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索马里的日子6

文/周洪立



我在索马里的日子6

文/周洪立

编者按

1978年4月至1980年12月，周洪立先生作为英语翻译，随中国援助索马里医疗队赴非洲之角索马里。此文记录了在非洲度过的两年半多时间里所发生的故事。作者希望以此文来记录中国援助索马里医疗队为增进中非友谊做出的贡献，纪念为此献出青春宝贵生命、葬身非洲之角的战友。

不该发生的悲剧

当年在非洲援外，条件比较差，非常艰苦，其中有些艰苦的程度是现在很难想象的。应该说，国家对援外人员总体上还是非常关心的，所有的援外专家组都有自己的厨师，吃饭不成问题。工作环境有时比较艰苦，也容易克服。

最大的问题是非洲距离祖国遥远，远离亲人，通讯不便，加之业余生活十分匮乏，因此，大家普遍感到寂寞，业余时间不容易打发。同时，由于活动范围相对狭小，长时间同有限的人群接触，人们的情绪往往容易急躁，队伍中小的摩擦、人与人之间小的不愉快，时有发生。用医学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压抑心理综合征”。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有些小的矛盾没有得到及时解决，久而久之，就会发展成大的矛盾，有时甚至会酿成悲剧。早期（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前）长期驻外的人员，对此都有切身体会。我们到达索马里不久，就传来某亚洲国家大使管内部闹矛盾，导致一位家属跳楼自杀的消息（由于那个国家的使馆就在中国医疗队摩加迪沙总部附近，所以对大家震动较大），据说死者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性，大家不免为之惋惜。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我们这一批中国医疗队在索马里期间，其他中国专家组也发生了类似的悲剧。一天晚上，医疗队总部突然接到了大使馆打来的电话，说中国专家组大院有人中毒，要求医疗队马上派医生前去抢救。医疗队接到电话后，立即派出几位医生紧急赶往中国专家组驻地，医疗队外科护士石秀臣作为助手随同前往。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为了了解有关情况，我曾专门打电话到吉林省辽源市，找到了已经退休在家休息的石秀臣护士。据石护士介绍，医生们赶到现场后，立即展开急救，但是，由于患者中毒较深，发现时间较晚，最终，抢救宣告失败。看着眼前的情景，赶去抢救的医生、在场的使馆领导、各专家组的师傅，大家都痛心不已，许多人留下了眼泪。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就这样死在了异国他乡，而且临终也没能闭上自己的双眼。这一不幸的消息，在中国援助索马里各专家组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件呢，对此，大家都感到十分困惑。

后来才知道，其实，是由一件很小的事情引起的。死者作为专家组的翻译，负责采购食品。在当时的索马里，所有的采购人员面对的都是市场上的小摊贩，没有正式的商场，也没有发票。在这样的市场上购买蔬菜、肉类等，经常会发生付款后，索马里小商小贩不给找零的情况。一个月下来，往往就会出现少量的现金差额，少则三五个先令，多则十个、八个先令。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当事人便会定期做出统计，向领导汇报，领导签字后，予以报销。这在当时的索马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足为怪。

但是，人多嘴杂，专家组中的个别人对这件事偶尔有些这样那样的议论，对此，翻译感到十分委屈。加上一些其它的小矛盾，让这个同志心情很不愉快，长期郁郁寡欢。专家组领导发现了这个情况后，一面开始正面做他的思想工作，一面派人留意，防止意外的发生。那一天晚上，专家组大院里有娱乐活动，负责照顾这位同志的人出去看了一眼，于是这位翻译便把早已准备好的一瓶农药喝了下去（那个专家组是农业专家组，帮助索马里种水稻）。等到被人发现，为时已晚，以致抢救无效。

这次意外事件对大使馆和专家组都是一个巨大的震动，从那以后，大使馆经商处和专家组都更加重视援外人员的思想工作，及时化解矛盾。同时，更加关注专家组内部的业余生活，要求国内有关部门定期到国外，为援外人员放映电影，组织各类参观、交流活动，丰富援外人员的业余生活。

为了援助非洲人民，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的许多人克服重重困难，在非洲大地上辛勤工作，默默付出，一些人甚至牺牲了自己生命。为了援助非洲修建坦赞铁路，66人献出了他们的宝贵生命，长眠在非洲的原野。在索马里，除了这位不幸去世的同志和前面文章中提到的、因车祸去世的医疗队翻译之外，中国援助索马里专家组还有另外一位不幸在索马里去世的同志。在我们来到索马里之前，索马里南部一个中国专家组的同志，饭后在驻地门口的马路旁乘凉，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从身上碾过，当场死亡，肇事者是一位索马里司机。

