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家园的守望
——从《平凡的世界》看路遥的人文情怀

2016-07-14 13:09王继东重庆应用技术职业学院学报重庆合川401520重庆渝北区笃信实验学校重庆渝北401120
名作欣赏 2016年15期
关键词:平凡的世界路遥

⊙王继东[重庆应用技术职业学院学报,重庆 合川 401520]⊙陈 雪[重庆渝北区笃信实验学校,重庆 渝北 401120]



精神家园的守望
——从《平凡的世界》看路遥的人文情怀

⊙王继东[重庆应用技术职业学院学报,重庆合川401520]
⊙陈雪[重庆渝北区笃信实验学校,重庆渝北401120]

摘要:路遥是来自陕西的一位“农民”作家,他以特有的朴素语言向读者讲述着一个个农民的故事,而路遥用时六年耗尽心血撰写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代表着路遥的文学艺术特色。本文试图通过管窥《平凡的世界》中对人生价值、爱情真谛、官场追求等方面的描述,来进一步研究路遥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从而进一步探求他内心世界潜藏着一个怎样的精神家园。本文主要从三个层面进行论述:作品塑造的精神家园特征、作家塑造精神家园的原因以及对这一精神家园的质疑。

关键词:路遥《平凡的世界》精神家园人文情怀

2015年2月,随着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在北京卫视和东方卫视的热播,路遥和他的作品《平凡的世界》再次引起人们的强烈关注。作为一名普通的写作者,陕北作家路遥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以其《人生》《平凡的世界》《早晨从中午开始》等作品享誉文坛,尤其是耗尽其心血而著就的百万字巨著《平凡的世界》,以其朴素而翔实的笔触,全景式地反映了1975年初到1985年初中国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①,充分地展现了社会的变革给普通小人物带来的冲击和影响,而这部宏大的具有史诗性质的作品,在路遥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多年后,在文学作品日益被边缘化的今天,却继续上演着畅销书的传奇。②

不得不承认,近年来,在这个越来越浮躁的社会里,抒发性灵、展现人性内心的文学被挤压到一个越来越边缘的地带,而《平凡的世界》的逆袭成功,能够继续保持一版再版,不能不引起我们一次次回眸,关注这部畅销书形成的原因,关注路遥的创作之路,直至关注路遥这个人。

路遥的这部作品以朴实的语言叙述着普通人的平凡人生,而就是在对这些平凡人喜怒哀乐的描述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个身边人的影子,而主人公对命运的抗争也不断地撞击和拷问着我们的心灵,人生应该追寻一个怎样的路径?在越来越复杂的人的世界里,不安的心灵到底应该安放在一个什么样的精神家园?

对于这些看似已非常陈旧又具有哲学意味的话题,充斥在读者阅读这部现实主义作品的过程之中,使读者在这部用朴素文字书写的作品里,深深感受着作家路遥那份独有的浪漫主义情怀,并从中理解了他在喧嚣的文学环境中保持的那份清醒,以及在孤独的文学探索过程中对精神家园的守望。

一、作品塑造的精神家园特征

自第三部于1988年5月25日完稿后,《平凡的世界》得以在1989年10月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第一次完整地出版,这部作品通过主人公孙少平的人生奋斗历程,以及对真、善、美的讴歌,营造出一个充满温情的精神家园,使人们在作品出版二十余年后的今天,仍然可以认识到它自身所蕴含的魅力和价值。那么,从这部作品中,我们能够体悟到深藏于路遥精神世界中的是一个怎样的家园呢?

(一)讲述的奋斗故事激励人心在这部百万字的作品中,路遥以其舒缓的笔调,讲述了一个名字叫作孙少平的农村青年面对的苦难和为此所做的抗争,以及在经过百转千回的苦痛后重新归于平凡的历程。实事求是地讲,路遥叙述的这个故事并不新颖,类似的小说不胜枚举,但就是这样一部《平凡的世界》,却能够在出版二十余年后依然一版再版,继续赢得许多不同年龄阶段读者的喜爱,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讲述的是属于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真实而不做作,让读者通过这个平凡的故事感受到生命的张力、人生的可贵和未来的希望。

“苦难”无疑是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词,也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主要脉络。从原西县高中一名连素菜都打不起的穷学生到双水村乡村教师,从黄原城的一名揽工汉到铜城大牙湾煤矿挖煤工,孙少平面对苦难总能抱着积极向上的心态,有时甚至还“自找苦吃”,目的就是从苦难中不断地完善自我,最大化地实现自己人生的价值。孙少平虽然最后只是成为一名正式的煤矿工人,但他非常珍惜这份看上去很辛苦的工作,并不想借助田晓霞的力量改变矿工身份,“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③。这句话似乎揭示了孙少平面对“苦难”不懈追求的全部意义。

