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庆
一
大陆不少人说起澳门,常常就一个字:“赌”。我不愿把澳门看作一座赌城,尽管博彩业收入占澳门GDP的比例很高,且2000年以来逐年增高。以葡萄牙文化为主的西方文化、佛教、妈祖崇拜、休闲娱乐等构成澳门多元共存的文化现状。古老的教堂,妈阁庙,遍布城区各处鲜艳的粉红色、橘黄色墙体的葡萄牙小楼,路边随处可见的小小香炉,无不时时散发出迷人的文化气息。
圣诞节前一星期左右,澳门的节日气氛就渐渐浓烈起来。不经意间,你发现路边扎起了很多圣诞彩塑,校园的树木都披上了圣诞彩球,居民楼门厅摆上了绿色的圣诞树,贴上了红色的对联。入夜,从很多居民家的窗台上你可以看到闪烁的彩灯。
12月23日晚,澳门文化局直属的澳门乐团联合上海歌剧院合唱团在澳门著名的“玫瑰堂”举办了一场“圣母赞主颂”音乐会,我有幸作为嘉宾应邀参加。第一次进入玫瑰堂,被她的精巧华丽所吸引。玫瑰堂是天主教多明我会(OrdoDominicanorum)在澳门也是在整个中国设立的第一座教堂,始建于1587年。多明我会声称他们得到圣母玛利亚亲授“玫瑰经”。音乐会演奏了18世纪意大利作曲家维瓦尔第的《圣母赞主颂》,19世纪法国作曲家古诺的《圣母颂》等,还加演了Jingle Bells, O Come All Ye Faithful等圣诞名曲。一个多小时的音乐会,在圣乐的时而悠长、时而激昂中很快过去了。当指挥查伟革满头大汗地过来握手时,我才意识到音乐会就要结束了,我站起来脱口而出“wonderful”。
第二天晚上,平安夜,我想看看玫瑰堂有什么活动。步行而至,只见议事厅前地到大三巴牌坊一带人潮涌动,热闹非凡。已是夜里10点多钟,几乎所有的商店、茶餐厅都开着门。民政总署大楼和广场各处的大楼小屋都张灯结彩,喷水池旁是圣诞老人和动物造型的彩灯,围着喷水池摆放了一圈,还有一个高达十几米的圣诞树彩灯。玫瑰堂大门紧闭,门口有几个节日打扮的年轻人在弹唱。大三巴广场的台阶上很多人正在观看一场流行音乐圣诞晚会。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们,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弹着电子吉他,敲着架子鼓,唱着歌颂耶稣、歌颂玛利亚的歌曲。不知他们是否懂了,但唱得很认真很投入。
拐入大三巴旁边的一条小巷,走出一两米远,周围就没有了嘈杂。小巷中几乎没有车辆,行人也不多。一个人漫步在碎石铺就的窄路上,顿觉神安心静。突然,一阵钟声,从不远处传来,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亮,戛然止了我的脚步。钟声中,我的思绪一下回到英国剑桥。剑桥市镇上,傍晚、夜里,时时不知从哪个教堂传来钟声。人们或正在剑河边草地上看书、聊天,或正骑着自行车在桥上疾行,钟声响起,有人继续前行,有人站住,有人忙从书本中抬起头来,静一静自己。从剑桥回来已经几年了,那里的一切依然暗暗萦绕于胸。记得读过一位在剑桥访学的学者回国后写的文章,说自己回国后马上陷入工作、家庭的忙碌中,似乎把剑桥的一切忘记了。三个多月后的一天,洗完脸,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突然想起剑桥,禁不住潸然泪下。剑桥的魅力。似乎每片树叶每块石头都透着书香的文化魅力。
我知道,钟声来自前方的圣安东尼教堂。圣安东尼教堂又名“花王堂”,是澳门最早的耶稣会教堂,始建于16世纪中叶,20世纪30年代重修。有人说圣安东尼是主管和保佑婚姻的,以前葡萄牙人多在这个教堂举行婚礼,自然少不了花。来到教堂,这个平时安静人少的地方,挤满了人,或坐或站。神父正在讲道,用粤语。听不懂,我悄悄离开,来到旁边的基督教墓地。这里安葬着马礼逊(Robert Morrison)及其全家。作为第一个来中国传教的基督新教传教士,马礼逊1807年转道纽约来到澳门,直到1834年病逝,葬在澳门。据说,初来中国时,有人以轻视的口吻对他说,“马礼逊,你以为靠你一个人,就可以改变中国过去5000年来对于偶像的崇拜吗?”马礼逊回答:“我不能,但我相信神能”。正是凭着这种信念,他克服种种困难,在中国传教几十年,献出了他的一生。