在这里，谨向在援外事业中失去宝贵生命的战友，表示沉痛的怀念和崇高的敬意。

歌声伴随医疗队

这期间，盒式收音、录音机（简称收录机）在海外已经十分普及。摩加迪沙各专家组的师傅们陆续开始在市场上购买收录机，播放国内歌曲。有了歌曲，专家组的气氛就大不相同，师傅们的生活立刻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再不那样死气沉沉。随着医疗队在索马里时间的不断增加，医生们手里多多少少都有了一点积蓄，于是，大家也开始跃跃欲试，考虑购买自己的收录机。

上图左侧即为石秀臣护士，右侧为妇产科李医生。

当时市面上的产品有两种，一种是单纯的盒式录音机，只有录音和放音功能，没有收音机的功能，价格比较便宜。另一种是收录两用机，虽然价格较贵，但是有收音机功能，因此，医生们普遍倾向购买收录两用机。当时在非洲市场上常见的品牌有三种，一种是荷兰的飞利浦，另外两种是日本的三洋和松下。市场上的产品以日本品牌更为多见。这种收录机在国内开始流行，大概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这还是后十来年的事情。

哈尔格萨市没有专门的电器商店，市面上见到的产品基本上都是走私进口的。有的是索马里人到中东地区（主要是沙特阿拉伯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打工带回来的，有的则是通过伯贝拉港口走私进口的。我陪同医生们在哈尔格萨连续转了多家商店，也买不到合适的收录机，后来在印度商店老板的建议下，我们索性开车到伯贝拉港口城市去买。为了购买收录机，有时也为了换换环境，洗洗海水澡，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伯贝拉。周末去伯贝拉变成了医疗队的一个保留节目。

伯贝拉虽然城市不大，但是比哈尔格萨更具有商业气息，一定意义上来说，也更加繁华。市区几条不宽的马路两旁，设有一家又一家的小商店，里面经常有不同品牌、不同档次的收录机出售。因为医生们口袋里的钱有限，所以，往往是看了又看，还是下不了决心。而且，也免不了同老板反复砍价。好在这里的小老板都很友好，大多数也都很实在，所以最后基本上能够成交。那一阵子，帮助医生购买收录机成了我的一项重点工作，也是我的一大乐趣。

自从有了第一台收录两用机之后，医疗队的业余生活立刻变了样，原本死气沉沉的医疗队驻地，马上充满了欢乐的气氛。随着收录机的数量不断增加，医疗队的业余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医生们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录机，播放自己喜爱的歌曲。每天晚饭后，直到深夜睡觉前，医疗队驻地到处是欢乐、悠扬的歌声。

电影《英雄儿女》、《刘三姐》、《芦笙恋歌》、《柳堡的故事》和《小花》的插曲，五六十年代的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红梅花儿开》以及最新的流行歌曲《军港之夜》等等，优美的歌声不绝于耳。不知为什么，那一阵子，《军港之夜》在索马里特别受欢迎，尤其是在首都摩加迪沙。我来到索马里的第一天，在专家组的大院里就听到师傅们在放这首歌曲。以后每次到首都取信，也都能听到这首歌曲。

有了马，还要配鞍子。买好收录两用机后，大家又开始选购录音磁带。当时流行的有两种品牌，一种是Sony， 另一种是TDK。因为医生们手头的钱有限，每次只能少量购买，所以，要不断添购。为了提高录音效果，不能两台录音机对着直接录音，还必须有连接线。于是，大家又张罗购买连接线。有了收录两用机，医疗队大院里立刻充满了生机，医生们的夜生活一下子开始丰富多彩起来。结束了一天紧张的工作，每到晚饭后，几个人便会扎堆，互相转录歌曲，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音乐。收录两用机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中国医生们在非洲的生活。

收录机的出现，为中国医疗队的医生们打开了一扇欢乐之门，收录两用机成了医生们的开心果。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没有这种东西，非洲的那三年，那些炎热、漫长的夜晚，真的不知道将如何度过。

我自己买的是一台松下的收录两用机，黑色，长方形，有一个能掀起来、放下去的把手，便于携带。扬声器大大的，占正面的一半，音响效果还不错。回国后，孩子们用来听流行歌曲、校园歌曲，着实用了好几年，直到磁头老化，实在不能用了，才不得不淘汰。非常可惜的是，没有留下一张那台收录两用机的照片，否则，放在这里，有助于增强文章的现实感。

上图中间为石秀臣护士，摄于摩加迪沙伯纳蒂尔医院手术室。

意外收获

大约在1979年的上半年，为了去首都送信、取信，我又暂时离开了哈尔格萨，往返时间一周左右。因为考虑到长途行车不安全，大使馆决定，在有航线的城市，医疗队信使往返可适当考虑乘坐索马里民航班机。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是乘飞机去的摩加迪沙。一周之后，当我重新返回哈尔格萨中国医疗队驻地，突然觉得这里似乎同我离开之前有些不一样，室内充满了温馨的气氛。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之前，就听到屋内的录音机传来了非常甜美的歌声。那歌声听起来是那么的婉转、动听，那样的亲切、入耳，让人感觉非常舒服。歌曲似曾熟悉，记得出国前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我拼命回忆，终于，想起来了，那是邓丽君演唱的《何日君再来》。