实际上,孙少平这一形象也是符合时代需要的。1980年,《中国青年》杂志第5期刊登了后来引起全国反响的“潘晓之问”: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这问出了生活在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年轻一代对精神家园的追求。在那个时代,同样密切关注着生活的作家路遥,“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切之情”④,他以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处于“城乡交叉地带”青年农民对理想的迷茫。凡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人,无论后来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无论其城市化的程度有多高,在他们的记忆深处,总有一段用艰难岁月努力奋斗构筑成的精神家园,这类读者群体在中国达以数亿,他们读到《平凡的世界》时,作家的情感表述与读者的内心体验达到了高度的和谐与共鸣,激励着他们为改变自身命运而不断地奋斗,作品从某种意义上成为底层读者超越阶级限定的人生教科书。

(二)塑造的人性世界充满温暖除了尽情礼赞奋斗精神外,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还用动情的笔触讴歌了人与人之间那份真挚的情感。在这部作品中,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孙少平一家在贫苦的生活中互敬互爱的一幕幕场景。为了弟弟妹妹能够继续读书,少年孙少安尽管学业优秀,依然选择退学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孙少平对即将进入大学的妹妹体贴入微,求告着田晓霞一起去帮妹妹买内衣;长年生病的奶奶为了不给家里增添负担,连孙儿们给她买来的止痛片都舍不得吃。而在其他人之间也同样充满了温情,好兄弟金波不但在读高中时经常让孙少平与自己合骑一辆自行车,即使是接父亲班当上工人后,也对少平同样好,当少平以揽工汉的身份来看他时,为了避免少平尴尬,刚刚洗过澡的他回到卧室重新换了一身稍微破旧的衣服;即便是常年在外漂泊的王满银也充满了人情味,这位“逛鬼”偶然在旅馆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额头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竟不由地伏在桌子上哭开了,鼻涕涎水泪珠子糊了一脸,他猛然间开始想念起了他的孩子、老婆和那个破墙烂院里的家。

路遥之所以在作品中极力营造充满人情味的意境,这与他自身的价值取向是分不开的。路遥短暂的一生基本都是在陕北大地上度过的,在这片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上,儒家仁、义、礼、智、信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对他有着深刻的影响,在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他也有意无意地用这套价值理论体系来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并把普通人之间的关爱,以及对弱者的同情,作为战胜苦难和实现自我价值的一个有效途径。在这样一个精神家园里,路遥极力地维护着人们之间那份原本存在的真挚情感,并用这份朴素而崇高的情感来呼唤人们之间需要更多的关爱,以此抚慰在多难的人生中饱受摧残的那些心灵,使他们能够在各自的奋斗路上看到更多的希望。

人性所具有的本真和善良不但能温暖受伤的心灵,还能促进人们相互扶持着共同创造奇迹,人性的光辉在此过程中也显得更加璀璨夺目。而《平凡的世界》中所描写的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彰显着人世间最普通、最珍贵的情感,这份朴素的情感通过细腻而真实的生活描述得到完美的表现,并与读者的内心感情世界产生了共鸣,从而创造出了一个令人感动的艺术世界,同时也折射出这部作品自身所具有的审美价值。

(三)演绎的爱情理想令人感动爱情是文学中永恒的主题,然而当代一些作家却打着所谓“先锋小说”的旗号,把对爱情的描写直白地叙述为肉欲的盛宴,甚至以疯狂地渲染性描写为能事,类似的文学作品不仅亵渎了爱情的神圣内涵,同时也降低了文学作品自身的品格。《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不落窠臼,选用朴实深沉的笔调描绘了男女之间那份难得的真爱,尤其是孙少安和田润叶、孙少平和田晓霞两对青年之间的爱情荡气回肠,让人为之扼腕。

孙少平与田晓霞的恋爱过程充满了现代文明的光芒,在营造的意境上具有了诗意的特征。从孙少平第一次到晓霞家吃馒头直打饱嗝被她偷笑,到少平陪着披着外衣像个男生一样的晓霞在校园宣传栏看《参考消息》,到揽工汉孙少平在电影院前邂逅穿着风衣的大学生田晓霞,直到麻雀山上俩人初定终身……一幕幕场景就像一幅幅美丽的画卷,尤其是在麻雀山上俩人见面时的情景,“路遥用朴实的抒情性的语言,准确地刻画了黄昏外在的物象,也传神地写出了人物内在的心象,从而创造了一个心物合一、情景互渗的画面,给人留下丰富而美好的阅读记忆……”⑤