墓地前面是一个小教堂。比起玫瑰堂、圣安东尼教堂,这个教堂非常简朴,也只能容纳几十人。已快夜里11点了,这里正要开始一场礼拜,教堂里已坐满了人,门外还有十几人。音乐响起,是O Come All Ye Faithful,昨晚刚听过现场演奏。这里显然是播放的CD或磁带,伴随着众人的合唱,别样地动人悦耳。一个八九岁的金发男孩举着比他还高的十字架,和他身后的高大的牧师一起,唱着颂歌,庄严地从门口缓缓进入,走到祭坛前。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理事,我想,也许他们是父子吧,就像当年马礼逊父子一起传教布道。
站在那里,圣歌声中,我慢慢闭上有些湿润的眼睛。
愿!愿世界平安。少一些天降的灾难,少一些人为的杀戮和伤害。
愿学校平安!老师们、同学们平安。
愿朋友平安!愿家人平安!
不知不觉中,眼泪涌上,静静地流淌下来。
12月25日,一觉醒来,阳光灿烂。街道上出奇地安静,偶有车辆驶过。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
二
前些天,每到傍晚时分,天刚刚黑下来,在澳门的街边,不断有人烧纸祭祀。一开始我以为是他们家人的祭日,可看见祭祀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不解。他们多选择路口的街边,铺张大纸在地上,上面摆上花生、点心、水果,还有四五杯酒水,然后点上香,向四周拜拜,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把准备好的纸钱、元宝放入一个大大的铁桶中燃烧。很多路口火光熊熊,映照夜空。祭祀的人大部分是中老年妇女,也有带着孩子的。我偶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祭祀,他身边有两个大编织袋,里面装满纸叠的一般大小和模样的元宝,他告诉我这是家人用两天时间折叠的,他要把它们都放入大桶烧掉,祈求家人平安,驱赶孤魂野鬼不要过来,尤其不要打扰家中小孩。
与街边祭祀的人攀谈,和澳门朋友聊天,才知这是澳门人在过“鬼节”。每年澳门人都要在农历七月初一至十五期间过“鬼节”,在街边祭祀,叫作“烧街衣”。农历七月的鬼节,道教称中元节,佛教称盂兰盆节。在大陆,尤其是北方,比较重视清明节。而清明节是祭祀自家逝去的亲人的。澳门人在鬼节,却是烧街衣驱鬼,就是说是给鬼送钱送饭,以免他们前来。
烧街衣的人太多,为了安全,政府在街边路口统一放置了很多大铁桶,外加一根木棍。烧街衣的人都把祭品放入桶中燃烧、搅动、熄灭。尽管如此,十几天的时间,到处烟熏火燎,到处祭品散落,很不“雅观”,很不“文明”。然而,传统的习俗,家庭的关怀,小区的味道,就在其中熏染着,流动着。有人说,与大陆相比,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习俗在港澳台地区保留得更好更多。在大陆的城市特别是“文明”发达的大城市,很难看到类似烧街衣的景象,城市政府往往以安全、卫生等理由,一禁了之,甚至清明节烧纸也有种种限制,如必须在特定地点而无视市民去一趟是否方便。澳门政府的做法很值得赞赏。政府没有提倡,也没有禁止,而是提供服务。我想,这是很多传统习俗得以流传的重要因素。
不是吗?在我们一味追求“文明”的过程中,我们逐渐丢失了自己。当我们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如何能知道往何而去?只能被动卷入“文明”大潮,随波逐流。看着烧街衣的人默默地点烧,认真地喃喃,我想,或许他们真的相信鬼的存在。问之,曰,看你自己了。是啊,有没有鬼,信不信鬼神,本来就不是个科学问题,是信仰问题,心灵问题。科学不能包办一切,“小民”需要慰藉,而“鬼”各种各样,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