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希[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浙江桐乡314500]
木心的乌镇情结
——从《夏明珠》说起
⊙黄希[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浙江桐乡314500]
摘要:木心的小说中弥漫着浓厚的故乡情结,如《夏明珠》中描绘的江南水乡、饮食文化和丧葬习俗都带有明显的乌镇特色。木心笔下的乌镇是具象的、庄重的、质朴的,寄托着他对家乡深深的牵挂和担忧。
关键词:乌镇情结木心《夏明珠》
木心这位“墙外开花”的作家在中国初享声誉之时,人们都更倾向于称他为一位诗人,木心研究学者邹汉明先生在他的文章《论作为诗人的木心》中称木心为“诗人木心”,也声明在他看来木心不算是一个顶好的小说家。木心对文字过于雕琢和在意,这使得他在小说上无法有比较出色的成就。但邹先生也认为,《夏明珠》当是木心小说当中最为出色的一篇。笔者认为,这篇小说之所以尤为出彩,不仅是其中蕴含的民族气节和时代悲歌,还有其极具江南韵味的乌镇特色。《夏明珠》中的江南背景和水乡氛围都出自于木心的童年记忆和牵缠他终身的故乡——乌镇,木心的乌镇情结在《夏明珠》这一类的小说中有较多的展现。
木心文字中有许多对乌镇传统文化的记忆,尤其是庙会和社戏。《夏明珠》开篇就写道:“寒假,古镇的雪,庙会的戏文,在母亲的身边过年多快乐。”①庙会和社戏是乌镇传统文化的脸面。木心曾经在《温莎墓园日记》的序中这样回忆:“至今我还执著儿时看戏的经验,每到终场,那值台的便衣男子,一手拎过原是道具的披彩高背椅,咚地摆定台口正中,另一手甩出长型木牌,斜竖在椅上——‘明日请早。’他这几个动作,利落得近乎潇洒,他不要看戏,只等终场,好去洗澡喝酒赌博困觉了——我仰望木牌,如梦而难醒”,木心对文字的雕琢和凝练非常细致,“咚地”“摆定”“甩出”“斜竖”这些词语,将一个市侩懒散的值台人写得活灵活现,似乎还能看出值台人眼角眉梢的不屑,这说明木心小时候应该看过无数场戏,所以才能写得这样入木三分。连个值台人都能写得如此细致入微,也可见木心对于童年和家乡的执着程度。乌镇是什么样子,木心通过庙会和社戏清楚地描摹出一张慵懒而浓妆艳抹的脸谱。木心记忆中的乌镇是具象的,从容貌到声音,从姿态到动作,从现实到幻想。
木心笔下的乌镇是有味道的,一方水土养出一方的口味,这种对食物和味道的追求是人的本能。从小吃惯了的口味就像在肠胃里扎下的根,虽然可以接受别处的乡风民俗,却绝不能适应别处的食物口味。《夏明珠》里流难的母子三人思念故土,姐弟二人偷回故园游玩,“洗沐完毕,看见桌上摆着《全唐诗》,母亲教我们吟诵杜甫的五言七言,为了使母亲不孤独,我们皱起眉头,装出很受感动的样子。母亲看了我们几眼,把诗集收起,捧来点心盒子——又吃到故乡特产琴酥、姑嫂饼了,那是比杜甫的诗容易体味的。”木心这里将琴酥、姑嫂饼同杜甫的诗歌放在一起做了对比。杜甫中年恰逢安史之乱,流离故乡之外,和木心自己有着类似的经历,杜诗沉郁顿挫,往往能够直击人心,然而在木心看来,能安抚人心直击灵魂的,不一定要是多少深沉的东西,像是故乡的饮食这样简单直白的东西,一样可以打动人。诗歌是阳春白雪,非高尚之人不能体会,而饮食有如下里巴人,虽粗鄙但也雅俗共赏。木心先生在这里写乌镇的饮食将乌镇整个具象化,《夏明珠》中的小姐弟与母亲三人从《全唐诗》中念出的只是一个虚化的故乡,但琴酥、姑嫂饼却是真实的具有四维体感的故乡,有味觉,有触觉,有视觉,声色味俱在。而在同本小说集的另一篇小说《寿衣》中,木心写陈妈学街头小贩叫卖,又提到了酱菜、粽子和梨膏糖,这些都是在乌镇街头能随处见到吃到的小吃。特别是粽子,在小说中粽子是乌镇的符号,它实质上已经和乌镇形成了一种类似于能指和所指的关系,木心用家乡的小吃这样独特的符号来指代乌镇,说明乌镇在木心的心中并不是一种虚幻的缥缈的形象,而是具体的、有着特殊意义的一种情结。
养生和丧死在中国是最重要的两件事,尤其在乌镇,有着特别的习俗来体现其重要性。江南农村对生死大事十分看重,在《夏明珠》里有一段母亲派人去收殓夏明珠的描写:“请陆先生买棺成殓,能全尸最好,但事情要办得快。你去定好棺材,天一黑,多带几个人,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母亲捧来一件灰色的长大衣,一顶乌绒帽:‘用这个把她裹起来,头发塞进帽里,垫衾和盖衾去店家买……还有,不要停柩,随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坟地上,不要平埋,要坟墩,将来补个墓碑。’”
