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有三千多名干部参与了此次大转移,这三千人分为了五个大组:协调组、人员核查组、交通组、思想工作组,以及治安组,其中负责敲门劝说群众的属于思想工作组。
在消泗乡,绝大多数都是留守老人,他们最不愿离开,“舍不得家里的东西,自己又搬不动东西,就都不肯走。”为了劝说他们赶紧上车离开,向英木和队员们只能自己亲自上阵给老人们搬东西。
上了车之后,整个公交车上的气氛也异常凝重。虽然旁边坐着都是相识的邻居,但是没有任何人聊天,“没心情”,周早英至今回忆起来仍有些伤心。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武汉蔡甸区消泗乡的7个民垸,就是7个“水袋子”。过去半个世纪里,这里兜住了武汉大部分洪水,而住在这里的人也最知道水的厉害。
水位是夏天最重要的度量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熟记着自家的海拔,对照着大坝上的刻度,计算着自己的生活。
冬天筑坝,夏天防汛,每年7月到9月,都是兜水的日子。有时候到脚踝、有时候到小腿,偶尔的几年里,整个村庄都浸泡在水中。在这片云梦泽之地,人们世世代代与水为伴,与水相斗。
绝大多数时候,他们赶走了水。在2016年的夏天,他们被水放逐。
倾“缸”大雨
7月5日,前一场暴雨的积水仍没有退去,庄稼地里,水已经到了玉米秆的腰部。
早上8点新一轮暴雨又开始了,这一次雨下得更大了,“就像缸水从上往下泼”,当地一位官员形容说,从倾盆大雨下成了倾“缸”大雨。
气象部门的数据显示,从7月5日早上8时至7月6日凌晨6时,消泗乡降雨量达200毫米,“24个小时,下了全年三分之一的雨”。
挖沟村的王兰正在巡堤,这片位于村上游的堤坝,将来自洪北河上游的客水阻挡在外。水位还在上升,村民们在原有堤坝上又筑了一层子堤。
真正的危险还在上游。距离挖沟村不到五公里的南边湖垸民堤,早在两天前,水位已达到25.64米,而这里最高的防守能力只有25.50米,也就是说水位已经超过了防洪能力0.14米。
尽管如此,村民们依旧没有放弃,还在不断地加派人手,他们扛着沙袋垒高子堤。乡里也采取分流、限排等多种措施,试图保住大堤。受这座大堤庇护的是挖沟村、九沟村两个村的2206位村民。
王兰原本以为,这一次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一定能够守护”,堤坝上传来的消息也是溃漫已经控制住了。
不过,新一轮降雨使得情况急转直下,8点之后,南边湖民垸堤发生多处漫溃,其中一道溃口长达20米。9点,区防汛抗旱指挥部作出决断,“对附近的九沟村和挖沟村村民进行疏散转移”,他们是消泗乡最早一批转移的村民。
“如果堤坝仍能够抢救,首先是抢救堤坝。”蔡甸区水务局的总工程师吴国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什么情况下进行转移,并没有严格的标准,所有的一切都要根据当时的情况现场研判,“一旦险情超出了控制,会威胁到人的安全,那就必须转移”。
在他们转移途中,通往挖沟村和九沟村的部分道路已经被水淹没,而良田里积蓄的洪水已经高达2米,洪水一触即发。
坏消息不断传来,消泗乡的第二道防线张沉堤,也出现了溃口。张沉堤包裹着的是沉湖和张家大湖两个相邻的大湖,洪水首先汇聚到湖中,是消泗乡的天然屏障。
消泗乡党委书记周军民说,“如果张沉大堤不出现问题,整个消泗乡都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但此时的洪水已经超出了这两个大湖的承受能力,并且水位仍在跳涨。
“沉湖张沉堤进洪口闸出现洪水漫堤,直接威胁到消泗乡14个村的村民生命安全。”吴国松说,他们首先还是在“抢”。直到下午5时左右,区防汛抗旱指挥部接到了来自张沉堤前线的消息,说此刻堤上的人力已经严重不足,洪水跳涨的速度超过了子堤搭建的速度,这意味着继续抢修堤坝已经不再可能。
此刻,上游东荆河洪北大堤水位已达26.94米,接近历史最高,并且还在疯涨,“一天之内上升了40厘米,相当于涨了半米的水”。
第二道防线已经失守,考虑到大雨持续和客水下泄的压力,蔡甸区防汛抗旱指挥部决定对消泗乡人口进行转移。
