这一百元很轻松,总共六节的架子,只剩下了接近地面的最后两节,顶多半个钟头的事,完了正好去幼儿园接运来。
林强让老独在下面管着缆索绞盘,自己爬上架子第一节和第二节的交接处,那个地方离地面六米。几分钟后,架子的第二节因为螺丝松动一下歪了,林强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从上面落下来。他落在一堆过滤后的石灰渣上,没有出血,只是头变成了紫黑色。
那之后林强在床上瘫了十几年,直到运来出嫁,才闭上死盯着天花板的眼睛。灵堂台子上的林强很安详,只是那张紫黑的脸无法化妆得鲜艳。给他穿了一身笔挺的化纤制服,那是他从架子上掉下来前去裁缝店做的,生前还一次没有穿过。脚上一双崭新的布鞋,鞋底很厚很白,这一身打扮使他像个有福的人。但愿在那边他真的有福。
林强是老独说不完的话题。每天晚上,摸着黑,老独打开那只单放机放林强唱的《三套车》,是很多年前在农场老独让林强录的一个盒带,单放机是老独在建设街的废品站淘来的,这种磁带和单放机早绝迹了。
然后就开始讲林强。站了一整天腰都伸不直的阿豪在这种绵绵不尽的絮叨和歌声中迷糊着,他是在一波又一波的流行歌曲里泡大的,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喜欢那种偶然听到的老歌,特别是这种外国老歌,一听就忘不了,心里会起一种很辽阔的伤感。
三
林强父亲在世时单位分的房是小三室。老独跟着林强回城后就住在他家里。两间稍大些的南房,林强母亲和林强一家各住一间,老独住了较小些的北房。林强母亲去世后,林强让老独住进去,老独说运来眨眼就大了,给她留着。林强成了植物人,也就没有人带他,他也就没有收入。社区照顾他承包公厕的收费和打扫,他又觉得犯不上一个人占一间房,就自己跑去中介帮强嫂放租了。租金虽不高,有一个是一个,还怕钱咬手吗?
都盼着运来过好日子,运来的婚姻却失败了。她男人是林强父亲师兄的孙子,在国外读书回来,接手父亲的房地产公司。都是泥瓦匠的底子,按说让人放心,不料结婚没多久就说业务忙,隔三差五见不到人影,后来就干脆不回家了,都说他在外面买了房子有了女人。运来受不了,抱着刚会走路的儿子回了娘家。离婚分割财产的时候才知道,她男人的钱已经在赌场里输光了。
运来要强,跟着强嫂也去做了钟点工。儿子果果只能托给老独。老独一把屎一把尿护理了林强一二十年,一个小屁孩不在话下。就是果果醒的时候满地乱跑他追不上,夜里做梦,常常被小车撞了果果的噩梦吓醒。
阿豪说,你要信得过,我来看着。
老独很意外,你行吗?
应该可以。
阿豪少言寡语,从来说一句是一句。来了几个月,阿豪很得建设街人的好感。每天一早站在北一巷口的一个矮屋檐下,不几时周围就聚了许多人,在围着老榕树的砖砌边沿坐下,有等着剃头的,也有买菜路过歇脚的,或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来聊天的。
一张老旧的木椅,一个自己钉的小木箱,一面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镜子,就是阿豪“剃头铺”的全部。两边不远,各有一个理发店,一个叫发廊,装修得金光闪闪,员工上班前后要排队训话喊口号;一个是老式的,门口挂了一幅木板刻的对联:虽然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生意都不错,但都不碍阿豪的生意。
阿豪一站半天不动桩,只要有活,哪怕涨破尿脬。他的顾客大都是老人和小孩,这两种人的头都不好剃。老人头像荒山野岭,坎坎坷坷;小孩子像出水鲶鱼,活蹦乱跳。他恪守行规,同样的活,不比别人多收费,但活做得仔细。他剃一个头,别人至少剃两个头。父亲又教过他几个穴位,颈椎、肩周、两臂、腰、腿,他轻轻推敲几把,人就一阵轻松。最出奇的是小孩到了他手上不知怎的都像团面,随他捏弄。果果的哭闹有时候连强嫂和运来都哄不住,只要他一抱起,一天的云就散了。
叫,叫老豆!
建设街的人逗果果。
老豆!
