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钧尧
“公园”,在重庆南路交接的襄阳路上,有人喊它“新公园”,有人则称“二二八和平纪念公园”。一个地点,两个名字,便记写了不同的世代。
我在公司待得闷了,常下楼,从公园靠衡阳路的侧门进去,找了张椅子歇息。侧门往左是鱼池,向右是露天音乐舞台。鱼池边,摆石砌的长椅,上了白漆的靠椅,几只石头圆凳挨着树根围绕,或两只,或三只,都在老位置,仿佛它们不被时光移转。
新公园因靠近台湾“总统府”,警力或明或暗布桩,安全有了更高保障,当台湾还处在恶少趁隙作乱的年代,报上常载情侣约会被勒索,在新公园约会,就非常安全了。我与一位大学女生尝试交往时,就在新公园的鱼池边,挑了张三人座铁椅,中间塞放了两个人的背包。还不到谈情说爱的热络,偷瞄着旁人的谈情说爱,“哎呀,树下的情侣,竟光天化日下亲吻起来了。”我轻声说。
声音有情绪,也能标示方向,女生很快找到拥吻的情侣,双眼紧盯,先是眉眼、再是鼻翼,然后整张脸蛋都放着光。树下的、池边的,情侣们都在接吻了,吻,难道可以激放电流,大伙儿纷纷感应了?越来越多接吻的情侣,仍不足以搬移搁在我们之间的背包,“好了,我们再逛逛去!”她说。
这一逛不是天涯,但也是天涯,再见到她已是三十年后。她晒得皮肤古铜,手戴大颗宝石,本想调侃她长这么大了,还学高中女生戴赝钻?但听她叙说在五大洲都买了房地产,常应邀参加“苹果”集团举办的宴会,我急忙噤口,觉察到我跟她之间,早容不下一个笑话。
她的古铜肤色该是故意晒的,柔顺均匀,正如巧克力,颧骨上雀斑多,却不暗、不脏,如星斗了。我想象它们在夜晚放光的样子。我想象当年,我如果勇敢移开两个人的背包,人生会是什么模样?但是,没有如果了,她中英交杂地谈了赴美发展的经过,我们也提到了新公园,以及那些不属于我们的吻。
侧门右边的露天音乐舞台,几十年来都是木制靠椅。最难忘与高中同学入内野餐,被唱片公司请托,坐到第一排,权充拍摄音乐录像带的观众。不久后,主角登场,一名眼生的歌手跃上舞台,载歌载舞。她皮衣打扮,一身的好,都绷得圆圆的,稍后才知道她是蓝心湄,正录制第一张专辑。蓝心湄走红后,曾与艺人哈林拍拖,现在已过五十,面容、身材依然姣好。只是时光流转,过了偶像歌手时代,转型为喜气大婶。
我每回经过露天音乐台,都要坐一会,想想前尘。舞台依旧,木椅仍新,难道这是一种提醒,告诉我真的有“永远”这回事,告诉我,当回忆粉墨登场了,都演着同一出戏。后来,我真在蓝心湄的音乐录像带上,看到我与同学们拘谨地打拍子以及鼓掌。我们没那么入戏,但也成了一出戏。
“新公园”早已不新。在我初访时,早开放一甲子了。满清时期,台北除了少数区域之外,余皆荒芜,日本殖民期间,开始规划具规模的都市公园。新公园建于1899年,1908年落成,以欧风打造,成为台湾第一个都市公园。它的新,是对比曾经举办“花卉博览会”、1897年落成的圆山公园。
新公园接近台湾总督府等行政机关与日本人聚居地,经常举办活动,成“总统府办公室”后,每年阅兵,新公园成为民众聚集地,争睹威武军旅,以及呈现民俗之美的各地花车。我多次挤在人群,踮着脚,左闪右避,就为了看一眼,好像多了那一眼,就能多长什么故事了。除了双十节当天的万头攒动,活动预演时,街衢便有不同气氛。交通封锁、人员进出管制,我有一回与朋友,想趁着新公园的地利,好整以暇等待阅兵预演,没想到公安入园大吹口哨,驱赶民众。那还是新公园有铁篱笆的年代,偌大的公园只四个门,我们忍不住嘀咕,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担心有人在公园里搁炸弹了。
没料到不过数年光景,民众对阅兵兴趣大减,新公园铁篱笆拆除,以前四个门,现在则有无数的门。
也许公园本身已经容纳了我太多的往事,我常忘了它的主建筑是台湾博物馆,设于1908年,是台湾历史最悠久的博物馆。建筑体正面,常布置巨幅广告牌,标示不同的主题展,如原住民展、农业器具、蓝染艺术等,我与它为邻十多年,入内参观不过两三次,倒是有一阵子,经过馆前,常看到一位折纸飞机的大叔,挨着一辆老旧单车,从行李篮里拿出纸张,折飞机。免费的,只要花十分钟排队,就能获得一架纸飞机。他的纸飞机认得回家的路,往上抛射,空中绕个大圆弧,能飞回主人跟前。
馆后方不远,设置了“二二八和平纪念碑”,是我认识新公园以来,它的重大改变。
我与交往的女生,未曾一起缅怀纪念碑,立碑前她早离开台湾了,但经过时,倒也想起她。当年和她话别,她说受不了台湾的政治对抗。她父亲是外省人,她是所谓的“外省第二代”,而她到了美国,便只是个“华人”,一个卸下包袱的人。时间度化不了,可以交给空间化解吗?这谈何容易哪,尽管她把自己晒成了古铜色,可眼眸里,那一闪一闪的,都还是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