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世华
伊夫塔赫·斯派克特(Iftach Spector)是以色列空军史上战绩最为卓著的王牌之一。作为战斗机飞行员,他历经了第3次和第4次中东战争,执行过300多架次战斗任务,击落至少12架敌机;作为空军指挥官,先后担任过两个重要基地的司令,参加了著名的“歌剧行动”,后以准将军衔退役。如果说飞行员是以色列的精英,那么双料王牌伊夫塔赫·斯派克特无疑是精英中的精英。
从“超神秘”到“幻影”
伊夫塔赫·斯派克特生于1940年10月20日,其父兹维·斯派克特是犹太建国前的地下武装组织“帕尔马赫”成员,1941年5月率突击队执行任务时在海上失踪,因此小斯派克特在襁褓之中就失去了父亲。他在少年时代受到“西奈战争”(即1956年的第2次中东战争)的影响,产生了对飞行的狂热痴迷。他的偶像是苏联的二战英雄、无腿飞行员阿列克谢·梅列西耶夫(苏联小说《真正的人》主人公,此书在我国多次出版,影响巨大,笔者少时也曾读过)。
斯派克特于1960年从以色列空军飞行学校第31期班次毕业,随后被分配至第105“蝎子”中队,学习驾驶法国制造的“超神秘”B.2战机。20世纪60年代前半期,中东局势相对平静,空军也没有大的动作,这对于渴望建功立业的飞行员来说实在过于平淡。斯派克特一边照常训练,一边忙着恋爱结婚,甚至萌发了弃武学医、居家过日子的念头,为此还遭到了当时的空军司令埃泽尔·魏兹曼的当面批评。
1965年12月30日的一次例行训练中,斯派克特的“超神秘38”战机发动机突然爆炸,幸好弹射还算顺利。平安落地后,基地司令本尼·佩雷德(有关他的故事详见本刊2016年第4期文章“从机械师到统帅——以色列空军第八任司令本尼·佩雷德”)让他第二天去新中队报到。斯派克特就这样被调到空军顶尖的前线部队——101“第一战斗机”中队,驾驶当时国内最先进的制空型战机“幻影”Ⅲ。在很多人眼里,“超神秘”B.2是成熟但稍显过气的女子,而“幻影”Ⅲ则是苗条、俏皮的年轻女郎,是每一个战斗机飞行员的梦中情人。坐在“幻影”Ⅲ驾驶舱内的斯派克特如鱼得水、踌躇满志,开始为夺取“王牌飞行员”的荣誉称号而奋力搏杀。
空战理论大碰撞
1970年5月,伊夫塔赫·斯派克特荣升为101中队的中队长。他总结自身空战经验,提出了被称为“目标确定论”的空战模式理论。他认为,带队长机必须在进入战局前分配好任务。战斗打响后,每个双机编队自始至终都迎战既定目标;同时要保持队形,处于较佳位置的飞机攻击敌机时,另一架飞机在一旁策应;如果情况发生变化,两名飞行员可以相互转换角色。这种模式的目的在于避免飞行员落单。斯派克特本人就曾遇到过类似情况,当时他与长机失去联系,不得不单独迎战数架米格-21。
但是这个观点遇到了另一名王牌飞行员以色列·巴哈拉夫的挑战。巴哈拉夫也是一名优秀的王牌飞行员,在4年内击落过12架米格-21(这个纪录恰好与斯派克特相同),其中包括5次双杀。他创造了所谓“巴氏爆击法”(Baharav Burst)的机炮瞄准方式,其实质就是提前预估敌机的运动轨迹,在机炮瞄准具真正锁定目标前1~2秒开炮,通过持续开火提高命中率。这种做法有悖于传统的瞄准方式,引起了不少争论。