根据人口转移安置方案,全乡12个村、1个社区以及水产中心全部转移到周边乡镇,共4951户、19138人,但其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外出务工,实际转移的人数在1.2万左右。
老人最不愿意离开
晚上6点,蔡甸区召开了紧急会议,宣布了大转移的决定,7点,消泗乡的转移正式开始。
村干部和区直机关的人员共同组成小分队,以自然村为单位挨家挨户敲门,罗汉村的敖少超是最早一批被通知的村民。
向木英是罗汉村妇联主任,晚上六点半她接到了村支书的电话,当时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早前都信心满满地在防堤,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当她赶到村委会集合时,区检察院已经派出了小分队前来支援。所有人自行分组,大约十三四个人一组,每组人负责一个自然村。
据周军民介绍,一共有三千多名干部参与了此次大转移,这三千人分为了五个大组:协调组、人员核查组、交通组、思想工作组,以及治安组,其中负责敲门劝说群众的属于思想工作组。
当队员们敲开门,村民们第一个反应都是不想走。村里一位八十几岁的老婆婆,对着向英木挥了挥手说,“你们走吧,我一个老太婆,死就死了”。
在消泗乡,绝大多数都是留守老人,他们最不愿离开,“舍不得家里的东西,自己又搬不动东西,就都不肯走。”为了劝说他们赶紧上车离开,向英木和队员们只能亲自上阵给老人们搬东西。
都是年轻人的家庭也不好劝离,在年轻人看来,他们身手敏捷,如果洪水来了自己还可以逃跑,并不存在危险。有一家人就因为刚刚盖了一个新房子,无论向木英好话说尽,对方就是态度坚决,“绝对不走”。
“农村人也没有存款,一辈子就盖了那么一个房子”,向木英特别能理解这家人的心情,前前后后来了三次做工作。
向木英说,“最后要是真的淹了,政府肯定会管你的,我的房子比你的还低呢”,这才说服了他,答应了早上6点跟着他们村干部一起撤离。眼看着已经快7点了,对方迟迟不出现。后来才知道为了躲避转移,他一大早就悄悄地溜到了自己的鱼塘上。
类似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几乎在每个村上演,“有些人故意换衣服,拖延时间”,还有人眼看着他出门,又悄悄地抄小路回来,“猫在家里不吱声”。
王兰遇到一位养牛的村民,一定要将他的牛带着才肯上车,来来回回做了五六回工作依然行不通。通过和他的家人沟通,才知道原来这头牛并不是他的,而是从仙桃借来的耕牛,这才想到了解决办法。
“找了两个人,假装从仙桃来的,就和他说现在就把牛带到仙桃去养”,王兰还和他承诺,“如果牛不见了,就找我赔”,这才把老头劝上了车。“人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偶尔善意的谎言也是值得的”,王兰笑了笑,“现在牛还找人帮他养着呢”。
最容易劝离的,应该是组合家庭——有老人又有年轻人的家庭,“年轻人担心老人家,就都愿意走”,家里有病人、残疾人、孕妇的家庭,也都愿意离开。
敖少华的儿媳预产期就在7月初,眼看着要生了,为了确保胎儿的安全,村干部一通知转移,便让自己的儿媳赶紧上了车,自己留了下来收拾东西。比起在路上遇到的危险,敖少华认为堵在里面的危险更大,就在他们撤离的第二天,出村的道路已经被水淹了,最深的地方有三米深。
70岁的陈定凡中风后,常年瘫痪在床,只有老伴在身边照顾,村委会特别安排了辆小车,专门开到门口,通过小车再运到公交车的前面。
当天晚上,武汉市公交集团在接到支援信息后分批派遣220辆公交车,而蔡甸区的公交公司也派出了150辆车。
如何安排这些车成了乡党委书记周军民最重要的事情,“雨大、路窄,十几米长的公交车根本无法掉头”,而且能见度特别低,顶多只有20米,如何保证这些车辆的安全成为了大转移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
最后给出的方案是,小车加大车的方式,所有的村子,都尽量往里面开,尽可能的让村民们少走路,而实在进不去的地方,老弱病残由小车接送,其他村民则步行前进。
肖婷心和老伴穿了雨衣、又打了伞,他们一路走来,浑身衣服都湿透了,“雨实在太大了,就像天漏了似的”。
