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这一轮猪周期,中国的猪业面貌才逐渐清晰起来。
“现在再兴建一个猪场,没有两千万,很难生存。”
养猪的技术门槛不低,“要懂工程、化学、疫病、财务、环保”。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没说上几句,电话那头就急了,“平时关系那么好,怎么到关键时刻就推三阻四呢?”
养猪人程新闻现在成了被追着跑的红人。沉寂了多年的手机,刚挂掉,又再响起来。
从早到晚,到处都是来询价的猪贩。担心他捂盘惜售,猪中介李佳明不断地往上加价。过去都是一毛、半分,2015年8月,一天之内他被迫加了6毛钱。
但再大的诱惑也没法吞了。程新闻养的猪,确实都卖完了,新的“至少还得等上几个月”。
春节过了,生猪价格却仍在不断上涨。在河北唐山卖了二十几年猪肉的李广凯说,活了68岁,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贵的猪价。
过去除夕夜最贵,也不过是十二三元。而今年,他先是卖出了17块钱一斤的零售价,最近三个月又涨了1元。
吃肉变成了一件需要琢磨琢磨的事情,李广凯的生意因此惨淡了许多,“春节前一天就能卖出五六头猪,现在一头猪分成两天卖,还不一定能卖完”。
从2015年3月开始,一年多来,中国猪肉的价格就像坐上了喷射机,一飞冲天。活着的整猪就飙至每公斤10.78元的最高价,已创造了历史。
与过去不同,无论是涨幅,还是持续时长,这一次的涨价都远远超出了人们的预期。
这段平稳上升的涨价曲线,揭开了中国养猪业规模化发展的新序幕。
最漫长的“寒冬”
这一轮涨价前,中国猪市捱过的是一个比以往漫长得多的“寒冬”。
长达41个月的跌价期,首先摧毁的是养猪人的意志。时至今日,程新闻依然能感受到当初的痛苦,“都动了自杀的念头”。若不是念着孩子还小,他早已死在上一轮“寒冬”里。
程新闻的猪场总共是3000头猪,其中母猪约有400头,属于中等规模,过去的41个月里,总共亏损了近500万。
为了维持猪场的正常运转,程新闻能借的亲戚朋友几乎都借了个遍,能抵押的也全都抵押了出去,房子、车子一个都没留下,几乎赌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甚至“连看病的钱都不知道从哪里来”。
根据农业部监测的数据显示,养猪效益情况是2012-2013年保本微利,2014年是养猪少有的严重亏损的一年,每出栏一头猪平均亏101元。
台湾人林国忠1998年开始在厦门养猪,16年过去了,他自认为见惯了大风大浪,但上一轮的跌价,依然让他开了眼界,“是一次海啸”。
他开办的厦门国寿种猪是国家生猪核心育种场,存栏原种母猪1680头,年出栏种猪16000头。种猪是指不出售猪肉,而是繁殖商品猪,价格往往比商品猪要贵上一倍以上。
一般来说,种猪长到一百多斤的时候就应该出售,但是2014年到2015年年初,他厂里的种猪被养到了两三百斤还没能卖出去,最后只能折价一半以上作为商品猪出售。
种猪的销售,正是行情的晴雨表,当行情看涨,养殖户们就会补充种猪的数量,扩大养殖规模。
猪价低迷时,种猪比商品猪更加难销售。为了度过危机,林国忠搞起了旅游促销活动,打出了“买种猪游台湾”的口号,旅游促销所产生的销量占到了当年销售额的30%。
“寒冬”的最后阶段——2015年1月份左右,这位养了一辈子猪的老人甚至动了放弃的念头,“就想着把猪场卖出去,减少亏损”,结果消息放出去,居然无人询价。
按照过去的规律,中国的猪市一直是以一年赚、一年平、一年赔的稳定节奏前进着,三年一次的涨跌轮回,也被形象地称为“猪周期”。
猪周期以肉价回升的时间为起点,猪价走高,大量养猪户增加喂养,直到价格跌落时再反之,而猪肉下跌的时期,又被称为筑底期。
2003年至今,猪价经过3轮周期。第一轮是从2003年4月到2006年5月,历时38个月,筑底期为21个月,这一轮周期猪价主要受“SARS”疫情和农业优惠政策的影响。第二轮猪周期从2006年6月持续到2010年3月,历时46个月,筑底期为25个月,当时是受猪蓝耳、高热病、猪瘟等疫情频发的影响。
第三轮猪周期从2010年4月开始至2015年3月,其中跌价跨度长达41个月,比过去延长了一倍以上的时间。第四轮周期从2015年4月开始,至今没有结束。