在空战模式方面,巴哈拉夫提出了与“目标确定论”针锋相对的“积极防御论”,认为如果每架“幻影”Ⅲ都采取攻势,迫使所有敌机都投入战斗,此时也就达到了防御的效果。埃及的战机拥有数量优势,但战术很死板。即使米格-21双机编队迎战1架“幻影”Ⅲ,“积极防御论”对这种“二对一”的情形也是适用的;当出现“二对二”的局面时,米格-21双机要么应付面前的“幻影”Ⅲ,要么共同迎战另一架“幻影”Ⅲ。在后一种情形中,前一架“幻影”Ⅲ通过自身的攻击行为,实质上为后面的友机提供了掩护。
在崇尚个人英雄主义、酷爱空中决斗的以色列空军内部,巴哈拉夫的观念非常有市场。但对于训练不足或天分不够的飞行员来说,在失去掩护的情形下追逐敌机是十分危险的行为。事实上就发生过101中队飞行员脱离编队单枪匹马猎杀米格-21,结果反被击落的事件。平心而论,斯派克特这种战法相对保守谨慎,虽然不太符合飞行员急于建功的期望,但在实战中还是很有必要的。
猎杀“北极熊”
“六日战争”之后,埃及总统纳赛尔不甘心失败,又无力发动大规模战争,遂挑起了以小分队突击、小规模骚扰为主要形式的消耗战。而阿拉伯国家背后的“靠山”——苏联也不愿意见到以色列再赢下一场战争,更无法接受以色列用西方的武器和战术战胜苏联模式。纳赛尔于1970年1月访问莫斯科之后,苏联派遣防空师和米格-21部队进驻埃及,直接插手中东冲突的意图已经呼之欲出。
此后几个月内,神出鬼没的苏联地空导弹在前线击落了数架缺乏警惕的以色列F-4“重锤”(以色列飞行员给F-4“鬼怪”起的绰号),成功地削弱了以军的空中优势。感觉良好的苏联飞行员觉得地面防空部队的成功可以复制,开始大着胆子驾驶米格-21到前线“过瘾”。由于担心事态失控,以色列空军发觉苏联飞行员参战后一度下令不得与其交战,但苏联飞行员变本加厉,在 7月25日拦截并击伤一架A-4“天鹰”攻击机。以色列人当然不甘心吃哑巴亏,他们精心设下埋伏,要教训这头似乎强大无比的“北极熊”。
1970年7月30日,以色列空军出动一个“幻影”Ⅲ4机编队,在高空侦察机的习惯航线上飞行,引诱米格-21前来拦截;第二个“幻影”Ⅲ编队作为伏兵待命,此外还各有一个“幻影”Ⅲ和F-4编队随时准备支援。以色列派出的“猎手”都是技术过人的格斗高手,其中就包括了101中队的指挥官、刚刚在20天前荣登“王牌榜”的伊夫塔赫·斯派克特。
苏联人果然中计。他们的飞行员绝非菜鸟,但面对出其不意的“幻影”Ⅲ,仍然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领头的米格-21在第一回合即被AIM-9D“响尾蛇”导弹击落,飞行员弹射后在高空打开了降落伞。以色列飞行员事后就用这顶慢悠悠飘落的降落伞作为描述战斗位置的“路标”,比如“在降落伞以南5英里(约8千米)”。一场大规模混战之后,苏联米格-21被击落5架,而以色列战机全部平安返航(有战机中了一枚“环礁”导弹,但并不足以致命)。在这场伏击战中,斯派克特的编队作为预备力量姗姗来迟,但他还是抓住机会与友军飞行员亚伯拉罕·萨蒙联手击落1架敌机,二人共同分享了这个荣誉。至此斯派克特已经获得了7个战绩,另有2个分享战绩。
冲在一线的基地司令
不久斯派克特成为第107“橙尾骑士”中队指挥官,该中队装备F-4战斗轰炸机。 1973年“赎罪日战争”爆发前后,已经改飞F-4“重锤”的斯派克特再添4个空战胜绩,从而将自己的击坠纪录榜定格为12个(还有2次“非武器击落敌机”,按以色列空军惯例仅作为集体战绩)。
“赎罪日战争”之后,他被召到以色列空军司令部任职。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色列的国际安全形势发生重大变化,除了阿拉伯国家的威胁,正在试图研制核武器的伊拉克更是让以色列人寝食难安。以色列空军此时还缺乏远程打击手段,为此引进了空中加油技术,同时还测试了F-4、A-4的远距离攻击能力。斯派克特作为空军作战部门的负责人,为不久之后攻击伊拉克核反应堆行动画起了蓝图。