与自己弟弟现代式的爱情相比,孙少安与田润叶的爱情饱含着传统的意味。俩人自小青梅竹马,经常互相到对方家吃住,长大后在心里依然牵挂着对方。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俩人从恋爱到结婚自然水到渠成,然而成绩优异的少安却因家庭条件困难无法继续读书,为少安难过的润叶哭着坐上了去原西县城读书的汽车,从此俩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出现了质的转折。毕业后的润叶成了体面的公办教师,而少安依然是背着褡裢去集镇买猪娃的农民,尽管润叶心中仍然爱着她的少安哥,并让少平带给少安一张纸条,告诉少安哥:“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好!”但深深爱着润叶的少安,在看完纸条、抓着自己的头发痛哭了一场后,为彻底断绝润叶爱自己的心思,毅然从山西带回了陌生女子贺秀莲,并很快就和她结了婚。

与孙少平和田晓霞轰轰烈烈的爱情相比,孙少安与田润叶的爱情像陕北大地一样深厚而苍凉,他们之间的爱虽然内敛却更深沉。正因为那份深深的爱,才将心爱的人从身边推开。自尊又自卑的孙少安希望通过自己的痛苦决定,能够使亲爱的润叶在婚姻上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使她未来的生活过得更加幸福,这无疑就是少安不敢接受润叶告白的初衷,他内心无疑经过了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与挣扎,而这份善意拒绝的背后,却正是那份浓浓的无私的爱!这也使读者在感受到少安的心恸之余,同时体会到路遥构建的爱情世界的无私与可贵。

二、作家塑造精神家园的原因

路遥通过作品为读者精心塑造了一个令人向往的精神家园,在这个家园里尽管物质生活并不丰富,但却充满了对自强精神的赞美、人性大爱的讴歌、至美爱情的礼赞。在改革开放初期,人们都汲汲于对物质世界的追逐,而路遥却为何自甘寂寞、历时六年、耗费心血呼唤精神家园的回归呢?根据他的自身经历,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原因:

(一)贫困生活的沉痛记忆路遥出生在陕北清涧县的一个非常贫困的农民家庭,他的童年就给他的幼小心灵蒙上了很深的阴影。当路遥七岁时,“家里十来口人,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只有一床被子,完全是‘叫花子’状态”⑥。已经无力再抚养路遥的父亲,决定把路遥过继给家在延川县的大哥,他们一路讨饭来到路遥伯父所在的延川县。已预感到自己要被送人的路遥,为了能够活下去、有书读,只好假装不知道。当父亲像小偷一样悄悄溜走的那天清晨,躲在一棵老树背后的路遥,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逐渐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感觉自己被抛弃的他,只有在痛哭一场后学会适应新的生活。在伯父家,路遥过得并不舒适,同样贫困的伯父连供他读初中的能力都没有,每月只能提供十斤粮食,而身在尖子班的路遥因经常没饭吃受尽了歧视。

对于路遥而言,这段贫困生活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被父亲送人的经历成为他一生最难以逾越的精神障碍,促使他对人性有了更加真实的认识。他曾借孙少平之口对亲戚有过如下评论:“小时候,我们常常把亲戚两个字看得多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亲戚关系常常是庸俗的;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难也常常是亲戚们造成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⑦孙少平靠自己奋斗而不强求别人的做事风格,正是路遥对外部世界不信任的一种体现,而人物独立形象越鲜明也越说明路遥对现实人性失望之深刻,同时也暴露出他潜意识中那份对亲情和友情的渴望。

或许正是由于这份内心复杂的情感,路遥在作品中除了让我们看到主人公孤独的奋斗背影外,就是以更多的笔触来讴歌亲情和友情,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充满真善美的精神家园。对这个精神家园的诠释涵盖了路遥对人性世界的全部希望,但过于理想化的塑造使这个精神家园少了一些现实感,幻化为无法企及的乌托邦。沉湎在这样一个自己虚构的世界里,守望着这片虚无缥缈的精神家园,无疑更彰显了路遥内心的悲哀。

