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祸乐诽

2016-07-18 02:44吴克敬
美文 2016年7期
关键词:非议司马迁屈原

吴克敬

乐 祸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圣哲老子的这句话,没有遭祸的人,是无法全面领会的,只有身陷祸患的人,才可能深知其中滋味,并为之而要会心一乐的呢。

历史的记载有限,虽然我们阅读老子,不知道他于生世都遭遇了哪些祸患,但凭他说的这句话,可以想象,他一定是遭过祸罹过患的,而且不会只是一次。见过他的孔子,誉称他为人中龙凤。孔子欣赏他,崇敬他,孔子的一生可否类推于他?因为一个想有建树的人,谁能幸运的不被人“羡慕嫉妒恨”,而被人拍砖糟践罹祸?古今中外,十分少见。孔子有抱负,有行动,他的一生,我不想说得太悲观,但事实是,也是遭了不少祸罹过不少患的,周游列国的路上,有几次让他绝望得差点丢了性命。

近些日子,我重读三国,发现英雄如曹操、刘备、孙权,还有智慧如诸葛亮、周公瑾等,生生死死,无一生时不被祸患所困扰,无一处地不被祸患所逼近,他们无一人不是祸患一生?重读三国,这是我的一个新体悟,同时还体悟到,他们所以英雄,所以智慧,就是身在祸患中,没有被祸患所吓倒,而是乐观地面对祸患,于祸患中总结得失,而后开始他们各自坚守的事业,创作条件,向着他们各自理想的目标,奋勇搏杀。

我不想隐瞒什么,阅古得出这样的体会,使我回想自己过往的岁月,我就遭过多次祸患,其中最难忘的,就是父亲“文革”被整致死。

我的父亲虽然读了几年私塾,但却是个地道的农民,在扶风县那个叫闫西村的堡子里种了一生庄稼。但他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把礼义廉耻以及村社文明中讲究的孝悌观看得重于生命,言与行,必不能逾矩。如果他洁身自好,要求自己做到也还罢了,可他不仅自己模范地遵守着,还像村里的一个“卫道士”似的,也要求他人能够遵守,常常是,嘴里吃着一锅老旱烟,在村巷里,见到有不守责的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毫不容情地要指斥一顿,督促他们改正自己的错误。正因为此,父亲得罪了一些人,“文革”来了,他们串通一起,糊了个“村盖子”的高帽子,戴在父亲的头上,强拉硬拽地去游街……如果高帽子上的字写得规整一些还好,但是写得太糟糕了,而且还蛮横地打了红叉,这让父亲忍受不了,是晚在高帽子上重糊了一层白纸,把他在私塾练习得很有模样的毛笔字,一笔一画地重写了自己的名字。他很满意自己的毛笔字,把高帽子放在自己身边,然后脱衣睡觉。当时我想,来日再拉父亲去游街,父亲戴着自己书写的高帽子,他可能不会太痛苦。可是父亲没有来日了,他在全家人睡熟之后,用一根绳子结束了他的生命。

这一年,我十四岁,父亲的惨死,让我如天打五雷轰似的,几乎要跟着父亲而去。但我坚持着,坚持的精神支撑,是父亲临死前说给我的一句话。

父亲说了: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父亲是用他鲜活的生命,给我解释了他这句话的深刻含义,那就是活着,活在祸患中,活在苦难中,只要活着,就有日子,而且是好日子。

果不其然,我收获了父亲祸患中的这句话,并在这句话的鼓励下,让我的日子过得渐渐好起来,而且使我的生命也活得有了质量,我这么认识问题,可否是种乐祸的态度?我只能说是的,一个人,活着过日子,谁没祸患呢?病病灾灾是起码的,还有他人恶意的陷害以及墙倒众人推的尴尬,遇到了能怎么办呢?乐祸是唯一有用的方法,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幸灾,但可以乐祸的。