乌镇人对棺椁一事十分注重,就算是在这样慌乱的年代去收殓一个可能招来祸患的人,母亲都不忘叮嘱“垫衾和盖衾”,还许了夏明珠葬入祖坟,这就是明着许她入族谱了。乌镇的丧葬礼仪是非常传统的,就像乌镇本身一样,带着古老的气质。在《温莎墓园日记》中的另一篇小说《寿衣》中,木心对古镇的丧葬礼仪的叙述更为详尽。“江南的风俗,棺材、衾衣,整套殓葬的对象,在人活着时就备得齐齐全全,称之为‘寿材’‘寿衣’,似乎是含有祝愿长命的意思。我祖母在世之日,每年黄梅时节,她出房下楼,亲自到天井里来晾寿衣,不许俗人接触,怕上不了天。我们小孩子看到那像京戏中的捺金绣花的缎褂锦氅,觉得十分耀目有趣。祖母拍拍掸掸这些寿衣们,其实是洁净无尘光鲜无霉的,那是全副‘死’的服装道具,有搁头的方枕,有搁脚的凹枕,有厚底的靴,薄布的袜。‘衾’,本是指殓尸之被,江南人是泛指了,便分内衾、外衾、盖衾、罩衾,款式奇异,不借不道、不朝不野、一色绣满了以莲花为主的繁缛图案。那许多有钱而无知的人们,把人的诞生、结婚、死亡,都弄成一个个花团锦簇的梦。”
乌镇传统的棺椁寿材隆重而奢侈,带着乌镇的庄严和沉重,一整套下来繁琐细碎。木心的描写,从内到外,从针线到上色,细致得让人不觉有些感慨。木心很年轻时候就离开了乌镇,按理说那时他应该是对死亡和丧葬这种事情没有很多了解的,然而从木心的字里行间看出来他明显是很了解的,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乌镇的丧葬风俗对于上到耄耋下到垂髫都十分重视,孩童即便耳濡目染也对此有一定了解;二是木心在离开乌镇之后仍旧心怀故乡,从各种文献资料中自行了解乌镇的丧葬习俗。若是前一种,乌镇在木心心中毫无疑问已经刻下了太深的烙印,以至于离开了那么多年还牢记着少年时代所感受到的习俗。若是后一种,木心对乌镇的情感不可谓之不深,即使远在异国他乡也仍旧牵挂故土,也想要更深入地了解自己的根。作为一个受了自由信仰和新式教育的人,木心对乌镇的丧葬礼仪并不支持,但他并不是想要抨击故乡有多落后愚昧,而是表现出一种深深的牵挂和忧心。他见惯了古镇葬仪的徒劳铺陈,他清楚这不是幸乐。他对乌镇既挂念不舍,又畏惧和抗拒乌镇的安逸自闭,担心乌镇太过古老,脚步迈进得太沉重。可见木心的乌镇情结并不只是单纯的怀念和歌颂,还有担忧和牵挂。
木心的《夏明珠》这类小说具有很重要的当下价值,能让人重新发现乌镇传统文化的魅力,安抚当下社会的浮躁人心。读者从木心的小说中能够很明了地勾画出一个江南古镇的形象,这种形象是低调的、雍容的、古老的、沉着的,同时又是乡土的、民族的。乌镇本来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虽然人们可以从古诗中、从旅游手册中读到看到一个“小桥流水人家”的乌镇,然而具体的有关乌镇本身的精神内容却无法具体感知。木心的《夏明珠》这类小说正是提供了一种具象的乌镇精神给予读者,是以一个“本地人”和“游子”的双重身份去体会乌镇再反馈给读者。《夏明珠》中有写到夏明珠从十里洋场回到古镇时,虽是光鲜亮丽的,但是古镇的人却不喜她,“像她那样风月场中金枝玉叶的人,古镇与她不配。她也早为古镇的正经人所诟谇谣诼,认为她有辱名城”。古镇和什么样的人相配呢,是文中母亲那样的人,端庄的大家闺秀,正妻,安于在家中相夫教子,这是正经的古镇风气。这座千年古镇是偏僻的、自闭的,也是庄严的、自律的,古镇的民风不像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那样开放和活乐,这里的人们大多勤劳踏实自谨,自然看不惯夏明珠那种外室。更何况夏明珠代表的是上海十里洋场的风光洋气和先进,她的家具、钢琴等都是西派的,而古镇是极具代表性的东方派,这里的人一定程度上是拒绝外面的世界的。在乌镇人木心的感觉里,乌镇精神是庄重的,是质朴的,传统的乌镇就像是含蓄的中国人,带着东方的温婉贤淑。在游子木心的感觉里,乌镇又是略显闭塞的,还不够开放,他希望乌镇能够敞开怀抱来拥抱世界。乌镇气质在当下浮躁的社会氛围里是一缕清泉,由木心的字里行间涌出,进入读者的内心,让乌镇气质抚平喧嚣,回归平静。
中国人骨子里都有着念旧情结,这种情结叫人把故土揣在怀里,写入文里。木心酿了一种叫作乌镇的陈酒,把秦淮风雅吴越悲歌装了一酒瓶。在《夏明珠》这类小说中,木心写了许多乌镇的传统文化,将一个完整的乌镇展现在读者面前,也是木心乌镇情结的表现,木心也成为继茅盾之后又一乌镇形象的代言人。
(本文指导教师:谢群)
①本文引用均出自木心《温莎墓园日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不再另注。
作者:黄希,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2013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基金项目:本文系浙江传媒学院“凤凰行动计划”科研项目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