(二)爱情创伤的圆梦之旅在《平凡的世界》中,田晓霞是路遥极力塑造的一个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现代女性形象,她美丽、善良、体贴、知性、大方、干练,几乎集中了作者对女性所有美好的想象。如此完美的女性让人印象深刻,是因为田晓霞这一形象融入了路遥对自己初恋的全部感情,他曾用抒情的笔调回忆自己的爱情:“我永远记着那个遥远的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有生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握住我初恋时女朋友的手。那美好的感受至今如初。我曾和我的女友穿着厚厚的冬装在雨雪弥漫的山野手拉着手不停地走啊走,并仰起头让雨点雪花落入我们嘴中,沁入我们的肺腑。”⑧

从这段饱含感情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尽管这个名叫林红的女知青在得到路遥让给她的招工指标后抛弃了他,使这位日后的中国知名作家一度痛不欲生,但路遥在多年以后依然对她有着美好的回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这位前女友的深情,并把这份感情寄托在了田晓霞身上,同时还让这个自己塑造的完美女性爱上了落魄的揽工汉。然而,“仔细审视小说建构的爱情理想时,不难发现路遥强烈的主体意识与炽热的情感掩盖了这一爱情理想的局限性,最终消隐了本该在作品的主题中得以展现的思想现代性。”⑨

回避充满物欲的现实世界,躲进自己的精神家园里塑造理想中的爱人田晓霞,这一过程也是路遥对逝去爱情的一次追忆和悼念!而一味地醉心于对理想人物的刻画,反倒使这一十分生动鲜活的形象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也引来了读者内心的质疑。像田晓霞这样家庭条件优越、自身条件完美的女大学生,感情世界怎么会如此单一?那些追求浪漫或者攀附心重的帅哥们去哪儿了?田晓霞大学同学中综合素质比孙少平优秀的一定很多,为什么她非要独独爱上这个揽工汉?不可否认,文学是审美的艺术,它可以融入作者主观思想的观照,但小说毕竟是一门来自生活的艺术,它虽然追求审美,但并不等同于童话,它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必须接受小说自身规律的制约。或许正因为路遥在作品中构建的爱情伊甸园无法承受读者更多的拷问,促使路遥不得不通过一场莫名其妙的洪水来处理掉田晓霞这个“麻烦”的女人,而这位女主人公的遇难,也标志着潜藏在路遥心中那个爱情理想世界的坍塌。

(三)政治理想的另类解读在品读《平凡的世界》的过程中,读者往往把目光更多地关注在了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身上,而忽略了作者对田福军这个人物的塑造,甚至有些评论家提出删除与田福军相关的情节,认为去掉这些所谓的旁枝末节会使作品更精炼、更完整。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没有真正理解作者设计田福军这个人物的意图,实际上这是作者有意安排的一个推动情节发展的“‘远景’上的主流”⑩,也可以理解为另一个奋斗的孙少平在政治舞台的拼搏与挣扎,在这个人物身上同时也寄寓了路遥对政治生活的全部理想。

陕西是周、秦、汉、唐历朝定都所在地,也是中国儒家文化的发源地之一,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文化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同样深入到路遥的血液里。1967年,在那个狂飙突进的时代,刚刚初中毕业的路遥因在运动中的狂热表现、出众的组织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被顺利推举担任延川县造反组织“红四野”的“军长”,并在一年后,于1968年9月15日任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十九岁便成了县级领导,社会的认可和崇敬,让春风得意的路遥感受到了人生的价值。然而,仅仅两个月之后,还没有充分体会到当领导感觉的路遥,便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运动拉下了马,重新成了一名农民,他的政治理想随即也破灭了。⑪

尽管路遥被赶下了政治舞台,但深藏在他内心的那份“仁政意识”和“家国情怀”却一直没有改变。为了表达自己的这份政治理想,田福军这个清廉、正直、能干、务实的官员形象在《平凡的世界》中出现了,面对乡下饿晕的村民,他不怕毁了大好仕途毅然发放战备粮;面对苗凯和冯世宽等县领导的弄虚作假,他不怕被排挤据理力争;面对黄原市黑龙河农场群体事件,他刚上任市委书记就妥善处理……与孙少平相比,路遥对田福军这个人物虽然没有刻意地塑造,但这个人物却寄托了他更多的政治理想,或者说这个人物正是路遥设想从政后能够干出一番事业的自己。然而,由于路遥对田福军没有用更为细腻的笔墨进行勾勒,使这一人物形象不够丰满和生动,趋于扁平化和符号化,使路遥赋予这一人物身上的政治理想展现得不够充分,也是田福军这一人物形象被部分读者忽略的真正原因。

