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松延南通市东方中学,江苏南通,226009)
啬公墓前话旧影
羌松延
南通市东方中学,江苏南通,226009)
石牌坊刚落成时的啬公墓
(浏览旧书网,惊喜地发现了一幅张謇墓的老照片。购回后品鉴、揣摩:照片背面有运笔工整、苍劲浑厚的“啬公墓”三个竖写繁体字,从略有泛黄的旧影画面迹象推断,应为生圹牌坊刚刚建成时所摄。这张十分罕见、弥足珍贵的历史照片,不仅真实反映了张謇墓园最初的场景,而且也勾起我对啬公墓历经90多年风雨的遐思追溯。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张謇原配徐夫人(徐端)去世。他们这对贫贱时结成的夫妻感情极好,悲痛之余的张謇携风水先生往州城附近相度墓地,几经比较后,花500银圆买下八窑口文峰塔东原胡姓名下一块32亩的土地,作为徐氏的安息之地。此处不仅风水极佳,而且紧邻张謇父母的墓地,徐氏若葬于此,则“三坟鼎若,渠水环通”,张氏家人可长眠在一起。其实,张謇如此安排,既是为徐夫人觅一长眠之地,也是为自己后事预作准备的。他所撰徐氏墓门的两副联语中分别有“百岁之后,归于其居”与“百岁之后归其室”之语,且在徐氏墓碑上题写的是“州民张季子夫妇之墓”九个大字,这都表明他打算在自己百年以后合葬该处。但这一想法后来有了改变,其原因据张柔武说:“当年由于乡亲父老向祖父建议另选宽敞地址,以代替位于三元桥、文峰塔东,原拟与徐氏祖母合葬之生圹”。
于是,张謇重新对生圹选址进行论证。据张氏后人介绍,张謇对自己生圹的选址非常重视,先后延请风水先生选址不下十余处。曾在军山气象台服务的陈泽渔就有记述,早在1916年秋,他常见张謇偕堪舆家乘轿到军山卜生圹,所邀堪舆家又以在南通保坍会服务的瑞州(今江西高安)金子丹(张謇《柳西草堂日记》中对金氏多有记载)次数最多,亦有邀自外县外省者。他还详细记述:“经过数次之勘察,复嘱我们在军山东腰白云泉附近安置地温表,以测验该地地中温度,而觇地气热度之如何,借卜身后之休咎。我曾效劳数月,卒以该地不合要求,未经采用”。由此足见张謇为生圹选址是很费一番苦心的。
民国九年(1920)五月(农历),张謇“至东西林视工,并至李保圩”,“卜李保圩生圹地”。在连续几次实地察看后,拟将这里作为自己的长眠之处,并于当年十一月为李保圩生圹预撰了四副对仗工稳、格律精当的对联:
墓门
即此粗完一生事;会须长伴五山灵。
墓阙
张慎作砖题万岁;王官有圹待三休。
不携龙虎金恭阙;敢望牛车叶令坟。
华表
圭角容尽牛砥厉;风云留待鹤归来。
狼山等五山原为长江入海口的江中岛屿,随着江水裹挟而下的泥沙逐渐淤积,狼山在北宋时与陆地相接,军山在清康熙年间最后一个登陆。“圩”原为江淮低洼地区周围防水的堤,对以圩围住的地方,乡人也习惯以“圩”名之。南通的江边围圩开垦者,随地势分“圩”后在此落户种田,造房居住。这些圩大小不一,取名也是因地制宜,狼山附近的江中沙洲新涨接壤后围垦的地方,如“头圩”“二圩”“陈方圩”“沙家圩”等地多直接以圩(南通话读音同“于”)命名,并一直沿用至今。
李保圩即是以李姓人家命名的一片圩田,经寻访,位于今工农路与狼山之间。94岁的陈二姑娘出嫁前住在“土城”东段北侧,所谓“土城”其实就是位于李保圩中心位置的大土墩,西起剑山东北角的范家桥,东到现静海商贸街工农南路入口牌楼处,高达一人多,宽约10米有余,南北两侧各有一条与之平行、水面宽阔的壕沟。人民公社时期扒墩填河还田,“土城”从此消失,唯南北壕沟被填变窄而成的两条小河至今仍存。老人除了确认“四大人原来准备葬在这里的”(由于张謇排行第四,南通人对他的称呼是张四先生,老一辈的则呼为四大人——圣严),还记得那时的住房都是沿着壕沟整齐而建(俗称圩塘);记得孩童时和小伙伴们爬上“土城”拔茅针(茅草初春所生叶芽,布地如针,俗谓之茅针。因食之味甘,儿童常拔食嬉戏);记得削墩填河时挖出的用于防止土墩与河岸坍塌的木桩、石驳……忆及童年的老人神采飞扬,对往事记忆之清晰,恍若昨日。
