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哀江南赋序》的艺术魅力

2016-07-14 13:09刘燕歌西安邮电大学人文社科学院西安710121
名作欣赏 2016年15期
关键词:王室江南命运

⊙刘燕歌[西安邮电大学人文社科学院,西安 710121]



诗文品鉴

庾信《哀江南赋序》的艺术魅力

⊙刘燕歌[西安邮电大学人文社科学院,西安710121]

摘要:在中国古代赋文学的长河中,《哀江南赋》首次将王朝断代史实纳入赋的描写范围。《哀江南赋序》以高度凝练的笔法揭示了王室命运与个人命运之间的关系,暗示出整篇赋的关节所在,与《哀江南赋》篇幅巨丽的正文相比,《哀江南赋序》在读者中享有更高盛誉。

关键词:《哀江南赋序》悲身世念王室

在庾信诸多传世赋作中,以《哀江南赋》为其魁首,正如钱钟书先生所云“穷态尽妍于《哀江南赋》”。在中国古代赋文学的长河中,《哀江南赋》首次将王朝断代史实纳入赋的描写范围。与《哀江南赋》篇幅巨丽的正文相比,《哀江南赋序》在读者中更是享有盛誉。作为对赋中之意的高度概括,《哀江南赋序》(以下简称《赋序》)以高度凝练的笔法揭示了王室命运与个人命运之间的关系,暗示出整篇赋的关节所在。

在写法上,《赋序》将“悲身世”与“念王室”绾合来写。

首段勾勒梁朝因侯景之乱导致灭亡的历史以及自己作为遗民的心情。“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二句,清楚交待侯景反梁的具体时间——公元548年夏历十月,这与《南史·梁本纪》所载“(太清二年)冬十月,临贺王正德率众附贼”的时间正相吻合,可见尘封多年的历史在庾信的心中清晰得如在昨日。接着将一年之间的战事浓缩于“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二句,使人立刻感受到侯景军队以迅猛之势致使金陵宫城瞬间崩颓的紧张形势,也暗示了梁王朝的不堪一击。“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四句,先写自己逃奔江陵,次写自己出使被扣。赋的正文中对逃亡江陵有详细描述:“雷池栅浦,鹊陵焚戍。旅舍无烟,巢禽无树……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赋序》中仅以一个“窜”字便写尽了逃亡中九死一生的狼狈状态。不仅庾信有如此遭际,“公私涂炭”四字将目光移向大众,官家与百姓皆不能免灾,忍受着战争的煎熬。个人的逃窜和生灵的涂炭使人一下子领略到战争中“覆巢无完卵”的惨状。然而噩运并未结束,“奔命”二字暗示出形势危急之下出使西魏,不料想却跌入了“有去无归”的绝境。梁元帝的中兴之道很快销蚀于西魏的马蹄下,在甲戌年即承圣三年(554年),终于到了途穷之时。“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几句援引蜀将罗宪率军在都亭痛哭三天以哀蜀亡以及古人因梁山之崩哭祭三日之典,形容自己得知国运消亡后悲痛欲绝的心情。梁朝的命运没有顺应“天道周星”、循环无极的自然规律,而是走向了“物极不反”的方向,终于在三年之后(557年)被陈朝取代。庾信回归故国的梦想彻底无望,只能像汉代的傅燮般身世悲凉,心中涌荡着浩然之气,终至战死沙场;又像汉代的袁安那样,每每念及国事便涕泪纵横。

第二段介绍写赋动机和目的。“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庾信首先以东汉哲学家桓谭和西晋史学家杜预为追慕之师,仿照他们“咸能自序”的习惯,于是有了此篇《赋序》。接着提及前代文人潘岳与陆机,他们都以斐然的文采来表达可引以为傲的“家风”和“世德”,这让庾信想到自己的赋作是否也应描写相似的内容。我们看到,庾信的《哀江南赋》正是从“陈世德”“述家风”开始,追述了庾氏祖先以世功为族、经邦佐汉的“世德”以及“家有直道,人多全节”的“家风”,庾信与父亲庾肩吾由于降生于这样的“世德”之家,不仅文辞在贵族文人中堪为渠帅,其道德风范也在漳滨(江陵)地区被树为楷模。这样的开头正是受到潘岳与陆机等人写赋传统的影响。而想到自己从“二毛”之年起,便遭逢“丧乱”与“流离”,而今已是“暮齿”颓年,早已失去了“述家风”“陈世德”的激情,因此提起笔来,难以摆脱自己悲哀的身世和亡国的痛苦。念起远别前所作的《燕歌行》,悲伤涌动令他难以承受,想到若能有一日像传说中那位在楚国生长的燕人,也能及老还乡,那一定将是泣不成声的景象!接着使用四个典故说明自己屈身仕周的复杂心情:传说南山玄豹惜护皮毛,雾雨天不出门寻食,庾信以此比喻自己本有避世之心。古代楚国申包胥赴秦求援,今日庾信承命出使西魏,怎知就像战国时齐国田和把齐康公驱至海岛后自立为王一样,历史又一次重演,侯景的叛乱也迫使梁王室逃奔江陵,而庾信却没能像伯夷、叔齐宁死“不食周粟”,他在北朝做起了官。回顾往事,曾在下亭、高桥漂泊羁旅的情景历历在目。身仕北朝已十余年,“楚歌”“鲁酒”无法取乐忘忧,庾信过着郁闷的生活。晚年忆昔,感慨颇多,“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二句,点明作赋虽有描写自己“危苦”的经历,但更重要的目的是“念王室”。