三、令人质疑的精神家园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贫困童年的阴影、爱情世界受到的创伤,以及政治生活受的沉重打击,使路遥的内心世界呈现给人们的是自强与自卑的综合体。通过他第一篇较有影响力的作品《惊心动魄的一幕》开始,到后来的《在困难的日子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人生》《平凡的世界》,甚至到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都让读者感受到了这种既追求崇高又缺乏自信的复杂情绪,正因为这种矛盾心理始终贯穿在路遥的作品中,使读者在阅读他的这些小说作品时,都能感受到相似的情节再现,甚至有评论家称《平凡的世界》就是《人生》的加长版⑫,而这种矛盾心理构建的精神家园,在反映现实中就有了脱离实际、一厢情愿的意味。

(一)道德叙事大于历史叙事在《平凡的世界》这部路遥最重要的作品中,作家倡导的是在人生追求上具有意义、在爱情上彼此真诚、在亲情上互助友爱,这也是整部作品最重要的精神内核,为了更好地阐释这份理想,作家不惜让作品主人公接受一个个来自生活中苦难的挑战,从而让这份理想在苦难中升华,并进一步体现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毋庸讳言,路遥提倡并努力构建的这一精神家园具有一定的感召力,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后人们因价值观念裂变产生了迷茫,这一精神家园有助于那些失去生活目标的读者找到方向感,但路遥在作品中一味地为倡导理想而歌颂苦难,却不主动甚至回避寻找产生苦难的原因,也未进一步结合历史和时代探求实现理想的方法,使他构建的精神家园少了一份本应具有的亮色。

文本中曾经讲述了这样一段情节,当孙少平在黄原地区柴油机厂建筑工地当“揽工汉”时,田晓霞晚上带着从乡下来办事的孙少安去看他,在一处四处透风的清水房内,“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⑬,这使少安“想起了歇息在破庙中的叫花子”。少平即便在这样困顿的生活环境下,依然拒绝了哥哥少安合伙办砖厂的邀请,继续追逐那看不清方向的未来。这不免让人多了几分疑问:路遥让自己笔下的主人公遭遇如此磨难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成为乡镇企业家不是一条实现人生价值的道路吗?难道经受苦难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吗?这又让人想到了少平的姐夫,那个被称为“逛鬼”的王满银,这个在作品中不乏喜剧色彩的人物身上实际充满了悲剧,作家在作品中以嘲讽的语气让这个“二流子”一出场就因卖老鼠药而被游街示众,迫使这个具有商业头脑的人四处流浪做点小生意,而思家心切的王满银回家后整天围着老婆孩子转,一个或许很有前途的商人就这样被扼杀了,路遥竟以赞赏的口吻称之为“收心务正”。

从路遥在作品中的这些描述,我们可以发现作家传统的道德价值取向虽然有其可贵之处,但没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客观地对待新生事物,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作家的创作思维,没有从少安开办砖厂和王满银做小生意这一表象中更好地挖掘其中具有的开拓性意义,而把人生价值全部寄托在成为“公家人”上,使人物形象在路遥自身道德标尺的约束中少了更多鲜活的元素和时代气息,这不能不让人对这部皇皇巨著架构起的精神家园感到遗憾。

(二)入世还是出世的自我纠结在作品开始路遥就以积极入世的姿态开始了文本的叙述,从孙少平饿着肚子也要读书,到毕业后去举目无亲的黄原城当揽工汉,直到几经周折成为煤矿工人,这一小说情节的发展路径都张扬着路遥为实现人生理想不断努力奋斗的思想,彰显的是一种积极、乐观、向上的心态,而当少平成为煤矿工人后,这份积极入世的心态在适应煤矿工作的过程中渐渐消失了,似乎再也找不到新的奋斗方向。如果说淳朴自然的乡村文明代表着心灵世界的净土,城市文明就代表了先进文化发展的方向,孙少平最终抛弃乡村和城市而选择介于城乡之间的煤矿,折射出路遥构建精神家园时进退失据的内心矛盾,逃避现实、归于平凡似乎成为孙少平最好的归宿。

文本最后再次佐证了路遥矛盾的内在心理。少平在煤矿因受伤住院,妹妹孙兰香的男朋友(其父为省委副书记)提出帮助他把工作调到省城来,却被少平莫名其妙地拒绝了,表示“也许一辈子都可能和煤炭打交道”,并在“温暖的季风”“绿黄相间的山野”“蓝天”“太阳”等温馨的场景中急切地回到了大牙湾煤矿。⑭诚然,热爱自己煤矿工人的工作无可非议,但当能够更好地体现自身价值的岗位出现在面前时,为什么就轻易地拒绝?在更好的工作环境中,实现人生更大的价值,不正是少平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吗?否则他从自己的双水村走出来的目的和意义又在哪里?仅仅就是想成为一个有编制的煤矿工人?