民国十年(1921)六月十九日(农历),张謇“视察村庐、梅垞、山庄、黄泥、李保圩诸工”——这一记载说明此时李保圩生圹已经施工,这也与“土城”一说完全吻合。老人童年记忆中的“土城”上没有树木,只有大片的茅草等杂草,这说明当时距“土城”建造的时间很短。由此推断,张謇日记中所言“李保圩工”或许就是在此筑土为墩或开挖壕沟等生圹建造的前期工作。
2200世纪5500年代游人在张謇墓铜像前
奇怪的是,张謇颇为用心的李保圩地最终未被使用。民国十一年(1922)十一月底,他又选择了位于军山东南一门闸(今裤子港闸)与五门闸(今营船港闸)之间的张家港地,并于日记中两次记有“视张家港地工”。张家港是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名,小小的港口现仅存一小部分河段。
南通啬庵张先生纪念林刻石
当年在陆洪闸老街南边的袁保圩(今啬园址)可以远望军、剑、狼三山,而位于两侧的狼山顶的支云塔和军山顶的气象台好似一对蜡烛台,在中间位置的剑山则形似香炉。几经比较,张謇颇中意于这个地方,最终于民国十一年(1922)年底亲自将墓址选定在袁保圩,并买下圩地5.3公顷,次年开始建园造圹,将建房与种树视为两大嗜好的张謇同时还在圹旁广植树木。如今园内的许多珍稀树种就是在建造墓园时由张謇的亲友和国外朋友所赠,如日本柳杉、璎珞柏、台湾杉、大龙柏、赤松、枸骨等,而墓道两旁枝干遒劲的大龙柏则是与南京中山陵的龙柏于同一时期来自安徽同一地方的树种。
工程实施期间,年逾七旬的张謇常亲自前往视察,在其日记中就多处有“视袁保圩生圹地工”“视袁保圩工,山庄午餐”等记载。
至于墓园的设计,无论是地方史专家还是张氏后人,都一直认为其出自欧洲某园林设计师之手,只可惜当年的抄录件已散失,无法确认该设计师的姓名和国籍。蔡现明于1959年作《啬墓》诗,首句为“设计专家出异邦”。
世居啬公墓南、年已91岁的苏来英老人孩童时常与小伙伴们到此玩耍,她记忆中的墓地四面环水,河水因通过东侧的裤子港河与大海(五山曾位于江口大海之中,故本地老人至今仍称长江为大海)相通,故为活水,而游人多从西北侧墓园大门处的一座木桥进入。
墓园于民国十三年(1924)建成。民国十五年(1926)8月1日,为防汛而巡视长江南堤的张謇不慎受风寒,遍体发热。不以为意的他次日清早又去查看江堤,计划修建很紧急的江楗,7日竟转患伤寒症,终于不治,于当月24日(农历七月十七)逝于濠南别业。
10月29日,南通各界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是日,县政府下令全境禁屠,各工厂、商店停业半日,学校停课三天,全城下半旗三日致哀。11月1日,举行了隆重的出殡仪式,张謇从此长眠在五山之畔的袁保圩。原为袁保圩圩总的耿大,后也受雇长久住此看管墓地。因张謇晚年自号“啬庵”,人们为表示尊敬称其“啬公”,故其墓地最初被称为“啬公墓”。后曾一度改称“南郊公园”(1958年),1985年定名“啬园”,但附近百姓至今仍习惯称之为“啬公墓”。
粗看当年的老照片,墓园内除了落成初期稀疏矮小的苗木和新平填的松软地块非常显眼外,其余似乎与今天的墓地模样没什么区别。尽管1983年在原地复建啬公墓时宣称全部依原样建造,但对比老照片,仍可发现诸多不同之处:照片右后方有一较陵台栏杆略高的小型建筑,原来是墓廓前所立一对砖石砌成的香炉,如今早已不存。询问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对这对香炉都印象深刻。