果果搂紧阿豪的颈子。
阿豪的脸霎时通红。
多数人认定,这就是缘分。也有人担忧,运来拖着油瓶,阿豪还是只童子鸡。
老独私下问强嫂和运来的意思。运来低着头,捻衣角。强嫂叹了口气,要是阿豪愿意,当然是好了,不就图个平安吗?老独说,那好,我来说破。
阿豪的初恋是同镇女孩阿珍,他们一块从小学上到高中。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写了一封情书投进邮筒寄给她。她没有回信,约他去爬山。正午见到一个瀑布,飞流直下,她欢叫着冲进瀑布。他怕她掉进不知深浅的水潭,跟着冲进去抓住她。两个人刹那就浑身透湿,她忽然停止了跳跃,他侧了脸,不敢看她。没想到她走出瀑布,背着他,一件一件脱下衣服,拧干,在一块大石头上摊开,然后自己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说,过来啊,呆子!
阳光像瀑布一样直扑下来,大石头上阿珍的身子白得刺眼。阿豪的两耳里是瀑布巨大的轰响,只能隐隐感到心的狂跳,脚直发软。他一点一点地退出瀑布,远远说,等你衣服干了,穿上,我们再往上爬。
他们没有再往上爬。阿珍起来,穿好衣服,就一径往回走,无论阿豪怎么喊也不肯回头。
高一上了一个学期,过了年,阿珍跟着一帮回来探亲的女仔去了海边的城市。阿豪念完了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回家操起了父亲的手艺。再见到阿珍的时候,她更漂亮了,不说话你会以为是大城市女人。阿珍没有躲着阿豪,让阿豪给她做发型。
关于阿珍的风言风语,阿豪一句没有少听,见到阿珍他不知该说什么,犹犹豫豫问,你好么?
好哇,当然好。阿珍大大方方。
成家了?
成家?成家做什么?
你就不为将来操心?
为将来操心?还不如把心思花在每天到哪家酒吧去High(嗨)歌。时间是单行道,日子不会后退,红灯不管用。快活不及时抓住,说没有就没有了。
做人总有责任的。
阿豪紧了紧阿珍肩上的围布,免得水流进去。
责任是父母的事,我的责任就是不讲责任,活出轻松。我退学,因为我不喜欢老师,明明自己也喜欢的事,偏偏对我们讲不好,很虚伪。世上本没有对错,说对错的人多了,才有了对错。
听说你还没有找到固定工作。
阿豪避开这样的讨论,谨慎地选择词语。
工作难找,男人不难找。自己养不活自己,那就让男人养。
谈恋爱?写情书?太老土了,碰上一个是一个。性有什么了不起,生人见面,不都先问姓什么吗? 不上床怎么知道爱不爱?其实,找男人说是容易,并不简单。过去找男人是先问他有女伴没有,现在得问他是不是“同志”。最不济了就找老男人,老男人有钱,又特别好色,懂得年轻女孩都缺钱花。
规规矩矩的书呆子我不找。可以找傻子,绝不找书呆子。傻子说不定是哪方面的天才,书呆子绝对是傻子。什么事都较真,那叫装逼。我们活得比他们有滋味,每天的心情都只跟钱有关。
那是,那是。
阿豪嘴上应着,心如刀绞。
过日子只能找运来这样的女人。阿豪是过日子的人。
真好,真好,真好!
老独从床上跳起来,扑到那扇通厅堂的门上,用力拍了起来。
强嫂,强嫂,阿豪同意了!
四
自从到建设街落脚,阿豪一次也没有见到良仔,过了这么久才忽然接到他的一个电话,说对不住啊,哥忙得一直没空去看你,你一定憋坏了,哥叫个靓女去陪你过夜,我让她开好房,你什么也不用管,只管爽。另外,你床底下靠墙角的一个纸盒,里面有个手提箱,你找出来交给那个靓女。
阿豪说表哥你莫拿我开心了,人我不会碰的,东西我会找出来给她,你放心。
那是个带密码锁的手提箱,有点分量。阿豪想,应该是现金,看来良仔的生意做得还真大,随时要用活钱。
来的是个学生妹。阿豪正忙,放不下手上的活,旁边一堆人等着,就对学生妹说,你进这条巷子,看到公厕,敲对面那扇门,有个阿叔,早上出来,我把箱子交给他了,你说我让你来拿良仔的箱子,他会给你的。
学生妹拿到手提箱,回到阿豪身边。
阿豪问,你还有事吗?