不仅仅是林国忠,几乎整个行业都没有预料到,这一轮的筑底期会如此漫长,更没有预料到的是,漫长的筑底期过后,猪价上涨的速度和时长,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
疯长的猪价
猪中介的主要职责是为猪贩子寻找猪源,一旦猪源减少,或者猪肉需求上升,最先感知的就是猪中介。
从2011年起,李伟明就在广东肇庆做猪中介,过去的两年,所有顾客卖猪,都是哭丧着脸,“几乎都是亏本卖”。
隔三差五,他就接到猪场客户的电话,告诉他不做了。小户是最早被淘汰的,接着大户也消失了,他们的猪场被转让给了外省人,有些人因欠债太多,猪被人连夜卖掉抵账,还有一些猪场建在禁养区,被强行拆除。
2015年年初,李伟明的客户名单少了30%。
产能在不断减少。中国畜牧协会提供的数据显示,2012年生猪存栏达到了一个历史高点4.76亿头,此后的三年一直呈直线下降趋势,2015年到达4.51亿头,总体下降了5.2%
李伟明明显感受到了这个变化。2015年前,他每月都能收到3000到4000只猪,每头猪7块钱的中介费,每月收入都在3万元左右。
2015年后,一个月收到的猪几乎就再难超过3000只,收入也降到了2万以下。
2015年的3月,是一个重要的转折。这一个月,全国开始大范围上涨开启。
新牧网的数据显示,生猪价从最低价每斤5.69元开始起,一路上涨到2016年6月,到达每斤10.58元的历史新高,而此前的最高点是2011年6月的每斤9.8元。
现在,猪场老板们都换了一副脸面,有时收完猪,还会请李伟明喝个茶,吃个饭。
只是猪市行情太好,他也有新烦恼,比如违约的比例正在上升。
收猪一般都是先谈好价格,收取定金,然后猪中介再通知猪贩子或屠宰场过来,这时间一般需要三天。但等不到三天,猪价又上去了。这时,一些猪场老板就会毁约,连续两天连涨个2毛左右,多出来的盈利就会超过违约成本,这时猪场就会单方面撕毁合约。
这极为少见,即使在行情最好的2011年高价位也没持续太久,但李伟明没预料到,与刚刚过去的筑底期一样,本轮猪周期的猪肉高价位也比往年更长一些。
与李伟明同样失算的还有程新闻,2015年10月份,猪肉已经连续上涨了半年,按往年规律,春节后猪肉会进入一个下跌期。担心节后猪价回落,程新闻就以1800块的价格出售了一批猪仔。
但涨价并未如期停止,2015年4月,这一批猪仔的价格涨到了每只2400元。
与历次猪周期相比,更为异常的一点是,猪价一路高歌,但母猪存栏量却在逐月减少。
母猪数量是猪业生产力的根本指标,决定着未来半年内生猪市场的供应量。新牧网分析师高勇红表示,以往的猪周期突出表现在生猪存栏量下降,而能繁母猪存栏量变化不明显。但第三次猪周期则是通过严重亏损直接造成能繁母猪严重减栏,到2016年5月已跌至3760万头。
猪企并未迅速扩大生产规模,原因复杂。一部分企业因为第三次猪周期严重亏损,才刚刚还清欠款,但更重要的还是环保。
随着《畜禽规模养殖污染防治条例》和新环保法的出台,全国都掀起了史上最严的猪场环保整治行动,许多猪企因为环保整治,被迫拆除。
力度最大的浙江,2014年9月底全省禁限养区内已关停搬迁养殖场户69597个,涉及生猪存栏490.18万头。
统计数据显示,2015年浙江生猪年末存栏730万头,年内出栏1316万头,分别比上年下降24.3%和23.7%。
随着猪市复苏,各地的种猪都供不应求,福建一春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的副总张佳最近特别高兴,每年他们公司可提供种猪1.2万头,但是明年和今年的种猪已经全部销售出去了。
林国忠猪场里卖出去的种猪体重也在不断的减轻,连80公斤的小猪苗都被急不可耐的养殖户们买走了。
惠州的养猪大户卢嘉玲经历了多次猪周期,她已经淡定了很多,“亏了不要哭,赚了不要笑”。在她看来,这一轮养猪人赚的钱都是效益不好被迫退出的养猪人的血汗钱。
高勇红也认同这一看法,本轮猪价上涨其实是一场优胜劣汰的竞技赛。在经历了连续3年的亏损,以500万养猪人的破产退出为代价,淘汰了过剩产能,刷新了2016年猪价新高,中国的生猪规模化进程也得以向前快速推进。
高勇红认为,养殖规模化程度提高,正是猪周期规律失灵的最主要原因。经历几轮猪周期,年出栏头数小于500的养殖户比例下降,养殖规模化程度提高,抗周期能力增强。