老照片显示,最初的墓园是没有铜像的。据史料记载,在张謇逝世两年后,其门人故旧为了表达追慕怀念之情,特铸铜像一座。到1930年4月,在墓地安置了张謇全身青铜立像——他身着西服大衣,手持文卷,目光深邃,越过前方的狼五山,遥望天际苍穹,睿智的大脑似乎仍在进行哲理性思考,似仍有无限事业待他从头做起。可惜的是,原来的铜像在疯狂的“文革”年代被砸碎冶化了。直到1985年8月8日,新铸张謇全身铜像复立,时任副省长陈焕友为铜像揭幕。
张謇一生自奉节俭,淡泊名利,只在他的墓门石坊的石额正面刻上“南通张先生墓阙”几个字。根据张謇的意愿,没有安置墓志和墓碑,但人们为了表示怀念,还是采取了变通的办法,在石额的背面又镌墓阙铭。石额正反面的篆隶书,都出自著名书画家李苦李手笔。四根冲天式墓阙石柱上,刻有张謇门人陈保之(邦怀)撰写的石柱铭:“先生讳謇,季直其字。自号啬庵,南通张氏。”“年七十四,立不朽三。吉卜礼葬,当县城南。”“民国丙寅,十有五年。七月乙酉,魂气之天。”“石阙峨峨,纪实铭柱。建斯阙者,孝子怡祖。”墓坊虽为复建,但观石额正、反文字雕刻工艺与风化损坏程度,石额为旧物无疑。可原石额的上下坊精美的深雕神兽纹饰,在复建的新坊中被完全简化变样了。而石坊边侧的两根立柱的夹杆石与原物的形状、数量也都有明显的差异。
随着啬公墓的落成,除了地方人士及张謇门生弟子来此瞻拜墓像、植树纪念,城乡百姓也前往凭吊,使这里逐渐成为了一处重要的游观场所。而今的墓园内已是绿树成荫,名木参天。树木除张謇生前已有种植外,多为此后历年所添栽。如张孝若就曾在张謇去世的次年春季,专门致信陈氏花园(今港闸区城市绿谷)主人陈葆初,“求赐数十百棵树木,到先君墓园上去种植”,且明确索要一些名贵树木“纪念爱父”;张謇逝世后,他的学生曾集中在墓地人植一树,时称弟子林;民国二十年(1931),张謇门人郭鸿治、郭文彻于此特树“南通啬庵张先生纪念林”石碑一块,并在背面刻有题铭。
到了战争年代,啬公墓人迹罕至,难觅前来的凭吊者,墓园内铜像倾斜,树木凋残,一片狼藉。直到解放初,啬公墓才得到修整,重新吸引着人们纷至沓来。
作者拜访张謇嫡孙女张柔武
尽管毛泽东在1956年与民主党派和工商联代表座谈时曾强调“讲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但张謇的墓在“文革”中仍未能幸免。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纯属巧合,在张謇去世整整40年后的1966年8月24日凌晨,狂热的“革命群众”挖开张氏父子的墓穴,拉倒石阙,张謇铜像也被砸碎冶化。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张謇的陪葬品仅有一顶礼帽、一副眼镜、一把折扇和一对分别装着一只尽根牙、一束胎发的金属小盒。张謇之俭朴由此可见。时至今日,张謇嫡孙女、年已97岁的张柔武老人对50年前被拉去现场旁观掘墓的一幕还是记忆犹新,提及此事,仍黯然神伤。
复建的张謇墓石牌坊
笔者必须提到的是:作为拥有完整景观序列的啬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原先通往墓地的神道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仅在陆洪闸老街通启公路边留下一座由两根白色圆柱立起的表门,从简单的花纹可以看出其式样为民国年代融中西建筑风格于一体的近代式。在笔者的记忆中,通过这个表门,沿着弯弯曲曲的神道穿过陆洪村和南郊村,一路伴着溪水,尽头便是啬园的北门。这条神道起于陆洪闸镇区,长有两公里多,宽达4米,路面明显高出路边田埂近20厘米,一路蜿蜒至啬公墓原入口处(今三夫人墓位置)。附近的百姓习惯称这条神道为“龙岸”,他们认为这表门是龙头,一路隆起蛇行的道路便是龙身。