学生妹说,这是房卡。
阿豪说,我用不着。你走吧。
我靠,看我不上?乡下烂仔!
学生妹一笑,扬长而去。
警察是第二天晚上来的,问,谁是阿豪?
阿豪疑疑惑惑地正要应答,摆弄单放机的老独说,你们找阿豪是为昨天那个学生妹拿走的手提箱吗?警察问,你怎么知道?老独说,如果是,那跟阿豪没有关系,箱子是我给学生妹的。警察说,那你们两个都跟我们走。
建设街区有好几条酒吧街,一到晚上就灯红酒绿。上半夜坐满了老外和白领,下半夜就是粉友的天下。良仔来建设街不到两个月,就收起了剃头家什,在酒吧混了。有回半夜居然带回两个女人光着身子在屋里吸白粉,他欺负老独不敢声张,因为他交房租是最爽的,老独怕丢了这样的房客。
警方很快就搞清楚了,阿豪虽然几乎被良仔利用,但完全是不知情的。老独则涉嫌包庇犯罪。
释放阿豪的头天晚上,两个人始终睁着眼。阿豪不停抹泪。老独安慰他说回去跟运来好好过,有你撑着,这个家我也放心了。我本来就是个废人,林强走时我就该走的,不是为了帮林强照顾强嫂和运来,我不会活到今天。
天刚亮,老独催阿豪:你快去办手续,别让她们等急了。今天应该是个喜日,我不去接见室了,免得大家不爽,你们早些回家。
半年后老独突然病倒,监狱要送他进医院,他说,别糟蹋钱了。绝症。
监狱派了辆车接强嫂一家,给老独办了个简单的葬礼。阿豪在带去火化的老独的遗物中找出那个装了《三套车》盒带的单放机交给警察,说,请放这个做哀乐吧。
大利哥
一
大利哥是建设街一景:
光头,摊饼一样扁平的酒精脸,小眼睛,稀毛小胡子,多数时候就闭着小眼仰在一张快要散架的竹躺椅上。手上抱一壶茶,脚下是地摊。整个就是幸福城市的一个象征。
大利哥是建设街的一名人。
建设街从八岁到八十岁的人都叫他大利哥;外来人找大利哥,建设街是人就会告诉你。
摆地摊之前,大利哥每天推着一辆烂单车来建设街卖铁棍山药。
多年前,已经不年轻的大利哥把父母老婆孩子留在老家,自己跟一帮愣头青跑出来。起先开摩的。摩的是租的,见天交份子钱。开始很火,那地方小姐多,到了夜晚就一帮一帮地从城中村的租屋出来,去各大宾馆。天亮前又一帮一帮地回返,摩的就一趟一趟地跑个欢天喜地。小姐打电报说“这地方人傻钱多快来”,就是那会的段子。
大利哥只顾赚钱养父母老婆孩子,又是阿叔级,从不跟小姐搭讪。好些小姐一上车就把胸脯贴上他的背,问,肉吗?更过分的会把搂他腰的手移到最下边。他说,是想不给车钱吗?趁早别打这主意。有一个小姐始终很小心地紧拽着后座前的把手,避免挨着他。每次给钱都特痛快,他说多少就多少,从不讨价还价。也不浪,坐得端端正正,不说笑,像电视上的女领导。最后一次载她,她说阿叔你找个地方吧,我今天没钱,只能把自己给你。之前她相信了一个熟客,把他带到自己的租屋,结果他把她抢了,一分钱也没给她留下。房东听到动静,一声没吭,等那畜牲走了,直接把小姐赶出了租屋,觉得她是个灾星,破财。
你该报警啊,大利哥说,俺载你去警局吧,至少他们能让你今夜有个待着的地方。
小姐哽咽着说,你这不等于帮警察抓我吗?
大利哥不管那些,到了警局门口就让小姐下车,用力一踩油门,一溜烟跑了。遇上这种事,他也觉得挺晦气的。
第二天上午,大利哥听说,昨夜有个小姐死在了河涌里,尸体早上给冲到了岸上。当地报纸很快就登出了死者的照片,就是那小姐。
大利哥丢下报纸离开了那个城市。
二
市面上到处是假的铁棍山药。别以为老粗的、光面的好,那叫一个傻。大利哥说,俺老家就是焦作,这才是正宗的铁棍山药——粗细差不离,拇指粗,一根最多不超过半斤,色深,根有铁红斑。折断了,口是白的,细腻,肉硬,粉足,黏液少,煮出来又面又甜,有点麻。不是这味儿,俺明天还你们钱。
谁知道你明天在哪儿。
你说什么?那俺还叫大利哥吗?