与2012年相比,中国散养户的比例,已下降了11%。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经历过这一轮猪周期,中国的猪业面貌才逐渐清晰起来,“养猪成了有钱人玩的游戏”。
“现在再兴建一个猪场,没有两千万,基本很难生存。”37岁的练智文说,他16岁开始养猪,如今拥有5家猪场,近万头猪。
练智文开玩笑说,过去人总说,“不好好读书就回家养猪”,但其实养猪对知识的要求更高。规模化的猪场的技术门槛一般人根本无法触及,“要懂工程、化学、疫病、财务、环保”。
过去或许很难想象本科生会去一家猪场工作。但张佳说,他的公司7位技术员中,就有4人拥有硕士学历。
除了资本、技术,拦住一般人进入的,还有高门槛的环保要求。
“过去,猪业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练智文说,以前建猪场,租一块场地,搭几块石棉瓦,铺一块水泥地,就能开始。
现在随便上一套环保设施,费用都在百万级以上,如果不是规模化养猪场,散户根本无法承担其中的环保成本。
环保是此轮猪周期上扬的一个重要因素。从2013年开始,部分地区就已开始划定禁养区、限养区,随之而来的就是禁养区内的猪场关闭、拆迁等工作。
2015年4月发布的”水十条“更明确规定,要科学划定畜禽养殖禁养区,2017年底前,依法关闭或搬迁禁养区内的畜禽养殖场(小区)和养殖专业户,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等区域提前一年完成。
截至目前,全国已有二十多个省份公布了禁养区的划定或划定规划,包括浙江在内,部分省份禁养区猪场的拆迁工作已基本完成。
国内最大生猪养殖企业温氏集团下属的环保公司益康生,一直负责温氏养殖场的环保业务。益康生副总范卫朝记得,国家在2000年左右开始了对养殖业有了环保要求,“这与规模化养殖的时间表是一致的”。在他看来,正是猪业规模化发展之后,猪场的污染问题才逐渐变得严重。
按照超过500头的标准,农业部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规模化养殖的比重已占到了44%,十三五规划的目标是达到52%。
目前,环保发展与农业发展还处于一个磨合期,针对新环保法规实施后,生猪养殖领域遇到的问题,中国畜牧业协会猪业分会组织过一次讨论。
首先是治理方式的分歧,中国畜牧业协会猪业分会在会后的总结文章里写道:“在部分主管部门人员眼里,猪场粪尿就是污染,因此按工业标准要求处理满足达标排放标准,根本不考虑粪尿的资源化利用和处理成本”。一刀切的结果,直接造成养殖企业没有整改或关停时间,直接面临当地政府巨额罚单及关停。
与此同时,养猪的环保工艺目前也没有形成统一的标准。范卫朝介绍,目前国内猪场污染主要针对两样:粪便和污水。
粪便,都是集中收集,在沼气池进行堆肥发酵,转化为肥料。污水的处理方式主要有四种:
第一种是综合处理方式,也就是污水还田。将经过沼气池发酵之后的污水,浇灌到配套面积的农田中还田。
这种方式难以监管,容易过量浇灌造成污染,过去并没有得到环保部门的认可。不过在最近的讨论中,这一方式正在被逐渐接受。
达标排放是第二种方式,部分地区都出台的地方《畜禽养殖业污染物排放标准》,其中化学需氧量(COD)在400mg/L以内、氨氮80mg/L、总磷(以磷计)在8mg/L以内,可以排入污水管道中。
第三种方式是零排放,也就是要求所有的污水都要留在厂区内。各个地方政府的氮排放有一定指标限制,由于养猪业不交税,地方政府并不愿猪场占用紧张的氮排放指标,例如福建的猪场就是要求“零排放”。
但在范卫朝看来这种方式可能存在一些隐患,“现在很多厂在建厂时就建一个山头,然后把污水浇在上面,表面看并没有水流出来,但是其实化作气体蒸发,或者流入地下水都没有达到环保的效果”。
第四种,则是对水深度处理,将水净化到化学需氧量(COD)100mg/L,接近清水,再进行循环利用。
无论哪种方式都意味着一笔额外的投入。趁着行情尚好,程新闻、林国忠、卢嘉玲都重新购置了上百万的新环保设备。
而这,已成新人最基本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