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依宸[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知识分子的失声、狭隘和流亡
——论乔伊斯《死者》中知识分子的抉择
⊙李依宸[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当知识分子不得不在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做出抉择时,他们或逃遁于象牙塔而失声,或困囿于社会政治而狭隘,二择一的选择始终不能为知识分子找到出路。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给出“流亡”的选择,使知识分子得以平衡。乔伊斯的小说《死者》,塑造了加布里埃尔和艾弗丝小姐两个知识分子形象。小说开始他们分别做出了二择一的选择,而文本最后,加布里埃尔获得精神顿悟后选择“流亡”。和乔伊斯一样,加布里埃尔在“流亡”中找到出路,“流亡”成为最终的归属。
《死者》 乔伊斯萨义德知识分子流亡
每每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之际,知识分子不可避免地要在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艰难抉择。到底是该肩扛民族大义投身政治,还是独善其身专攻学术?做出任何一个选择,他们都避免不了自我的拷问,以及社会的审问。为平衡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的矛盾,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给出“流亡”的选择。“流亡”使知识分子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独立于体系之外,又与周围世界保持联系,在若即若离之中得以平衡。
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小说《死者》,分别塑造了加布里埃尔和艾弗丝小姐两个知识分子形象,他们一个企图逃遁于象牙塔,在社会问题上选择失声;一个困囿于社会政治,情怀视野都变得狭隘。两个人的对立冲突,揭示的正是知识分子在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的矛盾。而在小说最后,通过人物的精神顿悟,乔伊斯将“流亡”的意识灌注在加布里埃尔的形象上,以此为矛盾中的知识分子指出一条出路。下面我们将结合《死者》的具体文本,分析知识分子在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所表现出来的失声、狭隘,以及流亡状态。
在社会这张无形的大网中,“到处都是政治,我们无法遁入纯粹的艺术和思想的领域,也因而无法遁入超然无私的客观性或超验的理论的领域”①。所以当知识分子单纯地想要固守在象牙塔中时,现实带给他们的只会是平静以外的其他东西。人们除了指出:“每位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宣扬、代表特定的看法、观念、意识形态,当然期望它们能在社会发挥作用。宣称只是为了他或她自己、为了纯粹的学问、抽象的科学而写作的知识分子,不但不能相信,而且一定不可以相信。”②逃遁于象牙塔内的知识分子还会引来周围人的质疑甚至其他民族主义者的攻击,被冠以苟且偷生者的称号。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逃遁者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外界的压力将迫使个体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象牙塔里的失声只会让他们的焦虑和恐慌变得意外躁动。在爱尔兰争取民族独立的过程中,乔伊斯深知知识分子在纯粹的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将面临什么样的考验,所以《死者》首先就讨论了加布里埃尔遁守象牙塔后的失声现状。
小说《死者》中加布里埃尔是个接受了欧洲大陆先进文化的知识分子,他后来在大学任教并为《每日邮报》杂志撰文。在日常生活中,他闭口不谈政治。他的注意力放在诸如提倡儿子晚上用绿灯罩、练哑铃,强迫女儿吃麦片粥,逼妻子穿长统套鞋等一系列具有欧洲大陆文化色彩的琐碎事项上。这种强烈的控制欲局限于物质生活层面就止步不前了,没有对彼此思想、价值观的教导管束,回避关于社会政治、民族事业等意识形态的问题。凭着文学是超政治的这一信条和对书籍的爱好,尽管爱尔兰与欧洲大陆的关系紧张微妙,他还是选择给欧洲大陆的《每日邮报》撰稿,他认为写书评同政治不相干,更不认为写了评论自己由此就变成了西布立吞人。骑车旅游法国、比利时等地了解欧洲大陆的文化,在他看来也无可厚非。他恪守于文学的独立空间,期许单纯地收获象牙塔里的果实。然而梦想终将破碎于现实中。他的这种去政治化行为,被艾弗丝小姐在舞会上公然指责,将他视为“西布立吞人”,愠怒于他的如此“卖国”行径。诸如此类的外界批评,最终内化为强烈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形成加布里埃尔的敏感、多疑与不安。