人事反复哪能知?梁朝覆灭带给庾信的影响沦肌浃髓,前两段的只言片语岂能描述清楚?因此第三段更为详细地叙写自己出使后的心情:“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此处直接发出了“日暮途远,人间何世”的深沉感喟。乡关邈远,对华发已生的庾信而言,这是何等不公的世道啊?他以汉代“大树将军”冯异来比喻自己不慕功名的性格,又巧妙地以“大树”来比喻梁王朝,庾信刚“一去”北朝,梁王朝这棵“大树”便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因而此番“一去”,充满了荆轲刺秦时“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感。接着正用蔺相如献璧受秦王之欺的典故暗示自己出使西魏被欺的处境,反用毛遂逼楚王歃血为盟的故事暗示自己对梁魏关系无力回天的无奈。庾信很自然想到自己被魏人羁留的命运多么像楚国乐官钟仪一样,成为“南冠之囚”,又像春秋时鲁国的季孙意如一样,在会盟时被拘留在北方的西河之地。这类昔日视为传奇的事情现如今竟也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多年过去,这种锥心之痛从未减弱过,又一次袭上心头。最能理解他这种心情的莫过于熟悉的两位古人:一个是春秋时楚大夫申包胥,他本与伍员善,员将出亡,谓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等到吴师伐楚入郢(今湖北江陵县北之纪南城),包胥入秦乞师,依庭墙而哭,七日不绝声。哀公感其诚,出师救之,吴兵退。申包胥顿首(磕头叩地)称谢。另一个是蔡威公,他数次谏君,终不被纳,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理解了这两位古人,也就理解了庾信的心情,梁朝的灭亡对他来说创巨痛深,恨不得顿地碎首,泪以继血。从此,遥想南方景象成为他排遣痛苦的唯一慰藉,然而“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遥想于他而言,不也是极其残酷的吗?

在一番深沉感喟之后,作者反思了梁王朝灭亡的原因:“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他举了江南地区两位英雄人物孙策和项羽“分裂山河,宰割天下”的伟业。孙策以“一旅”之兵力三分天下,项羽率“八千”之众争夺江山,与之相较,梁朝的“百万义师”懦弱得只会卷甲而逃,被侯景的军队如草木般“芟夷斩伐”,长江、淮河本可成为天然的险阻,亭燧和军营也可形成一道道屏障,然而对懦弱的军队而言毫无意义。庾信看到,除了军队的散涣,王室内部的矛盾争斗和民间势力的分裂活动,是将梁王朝推向覆亡的重要原因。一方面是身处上层、“头会箕敛”的课税者们,如宗室中岳阳王萧、河东王萧誉等人联合起来,勾结西魏;另一方面是“锄棘矜”的百姓趁机起事,“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是不足为怪的。作者以秦朝仅止于二世,秦王子婴轵道投降来比喻梁朝的短促;以西晋怀帝、愍帝先后被虏至平阳遇害的祸事来比喻梁武帝、简文帝先后被侯景致死。如此惨痛的教训,遂使庾信发出了“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的深沉感慨。国家的危亡如山岳之崩毁,而随着天下易主,必将对个人命运产生重大影响,出现“去国离乡”的悲剧人生。这里再次点出了赋的主旨,也是庾信晚年对于“天意人事”的最深感悟。

结尾一段:“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以神话中的“星汉”“蓬莱”比喻已经覆灭、永不能归的故国,进一步加深了遗憾的力度。《哀江南赋》虽数千言,也只能达言歌事,根本无法抚平庾信内心的悲哀。至于末尾陆机与张衡嘲鄙此赋的想象之辞,则是文人惯用的自谦手法而已。

《赋序》中,庾信将“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的使典手法发挥到了堪为后人范式的高度。《文心雕龙·事类》云:“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庾信的用典便是其才力与学识完美结合的集中体现。用典之妥帖犹如自其口出,如“傅燮悲身世”“袁安念王室”“钟仪入就南冠之囚”“季孙留守西河之馆”等故事与庾信身世遭遇极为相似,“轵道之灾”“平阳之祸”恰与梁朝命运相符,真可谓用人若己。而“申包胥之顿地”“蔡威公之泪尽”则将庾信的悲痛心情表达得极其到位。因为妥帖,所以文章读来含义丰富、感慨深沉。不仅妥帖,庾信还将典故运用到了圆活的程度。如“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四句,暗示了自身的经历,衬托了不慕功名和救国心切的情怀,还形成了以“大树”喻梁王朝的形象表达。至于“钓台移柳”“华亭鹤唳”,既可视作典故,又可视作写实,达到了一语双关的效果。娴熟的用典无疑为《赋序》平添了艺术魅力。

《赋序》或是由王室命运述及一己命运,或是将国家与一己命运交织融合,鲜明地彰显着“国履危亡,个人必悲”的主题。只有人到晚年,庾信才能对往事有最清醒、最严肃、最深刻的反思,才敢于冷静地批判梁代及西魏的史事。因此,穿透历史长河的《哀江南赋》才被推为庾信入北后最能震撼人心的作品,而这篇广为流传的《赋序》也因其所渗透出的哲理性思索而具有无法泯灭的艺术光芒。

作者:刘燕歌,文学博士,西安邮电大学人文社科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汉魏—南北朝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猜你喜欢
王室江南命运
命运的更迭
摩纳哥王室婚姻
小编有话说①
小编有话说②
小编有话说①
命运秀
命运
命运是否掌控在你手中
八对王室夫妇的现代童话
给王室洗碗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