上了车之后,整个公交车上的气氛也异常凝重。虽然旁边坐着的都是相识的邻居,但是没有任何人聊天,“没心情”,老伴周早英至今回忆起来仍有些伤心,“真的就像逃难一样”。
“逐”水而居
这次也不是当地村民第一次转移了,1983年和2010年,这里曾经因为分洪而两次实施大转移。
消泗乡,地处仙桃通顺河下游分洪道南侧,由民堤民垸和湿地组成,历史上一直是一片湿地,新中国成立后逐步围垦造田才形成了7个民垸的格局,国际级沉湖湿地就在境内。
消泗乡几乎80%以上的人都是从邻近的沔阳迁徙而来,沔阳是过去的叫法,现在已经改名为仙桃。
上世纪70年代中期,也就是人民公社时期,迁移达到了高潮。据肖婷心回忆,当时沔阳地少人多,一个青壮年做一天工只能够赚到“三四毛钱的工分”,每天都是半饱的状态。
消泗由于围湖造田,初步形成了一些民垸,地广人稀,这里做一天工可以赚到“一块钱的工分”,不但可以吃饱,而且队里有时候还会分杂粮,“生活水平比沔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许多人都想尽办法投亲靠友来消泗,消泗为此还特别设了接收门槛,“必须家中有劳力的才接收,而且家里的劳力越多越受欢迎,没有劳力根本不收”。
从到消泗的那天起,每一个村民都多了一项工作——筑堤,由于民垸内的水位在夏天是低于河道里的水位,因此必须修筑大堤才能保住农田,否则这里在夏天就是一片湿地。
港洲村的郑立云今年73岁,32岁时他从沔阳经亲戚介绍到了消泗,每年冬天都有两个月是在堤坝上加固村里的民堤。村里按照每家每户的田土面积以及人头进行分配,他们家分到6米左右的堤坝。
在筑堤的两个月时间里,村民们每天都要扛70袋左右的麻袋,每一个都在30公斤左右。直到前两年,村里请了推土车和挖土机,这才结束了人工固堤的历史。
冬天修大坝,是为了夏天防汛,但无论村民如何努力,由于地势低洼,这里历史上一直是分蓄洪区,遇大雨“十有九淹”,被称为“水袋子”。
每次洪水来袭,消泗都首当其冲,地势低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方面也是由它的经济地位决定的,这里以农业为主,大多数村民以养鱼种地为生。
消泗身处通顺河行洪道南侧,而行洪道的北侧为洪北大堤。洪北大堤保护着沌口、常福、永安和侏儒等广大人口密集地区和工业园区免受洪水威胁。
“不能所有的堤坝都无限修高”,吴国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水总要有一个出口。”因此,位于南侧的消泗成了分洪的最佳地点。
在本轮汛期中,从上游仙桃而来的洪水,经行洪道后,注入通顺河,在黄陵闸入长江。由于黄陵闸地势较高,上游来水无法迅速下排,加之本地暴雨,消泗民垸里的积水漫过民垸堤,致行洪道洪水进一步猛涨,使洪北大堤压力大增,安全受到威胁,而分蓄洪区消泗民垸的转移,将减轻洪北大堤部分防汛压力。
王兰过去三年都是区里的人大代表,她曾提案希望整个消泗乡能够整体搬迁,“政府能够找一块地势高一点的地方,给我们做一个小区”,只有这样才能够彻底摆脱年年遭水淹的命运。
但是提案报上去至今没有回应,王兰说可能上面的领导还在调研考虑,不过她相信这一次大转移之后,“可能会更有利于这个提案通过”。
大转移那天晚上,很堵车,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开了近四个小时,60岁的郑太平本来就晕车,加上浑身湿透了,便开始冒虚汗。
接近凌晨两点,肖婷心夫妇终于到了位于侏儒镇的安置点蔡甸四中。此时,这里已经入住了大批受灾村民,学校的宿舍楼已经被人占完了。他们只能去教室,走进教室才发现,课桌椅也已经被人都占完了,后来的人只能睡在地上,而发到他们手中的就是一床被子和一床凉席,甚至没有枕头。
地板被踩得湿漉漉,64岁的肖婷心和妻子找了一块较为干燥的地方,将凉席铺在地上,躺了一晚上,彻夜未眠。
九沟村的村民们比他们幸运得多,他们分配到武汉市国防生态园,这里的宿舍不但有床,空调、热水器和厕所也一应俱全。
那里本来安置了五百多名村民,结果得知消息的村民纷纷自发投奔到国防生态园,据安置点的负责人介绍,到了7月10日这里的人数已经突破了900,“达到了安置的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