正如小说一开始所描写的:“在他没有胡须的面庞上,一副眼镜屏挡着他一双灵敏的、永不宁静的眼睛,眼镜上光洁的镜片和锃亮的镀金框架也在永不宁静地闪耀着光辉。”③加布里埃尔的现实生活是不安宁的,遁居象牙塔那种世外桃源的想象让他在现实生活中因失声而失势不自信,陷自己于焦虑和负罪而不能绝。《死者》姨妈家的那次平常家宴中,尽管加布里埃尔表面轻松,放任自己沉浸在集体无意识中,附庸于表妹的钢琴曲、两位姨妈的热情好客、众人的聚会言欢。但客观存在的爱尔兰瘫痪麻痹的社会状态以及爱尔兰紧张的民族问题,一直潜藏在加布里埃尔的意识中,使他对自己的不关注、不思考、不表态和不作为,感到深深的矛盾。于是,宴会全程他难免敏感于身边的大小事情。小说中多次提到他纠结于宴会上的演讲,为演讲的内容所困扰,他对引用的诗句犹豫不定,想要让大家理解、接受,又怕不合他们的胃口。这里,乔伊斯实际上隐喻了加布里埃尔作为知识分子对于知识分子权利与义务的困惑。通常情况下,知识分子通过演讲进行社会批评,启蒙大众,他们最有资格进行演说,也最有责任进行演说。萨义德说,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是世俗的批评家:“在受到形而上的热情以及正义、真理的超然无私的原则感召时,叱责腐败、保卫弱者、反抗不完美的或压迫的权威,这才是他们的本色。”④那么,怎样安排演讲内容,自然就显示了加布里埃尔对知识分子权利与义务的取舍,也是他在纯粹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的选择。当然,对象牙塔的坚守决定了加布里埃尔做出一场无关痛痒的演讲,夸赞宴会的热情、庸俗地恭维两位姨妈和众人、标榜爱尔兰好客的传统,提出不让任何阴郁的说教前来侵扰宴会的氛围。看似加布里埃尔进行了一场演讲,实际上,演讲已经索然无味,失声于社会和民众,演讲的分量消解殆尽,沦为敷衍寒暄的陈俗套语。这样,虽然没有直接的批判,乔伊斯也已经揭示了逃遁于象牙塔给知识分子带来的困境以及他们自身庸俗化的危险。
无论英国历史上的宗教改革、法国的大革命、德国纳粹的反人类战争还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这些社会变革,从来不缺乏极左或极右的激进知识分子。在知识的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他们慷慨激昂地投身社会政治。然而被激情冲破头脑,他们很容易就陷入集体的煽情状态,盲目地爱国、爱民族,狭隘地进行社会革命。萨义德指出:“知识分子所代表的公共领域是极端复杂的,包含了许多令人不适的特色,但要有效介入那个领域必须仰赖知识分子对于正义与公平坚定不移的信念,能允许国家之间及个人之间的歧义,而不委诸隐藏的等级制度、偏好、评价。”⑤倘若知识分子不能在国家间、个人间平衡好政治地位,那么他们在国家事项和个人生活中就会以政治代替公平正义,一切将会因为政治性而被重新审度。这时候,过度的政治化就会使事态向盲目排外、忽视人性的方向恶化,社会将狭隘到一个死角而停滞甚至倒退。
“每一时代的知识分子都面临着他们的历史使命,并且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对待、处理、完成各自的历史任务。”⑥在爱尔兰争取民族独立的过程中,乔伊斯敬佩爱尔兰政治家、社会活动家帕纳尔在反对外来统治的民族独立运动中的英勇行为和爱国精神,但他并没有选择像叶芝等爱尔兰知识分子那样投身“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他认为:“这场文艺复兴运动不仅存在着脱离现实的倾向,而且还反映了一种狭隘与自负的民族心理。”⑦避开狭隘的政治化视角,乔伊斯清醒地意识到:“爱尔兰人不应坚持故步自封的文化观念,而应按照欧洲大都市的现代艺术标准来发展自己的文化事业,并尽快与欧洲大陆文化接轨。”⑧所以小说刻画艾弗丝小姐对爱尔兰的政治热情时,乔伊斯对她实际上是暗含着批判的态度的,并警示我们她的狭隘和激进。
艾弗丝小姐和加布里埃尔是大学同学,同样接受过欧洲大陆先进的知识教育,与加布里埃尔独守象牙塔内不一样,艾弗丝小姐对爱尔兰社会有着明确的现实关怀。在爱尔兰与欧洲大陆的关系上,她是毫不保留地维护爱尔兰的利益的,像叶芝等发动的“文艺复兴运动”一样,她也积极推崇对爱尔兰国土、语言、风情的本土意识。小说描写:“她是个为人坦率的、健谈的年轻小姐……领子正面别着一枚大大的胸针,上面刻有爱尔兰文铭文和格言。”⑨对于自己爱尔兰民族身份的明确,使她避免了加布里埃尔那种身份的焦虑和不安,但这种身份的唯一性也使她过度从政治角度看问题,狭隘地将对爱尔兰的忠诚,与对欧洲大陆的厌恶憎恨等同。通常情况下,“民族知识分子也是民族主义或本民族中心主义易于滋生的温床,由于他们与民族文化有着更为重要的血缘关系,所以,他们也就更加易于成为民族主义者。在很多民族社会或多民族社会中,民族主义的理论、学说以及种种程度和性质的民族情绪,都每每与民族知识分子密切相关,他们的情绪也往往表现得尤为突出和强烈”⑩。所以当加布里埃尔给《每日快报》写评论,去国外旅游而不去探索爱尔兰的西部乡村时,艾弗丝小姐在民族情绪的冲动下,故意羞辱加布里埃尔为“西布立吞人”。这种“仅仅因为知识分子在大学或为报纸工作谋生,就指控他们全都是出卖者,这种指控是粗糙、终致无意义的”⑪。太过于政治化,艾弗丝小姐将欧洲大陆完全同爱尔兰敌对开来,将加布里埃尔的个人生活乐趣扩大到政治层面,最后就形成了一种狭隘的民族立场。对此,萨义德认为“它远远做不到维护基本的人类正义”⑫,而且“大吹大擂‘我们的’文化荣耀或‘我们的’历史胜利是不值得知识分子花费气力的”⑬。无论加布里埃尔的失声,还是艾弗丝小姐的狭隘,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将纯粹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任意一方推向极端的结果,他们都没有找到平衡的办法。
