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学话语重构历史真实

2016-07-13 01:54沈郑霞宁波大学浙江宁波315211
名作欣赏 2016年18期
关键词:虚构历史

⊙沈郑霞[宁波大学,浙江 宁波 315211]



用文学话语重构历史真实

⊙沈郑霞[宁波大学,浙江宁波315211]

摘要:赵柏田的新书《南华录》用晚明南方士人的生活史构筑了一个已经消逝的江南。本文选取《梦醒犹在一瞬间》讨论作者在吟唱江南挽歌的同时,也以小说笔法写史、探索叙事语言、复活历史细节等手段挖掘出新的叙事生长点,以文学虚构重塑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人事,重构历史真实,令其焕发出新的生机。

关键词:南华录虚构叙事真实

一、撕开历史的口子

“那一个折磨了董说十几年的梦,这一夜又攫住了他。”

文章的开篇犹如梦的解剖,江南文弱士子董若雨就此携带着种种瑰丽诡谲的迷梦踏过一地淋漓的水汽扑面走来。

在历史上,这个并不盛名的晚明文人拥有多重身份,他是小说家,是制造香料的商人,是沦落凡尘的“华阀懿孙”,是逃离纷争的隐士,是弃绝红尘的僧人。在董说不长不短的六十六载光阴里,相信他绝少寻得千杯酒少的知己,而在将近四百年后的今天,同样来自浙江的作家赵柏田在翻阅重重史籍中后挖掘了这一梦幻的人物,并给了他更为重要的一重身份——筑梦师。作为那个时代最为优秀的嗜梦者与造梦家,他以自己形形色色的梦构筑了一个庞大的梦国宫殿,并撰写了一部他最为得意的小说——《西游补》,将《西游记》撕开一个口子来编织孙行者迷于情魔的险记。文本外,赵柏田对这一另类人物的挖掘与异样解构也同是在历史公墓边缘所切入的一道口子,留给世人“小说家”的标签的香料商人,一生游走于做梦、闻香、听雨、识书、揽镜自照。

平生乱梦三千,一切皆是寓言,赵柏田是董说在异世时空的一个心灵知己,他没有放过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这个半隐半现的人物,并将董说身上任何一个有用的生活细节一一补足。通过《董若雨诗文集》和《西游补》,他抽丝剥茧,细细打捞那些未曾入史的历史侧影,重装再现了飘摇晚明中无法摆脱现实的浪漫梦幻者。在这些梦里,他登梯入天,驾驭日月,也与最伟大的诗人唇枪舌剑,和剑术过人的侠客过招。“梦见飞云散落空中,一片片都是人脸,天上成千上万张面孔,眼珠转动,唇齿开合,每一张脸,每一个表情都不一样。”在展现董说私人化的梦境时,原本隐秘的、不为外人道的个人意识却堂而皇之地袒露人前,这种梦境场景的描述在《昭阳梦史》里自是有迹可循:“飞云散天,片片皆作人面。目瞳转瞬,唇齿阖辟,万面各珠。”但以古今牵扯的角度无疑会给人带来不小的刺激,具有光阴倒置般的时空张力。“他时常拿着这面镜子,把它朝向四面八方,这样便能制造出太阳、月亮和天空中的其他星宿。”对历史人物生活细节的增补在很大程度上能将读者带入历史的现场,如观影般体会董若雨的呓语痴狂。文史之间的结合点如作者本人所言,就是进入历史现场“强解昔人的心事”,回归接近人本真面貌的细节。更甚者在于对他个人心绪“灵魂附体”般的体察,“他情愿把镜子看作虚构的分身,维护着他的幻觉和谵妄。他就要这样的半梦半醒。”浮云蔽日的时代里,董若雨是否真的拿着这面镜子关照自己的灵魂,我们不得而知。而在动荡不宁的年头里,企图保存自己仅有的性灵园地的梦幻者分明想沉浸于意识的世界里逃离自己的时代,“自中国愁苦,达士皆归梦乡”。