前些日子,我就被人劈头盖脸地拍了两砖头。当时的情景,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让知道我的朋友们好不为我担心,这样那样的关心,这样那样的关爱,比往常的日子更充分地围绕着我,使我于祸患之中,感到无比的温暖。实话实说,起初两日,我愤怒过,也沮丧过,但两日之后我释然了。释然之中升起来的是种乐祸的情绪,因为上天先知先觉地启示我,让我于这次祸患爆发前22天,写了一篇《乐诽》的短文,刊发在了我曾工作过的《西安日报》上。我在这篇短文里,列举了屈原、司马迁、苏东坡三位先贤,发现他们身后如何为人所敬仰,如何为人所尊崇,但他们生前却无不受尽人们的非议、诽谤甚至陷害,以至屈原投江,司马迁宫刑,苏东坡贬谪,活得都极苦难,祸患不断,这是可悲的,也是可恨的。但是我问了,如果他们没有遭受那样的祸患,他们还会是他们吗?

几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不只屈原、司马迁、苏东坡三位,生前极尽祸患,而死后享尽荣耀的人,这几乎成了一条历史定律,凡是有所成就的人,无不是在祸患中成长起来的。所以说,祸患对有作为的人是难免的,关键在于自己深陷祸患时的心态了,是把祸患当做雷霆之灾毁灭了自己?还是把祸患当作一种鼓励和营养,来激励自己,滋养自己?《乐诽》给我打了一剂预防针,让我年过花甲而横遭祸患时,我乐观地看待祸患,并把祸患当成了对我不可多得的一项鞭策和帮助。

我是这么想的,从我2007年重新进入文学的殿堂,可爱的文学把我惯上了,我写什么?怎么写?都能获得一定程度的认同,因此我获得了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多项奖励,以至让我顺势而为,把我自己是谁?想做什么?几乎都要忘了。当头一场祸患,让我迅速地冷静下来,我回顾了我的过去,知道我是犯了错误的,我分析研判我自己,知觉我是要慢下来,为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而努力了。正像我的朋友期待我的,“你给咱弄个大活出来。”是啊,朋友知道我,我又岂能辜负朋友的期待,从今往后,我是必须放下一切杂务,专心于我心里的“大活”,用上几年时间,把“大活”做好。

朋友知道我,我是个什么东西?孬种还是好汉?冷酷还是温暖?无心还是有心?堕落还是上进?无情还是有情?我自己不说了,我的朋友都知道。当然我也知道我的朋友,朋友们知道就好。

乐 诽

愤怒记恨吗?暴跳如雷吗?以牙还牙吗?……一个人在他无辜受到非议,诽谤,甚至陷害时,最容易做出的举动,可能都是这样的,如果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以牙抵牙,以血还血也是可能的。我不排除我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因为我不是圣人,所以我也会,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谁能咽下被人非议、被人诽谤、被人陷害的恶气呢?

好在是,人在一天天地经历,一天天地变老,到了一定的年龄,回头来看,不难看出怀有以恶治恶、以暴制暴的心理,是多么幼稚的一件事,太不值得了。

我们读书,从幼儿园发蒙,上到小学、中学、大学,十多年间的统编教材读下来,大家把自己读过的篇目梳理一下,看看我们都读了谁?屈原躲不过去,司马迁躲不过去,苏东坡躲不过去……我要历史地罗列下去,发现那些被统编进教材里的作品和作品人,都有一个特别突出的特征,就是写了这些作品的人,在他们的生前,都是要被人非议、诽谤和陷害的,看透了这一点,让我愤愤不平时,还会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端午节,享受着这一伟大传统节日的屈原,天才地写下了《离骚》《九歌》,但他活着的时候,却是那么的悲惨,在他祖居地的楚都,不断地被人非议、诽谤、陷害,到头来,连英明的楚国国君都烦了,跟着那些非议、诽谤和陷害他的人,把他赶出国都,让他身无立锥之地,痛苦无望时,在汨罗江畔,仰天一声浩叹,纵身一跃,投水而亡……他死了,因为他的真诚,因为他的真爱,他活在老百姓的心中,也活在无边无际的时间当中,老百姓以节日的形式纪念他,时间以节日的形式怀念他,他没有死,他死不了。倒是那些非议他、诽谤他、陷害他的人,活着时,就在老百姓的眼里和时间的面前死了,他们死了后,就更在老百姓的心里和时间的面前,死亡得一点痕迹都没有。