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指出,流亡既是个真实的情境,也是个隐喻的情境。流亡者不归属于任何体系,他有着自己极强的独立性,但是流亡者不是与周围的一切完全切断,“流亡者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⑭。对于流亡者来说,远离中心系统,将自己驱逐到边缘的位置,将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独立探索。而当他们介入世事时,他们不仅“有着双重视角,从不以孤立的方式来看事情”⑮。而且能够在“维护基本的人类正义”⑯这样的普世价值下对权势说真话,“明确地把危机普遍化,从更宽广的人类范围来理解特定的种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难”⑰。所以当知识分子不得不在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以流亡者的立场避开二择一的二元对立困境,在若即若离之间平衡于天平的两端。
《死者》在展示了加布里埃尔和艾弗丝小姐的两端选择后,乔伊斯有意安排了加布里埃尔的精神顿悟,让他以流亡者的姿态在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得以平衡。由迈克尔·富里引起的精神刺激,加布里埃尔重审自己的可悲处境。直面真实的人生,他终于顿悟到爱尔兰社会的庸俗瘫痪,看透了都柏林人空虚如死人一般的精神面貌,感悟到富里所象征的爱尔兰西部本土文化里弥足珍贵的真挚情感。这种精神顿悟将他从对于象牙塔的坚守中解放出来,他开始反思自身及爱尔兰社会,他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对爱尔兰民族无动于衷。同时精神顿悟也包括他对自己对于爱尔兰与欧洲大陆两不相容的清醒认识,一方面他与爱尔兰纯正的本土世界存在隔阂,另一方面他也不能真正代表欧洲大陆文化,在欧洲大陆为自己确立一个身份。由此,加布里埃尔顿悟到自己是时候该动身去西方旅行了,流亡的路程即将开启。“西行”远离爱尔兰的政治中心,探索爱尔兰西部本土的神秘,流亡者以包容的胸怀容纳新知于象牙塔内,同时又能在象牙塔的顶端观照现实,在距离之外和高度之上重新审视爱尔兰民族。“行”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它标志的是流亡历程的进行时。加布里埃尔先前的遁居是“行”的反面,困守于象牙塔中。艾弗丝小姐对爱尔兰西部的观照不能说是西“行”,更应该说是西“归”,她的狭隘民族观是一种对西部的归顺。流亡者的“西行”立足爱尔兰本土而呈现出开放的空间,并于动态发展中灵活地在象牙塔和社会政治之间权衡。
乔伊斯说都柏林是爱尔兰瘫痪的中心,而在整个《都柏林人》集子中,《死者》“不仅是全集的尾声,而且也是对所有作品的归纳与总结,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⑱。在这个重要的篇目中,乔伊斯所要讨论的不仅仅是瘫痪的现状,他的目标是要探寻瘫痪的解救办法——知识分子问题。在否定了象牙塔的失声困境和社会政治狭隘化的现象后,《死者》向我们指出流亡的出路,既包含了权利与义务的平衡,又中和了个人与社会的冲突。这是乔伊斯对知识分子群体批判性思考的结果,也是对他自己流亡式探索道路的一个辩护。以此回报爱尔兰民族,以此坚守自我。乔伊斯曾坦言:“我是这一代也许最终能从我们这个糟糕的民族的灵魂中制造良心的作家之一。”⑲可以说,流亡者既是《死者》的结局,也是乔伊斯本人的真实写照,在其流亡的一生中,“他耗尽了毕生的精力来表现自己故乡的人生百态,不遗余力地描绘这座城市的社会现实。”⑳他对于爱尔兰民族的关怀,对知识分子身份的坚守,真实地诠释了一个流亡者的良心,并映照着其他人。
①②④⑤⑪⑫⑬⑭⑮⑯⑰ [美]爱德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4-25页,第92-93页,第13页,第80页,第61页,第80页,第80页,第45页,第54页,第80页,第41页。
③⑨[爱尔兰]乔伊斯:《都柏林人》,孙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07页,第218页。
⑥陈晓明:《反激进与当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境遇》,《东方杂志》,1994年第1期。
⑦⑧⑱⑳李维屏:《乔伊斯的美学思想和小说艺术》,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第4页,第89页,第23页。
⑩周星:《民族政治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14页。
⑲Dominic Manganiello.Joyce's Politics.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0:217.转引自李维屏、张定铨等编:《英国文学思想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545页。
作者:李依宸,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