分发完信件，我来到每个医生的房间，发现有收录两用机的医生都在放邓丽君的歌曲，有的在放《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有的在放《月亮代表我的心》……不知这短短一周内医生们从哪里弄到了邓丽君歌曲的磁带。当时的国内，“文革”结束时间不长，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不久，“左”的思潮仍然存在，在公开场合邓丽君的歌曲还被批判为靡靡之音。但是，许多地方已经有人在听邓丽君的歌曲了。因为急于了解其中的奥秘，我把麻醉师杨医生拉到我的房间，准备问个究竟。杨医生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同我是AB 角，我不在时，他替我开车接送医生。

杨医生得意地告诉我，在我去摩加迪沙期间，利用周末，他们又去了一趟伯贝拉，目的是为还没有收录机的医生买收录机。到了伯贝拉，老远看到码头上停着一艘写有中文字的货轮，这让他们感到非常亲切，于是开车过去看个究竟。虽然港口守备森严，但当卫兵得知他们是中国医生时，不但没有阻拦，而且还向他们敬礼。几位医生神采奕奕地上了船，同船员聊了起来，原来那是一艘香港货轮。那时，虽然香港还没有回归，但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所以，见面之后都感到非常亲切，越聊越近乎，个把小时下来，已经成了好朋友。

听说中国医生在这里吃不到猪肉，船上的大副还专门指示厨房给中国医生准备了一大块猪肉，让医生们带走，这使得大家非常感动。之后医生们在海员的带领下，参观了货轮，听到船上的扩音器里在放邓丽君的歌曲，很感兴趣。海员朋友发现后，主动送了几盘邓丽君歌曲的磁带给中国医疗队。这使大家如获至宝，喜出望外。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伯贝拉之行，收获如此巨大。

自从有了邓丽君歌曲的磁带之后，医疗队驻地的氛围进一步发生了变化，医生们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宿舍，一盘接一盘地复录邓丽君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欣赏邓丽君的歌曲，医生们以往单调的生活立刻变得丰富多彩。邓丽君的歌曲就这样一直陪伴我们度过了在索马里的后半段时间。

以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也比较喜欢唱歌，还学会了识简谱。每当有新的电影歌曲出来，我都能很快学会，不时哼唱，以此为荣。但是，我毕竟没有演唱的天分，除了音准还可以，唱歌不会跑调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特别是我唱不了高音，连C 调的高音“mi”都唱不上去，只能唱唱中音。唱歌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业余爱好，歌曲对于我并没有更重要的意义。但是，在索马里援外两年多，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歌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大大提高，成了我和医生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我从来没有想过，歌曲会有这样重要的作用。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歌曲简直就是我们的精神食粮，包括邓丽君的歌曲在内，它们成了丰富我们业余生活、战胜寂寞的灵丹妙药。

那几年的经历使我对歌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歌曲有了全新的认识。歌曲确实是个好东西，它可以鼓舞战士的斗志，诉说对远方亲人的思念，排解心中的苦闷，表达对大自然的赞美，抒发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缓解失恋的痛苦，帮助怀中的孩子甜蜜入睡，等等，等等，无所不能。歌曲是人类的巨大财富，是人生的一大法宝。当年那些“左”的论调，如“靡靡之音”，“精神鸦片”等，是多么虚伪，多么无聊，多么牵强，多么可笑。

这期间，除了电影插曲、邓丽君的歌曲之外，我还能听到索马里朋友从中东带回来的英美流行歌曲，其中不少是我回国后多年才在国内听到的。对我来说，这也是另外一种享受。其中几首，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得部分歌词。一首是Too Young To Be Married （《结婚太早》，Greet the milk man still yawning...Too young to be married， To young to be free...），唱出了一个过早恋爱结婚生子的女孩心中的无奈；另一首是Heart of Gold（《金子般的心》，Keep me searching for a heart of gold，and I am getting old...），唱出了女青年苦苦寻找、挑选另一半时的矛盾心情；还有一首我最喜欢的Paradise（《天堂》，So put your sweet lips ， Close to my lips， And tell me ， That is where they will stay. Don’t leave me half way to Paradise， So near， Yet so far away...），唱出了热恋中的男女对热吻的渴望。

1995年，我因业务需要带队访问台湾，还曾专门向接待方打听，在哪里可以买到邓丽君经典歌曲的CD 全集。主人很有心，得知我喜欢邓丽君的歌曲，第二天就送了我一套，一共十盘。至今，我仍保留着这套邓丽君歌曲的CD。对我来说，邓丽君的歌曲有着更深一层的意义，这些歌曲，伴随我度过了在非洲漫长的业余时光。

［作者为原中国出版集团党组副书记、副总裁，历任国家新闻出版署外事司司长，上海市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驻新加坡大使馆公使衔参赞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