屈原是这样,司马迁也是这样。

被陷害的司马迁,其所承受的屈辱,真不如屈原投水那么痛快,他被非议、诽谤而遭受了宫刑。宫刑是个啥刑呢?就是把男人的睾丸拿两块木板夹碎,让男人不是了男人。这是多大的痛苦啊!司马迁默默地承受着,创造性地为中华民族留下了一部皇皇巨制的《史记》,使我们中华文化有了一部可称信史的大作。

屈原的不幸,司马迁的不幸,历朝历代,打墙的板一样,一直翻着,就没有停止的时候,到了北宋,突然地降临到了苏东坡的头上,这位千百年来堪称文学第一大家的才俊,从他科举考试取得功名后,几十年间,就一直与他人的非议、诽谤、陷害相交织,不是被明枪伤着,就是被暗箭伤着,从开封贬到黄州,从黄州贬到英州,一贬再贬,最后竟被贬到海南岛上的儋州……不断地被非议、被诽谤、被陷害,好像还不能清除给他制造噩梦的小人们的戾气,他们甚至想要借助皇帝的手,杀了苏东坡而后快。正如时人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一文里说的那样,“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可不是吗,为了躲避朝廷中的是是非非,苏东坡主动申请,外放到地方任职,先先后后八年时间,相继任职杭州、密州、徐州地方首长。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政绩,老百姓拥戴他,可是围绕在皇帝身边的一批小人,却不怎么待见他,千方百计地要非议、诽谤、陷害他。宋神宗元丰二年,亦即公元1079年,苏东坡被调任湖州担任知府。湖州就是今日的浙江吴兴,新的环境,新的开端,苏东坡筹划着新的工作方向,打算为地方百姓多做些实实在在的好事。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陷害,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在几个小人的罗织下暴发了。小人们看不惯苏东坡比他们有才,见不惯苏东坡治理地方有方,就把苏东坡的诗作拿来,鸡蛋里挑骨头,断章取义地找出几句来,诬陷他“讥谤朝政”“愚弄朝臣”“指斥乘舆”,有此三条大罪,苏东坡被千里迢迢地捉拿回开封,下到天牢里,等着杀头了。好在有个爱护苏东坡的曹太后,得知事情的原委,告诉神宗“因写诗文而系于牢狱,自从开国以来尚无先例。我患病已久,万不可再致冤屈之事,以免损伤天地中和之气。”苏东坡因此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劫。

然而不幸得很,苏东坡保住了脑袋,却依然保不住自己被非议、诽谤、陷害的命运。后来做了宰相的蔡京像原来诬陷苏东坡的一般小人一样,依然嫉妒着苏东坡的才华,一次又一次地诋毁诬陷苏东坡,为此还发明了一个立碑辱名的方法,把包括苏东坡在内的许多后来为中国文化所记忆的伟人名字,刊刻在上面。这通石碑史称《党籍碑》,在桂林龙隐崖的一孔石窟里,还隐约残留了一部分,历数上面刊刻的名字,计有司马光、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程颐、范崇仁等。

聪明如蔡京者,刊立《党籍碑》,原来是要侮辱苏东坡他们的,不成想,辱人不成反辱己,被辱的人在时间的长河里,一个一个,越来越圣洁光辉,越来越受人崇拜敬仰,而他自己却耻辱终生,万世为人唾骂。

历史是一面镜子,一个人在被非议,在被诽谤,在被陷害时,并不完全是个坏事,只要自己行的端,走得正,是可以乐见非议、诽谤和陷害的,更可以乐视非议、诽谤、陷害成为打磨树立自己才华和品行的奠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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