1980年,斯派克特受命执掌拉马特大卫空军基地。该基地是以色列首个F-16机群的“母港”,驻扎了两个中队——第117“第一喷气机”中队和第110“北方骑士”中队。按照以色列空军的不成文传统,基地司令必须会驾驶基地装备的所有机型,斯派克特在“不惑之年”接受了改装训练,获得驾驶F-16的资格。
为彻底解决伊拉克的核武器威胁,以色列空军精心谋划了“歌剧行动”,计划以空袭炸毁巴格达附近的奥西拉克核反应堆。按该计划,6架F-15负责伴随掩护,8架F-16担任主攻。这些F-16全部来自拉马特大卫基地,其飞行员都是精挑细选的尖子,而且必须抱着有去无回的敢死决心。斯派克特作为基地司令,本来不需要亲自上阵,但他渴望亲身实践当年的构想,主动请缨,担任带队长机的僚机。1981年 6月7日,“歌剧行动”拉开帷幕,以色列战斗机编队飞越千里之遥,深入敌国境内,以精确的投弹将萨达姆·侯赛因的“大杀器”炸成一片废墟。行动过后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小插曲,斯派克特后来亲口承认他是当时唯一未能将炸弹投中目标的飞行员。
战后的“鸽派”
在空军服役35年之后,伊夫塔赫·斯派克特以准将军衔退役。后来他卷入了 “飞行员联名信”事件。2003年,27名预备役和退役飞行员联名写信给空军司令,反对轰炸巴勒斯坦被占地区,并表示将拒绝执行危及无辜平民的任务。此信在以色列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作为在其中署名的最高军衔飞行员,斯派克特的表态尤其引人瞩目。军方立即剥夺了联名者的预备役飞行员资格,唯有斯派克特被保留了飞行教官的身份。究竟是什么让战斗英雄转变为“鸽派”?也许是斯派克特当年曾亲身经历、至今余波未了的 “自由号”事件让他对战争进行了反思。
那是在1967年6月,以色列与埃及等国之间的“六日战争”正打得热火朝天。6月8日早晨,西奈半岛附近的地中海上出现一艘不明身份的船只。斯派克特奉命驾机前去侦察,他上报说那船看起来像驱逐舰之类的军舰。以色列随即出动战斗机和鱼雷艇展开攻击,造成该船34名船员死亡、171人受伤的惨剧。事后查明以色列的攻击目标是中立国——美国的监测船“自由号”(USS Liberty)。后来以色列和美国政府达成共识,认定这是一起误击事件,以色列道歉并赔款之后,两国握手言和。时过境迁之后,斯派克特接受媒体采访,仍然坚持当时是将“自由号”误认为埃及船只,“我认为那艘船可能会朝我开火,而且经过仔细观察,船上绝对没有识别旗帜。”关于这一事件几十年来一直有不同说法,特别是“自由号”部分幸存者坚称那次攻击是以色列蓄意所为。但无论是不是一场误会,此事终归会对参与其中的斯派克特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在其新近出版的个人回忆录《Loud and Clear》中,斯派克特明确指出,保卫国家安全是重要的,但在打击恐怖主义时不能伤害无辜;不加区别的攻击既是不道德的,也违背了法律,更无助于化解冲突。他坦承过去没有认真思考战争是否符合道德,但在看到受到间接伤害的平民惨状之后,不禁要问自己:为了打击恐怖主义,就可以放弃原则吗?