回顾张謇大葬后,啬公墓渐成气候,而当年城市东南侧仅有通启路一条干道,因此,在通启路上设立入口,逐步引向南侧的啬园最为便捷。啬公墓神道形成后,一直是谒陵的要道,也形成了入园前肃穆的氛围,几十年来没有改变。直到20世纪末,市政建设修通东西向的世纪大道、崇川路和啬园路,将其分割成四段。此后,随着南通大学城建设及其周边的开发,当年的“龙岸”已难觅一丝踪迹,仅留下那只斑驳破败的表门兀立在欣欣向荣的工程车车流与塔吊间,逼仄在建材与垃圾旁,显得那么孤独、委屈、无助。
改革开放后,地方政府陆续在墓区复建、新建了许多建筑,规划增添了景观设施,并屡次征地扩建。目前,啬公墓早已改称啬园,园林总面积也从建园之初的70多亩扩大到现在的615亩。如今的啬园环境雅静,景色宜人,园内树木参天,有珙桐、台湾杉等珍稀树种200多种,总数万余株,为南通规模最大的植物观赏园,是空气质量最好、负离子含量最高的生态园林,素有“城市氧吧”之称。先后被公布为江苏省环境教育基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5年底,又获评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
伟大的实业家、教育家张謇迄今已仙逝整整90年。他的青史人生,令人难以忘怀,赞颂不尽;他所开创的许多事业,好似滔滔长江之水,源远流长,恩泽着江海民众;他的光辉思想与精辟理论依然激励着后起之秀;他那民族脊梁与爱国爱乡的精神,宛如巍峨的五山耸立在苏中大地;他那高尚懿德与日月功勋也将永远铭记在南通百姓与神州人民的心中!
参考文献
[1]李明勋、尤世玮主编:《张謇全集》第1、6、8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12月。
[2]张孝若:《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中华书局,1930年。张謇研究中心2014年1月重印。
[3]张柔武:《往事琐记》,南通博物苑编印,2003年。
[4]圣严:《归程:圣严自叙传》,台北东初出版社,1993年。
[5]余继堂:《长江口的水石盆景:狼五山》,苏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8月。
[6]庄安正:《张謇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6月。
[7]陈泽渔:《利用科学辅卜生圹》,《南通掌故》,南通市政协学习文史委员会,2004年12月。
[8]《张謇铜像在南通重新矗立》,《今日中国》(中文版),1985(11)。
[9]赵鹏:《陈园小记》,江海文化研究会:《江海文化研究》2011(2)。
[10]南通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五山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12月。
[11]陆秀赓等:《张芝山史话》,《南通史话》(5),南通县人民政府编史修志办公室,1985年4月。
[12]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江海春秋》(下),1998年1月。
[13]李海章:《张謇楹联辑注》(张謇研究基金资助项目),2002年7月。
除参考以上著作外,另采访啬园景区原主任、狼山附近居民等十多人,并参考《啬园神道的风烛残年》等网络资料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