大利哥那双小眼露出的光有点凶。
大利哥不就是个名字吗,又不是名牌,能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证明什么!证明什么!
大利哥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把一筐子山药一根根折断。
别别别,我们相信你就是。
好几个大妈上去扯住他。
大利哥老乡拉了整车铁棍山药来这好像特肾亏的南方城市,但进不了城,就化整为零。一般是从车上批发若干捆,每捆加上自己赚的差价卖出。大利哥是保持原价,只是事先每捆抽出一根,凑成一捆。他就赚这一捆。
因为货真价实,大利哥的铁棍山药在建设街卖得很火。在他跟工商、税务、城管周旋的游戏中,大家都站在他这边——他赚的那点钱,哪里够交这费那费啊。
真的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有一天,与建设街一街之隔的天庭花园上忽然掉下一个小毛孩。天庭花园开盘没有几年,是挨着建设街的几个新楼盘中的楼王,业主不是老板就是官儿。这自然不是大利哥冲上去的理由,他当时正等着人家给钱,一抬眼看见街对面高楼阳台上有个人影直落下来,什么也来不及想,心一紧就直奔过去。
小毛孩落在了大利哥伸出的手臂上,被重重击倒的大利哥随即倒地。从医院出来,小毛孩的爷爷老唐专门在海鲜名楼阿一鲍鱼请他,吩咐手下让服务生把菜单给大利哥,随他点。他接过那个烫金的豪华菜单,不由得手僵,不敢细看,随便指了一行,说就这行了。吃完了,老唐手下让服务生来结账,大利哥傻了眼,他原以为照他点的那一行后面的标价,应该是一桌人吃的,心下还想,好歹俺救了你一条人命,这么个花销应该不为过。老唐手下刷完卡,他才知道,那标价只是一人位的价。这一餐的花销够他卖两年铁棍山药的赚头。酒醉霎时醒了大半,小眼盯着老唐,背脊上冷汗直流。
老唐笑眯眯地看着大利哥,问,吃好了吗?
大利哥直点头,嗫嚅着说,吃好了,吃好了。没想到让您这么破费。
你别客气,老唐说,俺看得出来,你没吃饱,还想吃点什么?
大利哥一点点直起腰,说了,你们别笑。
不会的不会的。老唐和他的手下都严肃着。
那就来碗河南烩面吧。
一桌人终是没有忍住,喷饭。
老唐说,这样吧,回头去找家河南人开的店。他手下接着说,附近就有。
老唐又说,我一会有要紧事,不能陪你,他们几个陪你去。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们谈点正事。
吃了这么半天,正事还没开始。大利哥很感动。
老唐认真说,就想知道你有什么要求,我们该怎么谢你。不要拘谨,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们努力做到。
大利哥出来这么些年,多少有了些见识,知道遇上贵人了。心一横,大着胆子说,您老能不能别让俺当“走鬼”,成天给穿制服的追得屁滚尿流?
就这事?老唐看看左右,很感慨,还是真正的劳动者朴实啊!
大利哥从此在建设街有了一块固定的小地盘。
老唐一个远房亲戚在建设街临街有个小饭馆,把晚上看店的辞了,换上大利哥。大利哥晚上看店,有了住处,还有一份工钱,白天就在小饭馆门前摆地摊。
建设街的人说,莫看大利哥整天迷迷糊糊,其实心明如镜。当初人家准备的一张卡数字不小,事情明摆的:多少钱能买条孙子的命?但大利哥的盘算更精:多少钱能在这样的大城市买个落脚的地方?
大利哥疑惑地看着跟他打趣的人们,说,你们这是哪跟哪啊?再掉个娃下来,俺照样会接,难不成俺还能再要一块地盘吗?
众人哄笑,你怎么尽想这种好事呢!