一次访谈
2008年5月,航空史学家、作家彼得·默斯基对伊夫塔赫·斯派克特进行了一次采访,这里节选部分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默斯基(以下简称默):你曾在3场战争中分别驾驶“幻影”Ⅲ和“鬼怪”,而且都取得过空战胜利。你对这两种飞机的差异怎么看?
斯派克特(以下简称斯):“幻影”Ⅲ是轻量级、机动型战机,与米格-21基本属于同一类型。F-4就很不一样,它是重型机,速度快、性能强,但机动性不够好。我们把“鬼怪”叫做“重锤”,管“幻影”Ⅲ叫“天火”。“鬼怪”在1969年刚引进时非常受关注,但我认为不如“幻影”Ⅲ。“鬼怪”更为复杂,不容易操控,当然熟悉后会给你别样的感受。相比之下,“幻影”Ⅲ更简捷,也更加漂亮。
默:米格-21如何对抗“幻影”Ⅲ和F-4?
斯:米格-21在空战方面与“幻影”Ⅲ和F-4是棋逢对手。我们的胜利主要来自战术正确、训练有素以及武器先进,特别是“幻影”Ⅲ的2门30毫米机炮,一旦击中就能确保摧毁。此外还有红外制导的空空导弹“蜻蜓”2和“响尾蛇”。
默:你曾驾驶F-16在1981年参与了轰炸伊拉克核反应堆的行动,虽然相比“幻影”Ⅲ和F-4而言,你驾驶F-16的时间不长。你的同袍约拉姆·阿格蒙——拥有6个战绩的王牌——说他第一次看到F-16就确信这是“90年代的‘幻影Ⅲ”。你怎么看?
斯:我完全同意这种看法。F-16和F-15性能优异,开创了空军的新时代。两机对比,F-16更像“幻影”Ⅲ,小巧、灵活,容易上手。装备F-15和F-16后我们才有能力在1981年轰炸伊拉克核反应堆,否则这种攻击任务将万分艰巨,甚至可能遭受巨大损失。
默:以色列飞行员的训练水平在全世界都是最好的。学员淘汰率很高,毕业率大概只有10%,除了装备更新之外,你认为50年来训练环境和方式有何变化?
斯:训练方式在不断地变化发展,从过去强调严守纪律和不断练习,转变为更强调教官的直接指导帮助。经常有人问我,优秀的飞行员是怎么炼成的?答案是:只有凭着更好的训练,我们才能战胜对手。敌人实力不弱,有时也很难对付。而我们经常会陷入险地,比如总是遇到油量不足的问题。他们在数量上占优势,而且距离自己的基地不会太远。好在我们有专业训练,而且我们流行一句话:“首先假设对手是世界上最好的飞行员,然后证明他不是!”
默:今天的战斗机飞行员与“幻影”Ⅲ和“鬼怪”时代相比,在体能和智力方面有什么不同要求?
斯:随着战机精密性的不断提高,飞行员素质也在相应提升。雷达、计算机等系统的使用降低了对视力和动手能力的要求。从另一方面来说,接收并处理信息的能力变得至关重要。当然,现在有了先进的数据通信系统,接收与处理信息的过程更多的是在战机座舱之外进行的。依我看,“战斗机飞行员”的定义已经改变,这一职业即将消失。
默:1967年“六日战争”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但在1973年“赎罪日战争”中,面对敌人的地空导弹和高炮,空军各中队尤其是F-4和A-4中队损失惨重。你那时作为F-4中队的指挥官,是如何保持部队士气的?
斯:我们以正确的战略决策赢得了“六日战争”,但“赎罪日战争”没有制胜的战略,只能被动防御。开战后的10天内,前线各级指挥官只能坚守阵地、等待命令,直到政府和军方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这10天是对军队勇气、智慧和组织领导能力的巨大考验。我很幸运,因为我是当时的前线指挥官之一,如果要我把当时的情况归纳为一句话,那就是:“优秀的指挥要让优秀的人融入优秀的团队,时刻准备升空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