路遥在构思《平凡的世界》时,给这部作品初定的名字是《走向大世界》⑮,从这个书名分析,就可以完全感受到路遥当初写这部作品的初衷是积极入世的,通过不断奋斗来体现人生价值才是作品的精神内涵。然而,路遥在作品结尾却让孙少平从敢打敢拼的“勇士”转变成了逃避现实的“隐士”,这已经远远背离了该作品以积极、乐观、热情的态度积极入世的初衷,削弱了主体人物整体形象的塑造,使部分读者在感受到路遥矛盾心理的同时,对他建构的理想化的精神家园产生怀疑,从而降低了整部作品在读者内心的价值。

(三)从人生理想家到孤独守望者被毁容了的孙少平戴着他的墨镜回到了大牙湾煤矿,那个宽大的墨镜就像面具一样遮住了孙少平的脸,也遮住了他直面人生的勇气。而作家路遥把他的小说主人公“发配”到煤矿后,他那为理想奔走呼号的心已无处安放,只好继续徘徊在他的“城乡交叉地带”,孤独而无奈地守望着渐渐荒芜的精神家园。

歌颂苦难本是路遥用来彰显人物坚强意志的有力武器,然而过分的苦难却成了压垮孙少平精神最重的那根稻草,使他开始了对安定生活的追寻;而自从美丽能干的田晓霞被洪水冲走后,孙少平与惠英嫂的结合使读者总是感觉少了爱情的成分,作家赞美的爱情童话已成了泡影;随着改革开放和社会的物质化,对于作家寄予厚望的那份乡村亲情,也被稀释得越来越淡漠,变得无法企及。再次盘点作家努力建构的精神家园,就会发现它随着时代的变迁已经面目全非,残存的只有路遥心中那份对未来无法预知的希望。

路遥建构的精神家园从繁荣走向衰落,从侧面表现了作家对现实的无奈和内心的孤独,这也缘于作品自身存在着无法回避的矛盾。“在对农民命运的思考上,路遥的叙述中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一方面从根本上轻视这一身份,渴望摆脱这一身份。另一方面又在积极地固守这一身份,渴望这一阶层摆脱生存困境,走向富裕之路。”⑯路遥对农民问题没有从城乡二元体制这一根源上分析,而是让主人公以宁可成为危险的矿工也要“叛逃”农民这一阶层的形式来模糊问题的存在,暴露出作家的思想局限性,降低了作品本应具有的积极意义,削弱了作家建构的精神家园本该具有的光辉。

四、结语:对世俗人生无奈的告白

路遥通过《平凡的世界》来讴歌人生、爱情、亲情,用他那并不嘹亮的嗓音唱出对精神家园最真诚的梦想和希望,然而,生活的真实却往往粉碎了这份并不算奢侈的理想,把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毁给人看。美丽的田晓霞被洪水冲走了,善良的润叶姐嫁给了她并不爱的人,生意越做越大的孙少安累死了爱人,毁了容的孙少平面临的依然是矿井下的危险,当上省委副书记的田福军将面对更多官场的陷阱……“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都被雨打风吹去”,面对生活的残酷,路遥依然通过作品,执着地坚守着那份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虽然他孤独地守望显得有些无奈和凄冷,但他的作品却激励了无数逆境中的读者,并将继续走向更多人的心灵,给人生十字路口徘徊中的他们带去温暖。

①④⑥⑧⑩路遥:《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第62页,第199页,第43页,第24页。

②黄平:《从“劳动”到“奋斗”——“励志型”读法、改革文学与〈平凡的世界〉》,《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

③⑦⑬⑭路遥:《平凡的世界》,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59页,第280页,第387页,第633—642页。

⑤李建军:《真正的文学与优秀的作家》,《延河》2007年第11期。

⑨谭伟平、吴海杰:《理想的批判与批判的理想——对〈平凡的世界〉中“理想世界”的解读》,《理论与创作》2010年第4期。

⑪⑮厚夫:《路遥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9-56页,第180页。

⑫程光炜、杨庆祥:《重温路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3页。

⑯石天强:《断裂地带的精神流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4页。

作者:王继东,重庆应用技术职业学院学报编辑,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陈雪,重庆渝北区笃信实验学校教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 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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