大利哥正色说,俺们那地方人心眼实,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说来不怕你们笑话,俺爷爷的爷爷辈,有个埋死孩子的,有回拿棍子撬着个死孩子上山,路不好走,嘀咕说,干吗不死两个,俺好一担挑着,结果给东家狠揍了一顿。其实他说的是大实话,挑着就是比撬着好使劲儿。
心眼实到这种程度,别人也真没话好说。建设街的人由此不再把大利哥当外人。开始他依旧是卖铁棍山药,不久就陆续有人委托他代卖家里清出来的杂物:伞、花瓶、餐具、小家电、小摆设、小礼品……五花八门、花坛边缘的地上,那些杂物零乱放着,上面盖块透明塑料布。物主自己标了价,就放心地交给大利哥。大利哥跟物主对半分成,无本经营,有赚无亏,收入不怎样,但也是收入。
大利哥好酒,但没量,几口下去人就迷糊在躺椅上。地摊上的货随人拿,都是一口价,买的人照价丢下钱,就把东西拿走。偶尔有一个拿了货不丢钱的,躺椅上正轻轻打着呼噜的大利哥就会翻下身,鼻子“唔”一声。只要你还是个正经人,就会说,哦,不好意思,差点忘了,如数把钱丢下。
过了一段很惬意的日子,大利哥开始打算在建设街租间房,把老家的老婆孩子接来。慢慢的,再租个门面,开个小店;慢慢的,再扩大门面,开个大店。一个蛋变成一只鸡,一只鸡生出许多蛋,许多蛋又变成许多鸡,最后跟老唐们平起平坐,住进对面的天庭花园里。
每天手上抱个茶壶,看着对面的高楼,大利哥脑子里尽转这些念头。几口小酒下肚,甚至会在迷糊中忽然一惊:自己那臭小子在乡下上树掏鸟蛋呢,突然翻过对面那么高的阳台护栏,晃晃悠悠地掉下来。醒后想,真要有一天住进那里,一定得在阳台护栏上扎牢隐形护网。
附近电视台做幸福城市节目,一帮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小年轻第一个就对准了大利哥,你幸福吗?
幸福啊,咋不幸福?幸福死了!
大利哥没想到有一天能上电视,幸福得不知怎么是好。
幸福就好了,别死!
小年轻们哈哈大笑。
所有这些,让大利哥把眼下的这块地摊看得特神圣。一天有个大花短裤提了一皮包光盘来让他代卖,匆匆忙忙说,有多少张我也没数,你回头数数就行了,价钱也由你定。什么时候卖完什么时候结账。过了些时,大花短裤来问销售情况,在躺椅上迷糊着的大利哥指了指脚下的那个皮包,都在这。俺这只卖打小日本的碟子,这种光屁股的碟子你自己留着吧。俺可不敢犯法,也不爱看,小时候在俺们那的配种站看马配种看腻歪了。
大花短裤脸色一黑,拿起皮包一声不响地走了。
大利哥继续迷糊,马上就起了轻轻的呼噜。
惬意的日子结束得很突然。
吃过早点,大利哥剔着牙走出小饭馆,看见建设街的一帮老娘们没去跳广场舞,围着他的地摊,拿回之前各自托他代卖的东西。见他走近,七嘴八舌说,大利哥,你趁早收拾了赶快跑路吧,这地摊摆不成了,到时候人家让你补交那些说不清的钱你就惨了。
为啥?大利哥一头雾水。
老娘们指着对面的天庭花园说,你那个老唐,昨天正在台上作报告,给人带走了。
大利哥眨巴着小眼睛,谁?哪个老唐?
还有哪个老唐,你不救过他的孙子吗?
大利哥浑浊的小眼睛一亮,他呀?挺随和的一个人啊!为啥?
一辆公务车在地摊前停下,下来两个穿制服的,说,大利哥,对不住了,这儿本来就不准摆摊设点,现在上面没有人罩着,我们不好装看不见了。
他这些日子欠下的那些税费、管理费、卫生费你们不能放过!大花短裤忽然从人后钻出来说。
公务车走了。
大花短裤朝公务车车屁股大叫,你们这是拿国家的钱做人情,我要举报!
没有回应。
大利哥受过伤的腰忽然一阵剧痛,直不起来,小胡子一跳一跳地抽搐,小眼睛里浊泪噙满,却流不出。
早就有老唐被查的传言,只是大利哥不相信。
不久建设街这边的街区,沿街也建起了绿化带,跟对面天庭花园沿街的绿化带对应。大利哥摆地摊的那块地方没有了痕迹。偶尔有几个建设街的老人路过,会说这里原来有个地摊,摆摊的是个河南人,叫大利哥,心眼特实。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