《南华录》的可读性不仅在于历史细节的复活,单以《梦醒犹在一瞬间》为例,一些现代语词和西化的语言节奏尤为引人注目。“物质的A面”“不可触摸之物的B面”“名词消失,动词消失,最后他也消失”“他总是回之以去”“且悔且做,且做且悔,到老亦然,这样子够没出息了吧?去他妈的戒律!”这种历史写作中语言的探索暴露了作家历史解码的野心,自然也会引起诸多评论质疑:现代语言叙述元素对于历史写作究竟有何重要性?语言是表达思想和想象的舟楫,既是作家表现思想感情的渠道,又是一个写作者终极的追求与灵魂。现代语言的播撒无疑会给历史叙述加入现代的精神气息,使模糊的历史面目生动鲜活:董说是会造梦参禅焚香听钟的理想家,绝不只是史料中避世的晚明遗民。从另一重意义上说,这种古今中外的语词勾连与其说是作者一时技痒的炫技,毋宁说是作者为历史写作中古典汉语转向现代汉语提供了一个对接点。可以说,写作者长久以来都在继承中写作,但这种在语言中挺进的努力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弥足珍贵。

二、史笔诗心

明朝时期,宫廷与官场的腥风血雨铸就了完备的文官制度和钳制知识分子的体制。而赵柏田对于晚明有着自己的想象,在大量值得梳理的题材中,《南华录》以一群隐退到权利背后的南方士人展现南方气韵对于人生的滋养和救赎,“这种水墨般的潮湿、缓慢与内里的坚韧,与地理、气候相关,更与生活态度和价值取向有关”,“著书既易,人竞操斛,小品日增,卮言叠煽”。这群晚明知识分子传递的温润与情谊带有太初就有的情意,一草一木也有生命的寄寓,或者说,作者正是想借人文薪火中的一缕微光来关照现代文人的生存境遇。这种文化追求在叙述层面的表现即是极尽彰显叙事之魅力,《南华录》叙述视角的转换、文体的混杂及历史细节的渗入使其呈现出智性与诗意的独特美学意义。

以法国学者热奈特“聚焦”这个概念来分析,《梦醒犹在一瞬间》是以零聚焦叙述来呈现董若雨耽于世间虚无之生平的,这种无固定视觉的全知叙述几乎道清了董若雨的爱恨悲欢,仿佛连他走过的林间小路,遗留下印上屐齿的青苔也清晰可见。第三人称的“他”已将董若雨的性灵园地全掏出来了:苍苔满布的松荫路,藏梦三千的浔水之滨,晴天夜晚的星星,寺院寒阶的钟声,山,石,泉,古碑,孤坐,冥想,焚香,做梦,回忆。甚至接受者还能知晓浙江南浔簪缨世家董氏风流辉煌的过去,又一眼看尽后世有缘之人砸破藏梦兰台。但伴随着对人物精神世界的深入挖掘,董说大量心理活动的展示又转向了内聚焦叙述,“听着钟声一下一下传到耳边,真是要喜悦得掉下泪来”,“想想这样的美事,他梦里头都要笑出声来”,叙述的焦点落在董若雨身上,此时有且只有他的所见所感所言。这种叙述角度的交杂变化无疑打乱了故事发展的线性顺序,进一步肢解了正统的大历史。同时,这一切背后还有叙述者的叙述,作者不时跳出来以局外人的视角和口吻评点解剖,小说行进至此,更堪让人心惊的那一声存在主义式的勘测和探问,“看不懂吧,看不懂好好看”,“你在别人的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历史、现实、所见与梦境的相互叠映使文本显示出一种小说与历史之间的混杂文体之感。

谈到自己的叙事策略,赵柏田曾以“史笔诗心”四字以蔽之,即“诗具史笔,史蕴诗心”。历史是不能虚构的,否则就成了“倒乱史事,殊伤道德”,但历史的真实,永远向着诗意的心灵开放。大历史经过长时间的淘洗和打磨,给出了一具庞大的史料骨架,连接着断断续续的历史疆域与枭雄人物,而其中的血肉肌理则需要写作者去填补。换言之,历史叙事既要有历史实在的骨骼形状,也要有我们自己的血液在其间流淌。“历史教导我们,普通的表现自我者所做的不过是为纯粹的偶然允许他所经历的事实作见证;而把内在的精神图像挖掘出来,需要的总是训练有素、洞察发明的艺术家,就是在他们当中也只有少数几个完全胜任这种最极端、责任最重大的尝试。”赵柏田正是以解读昔人心事的方法补写历史侧影,引入细节,而历史写作中民间化、日常化的提升无疑会剥离传统人物厚重的油彩,揭露吴地放浪山水的文人身上固有的弱点:软弱,颓废,自我,多愁善感,矛盾,多疑……这对晚明风雅潇洒士子的祛魅的过程,是作者重构历史真相的途径。赵柏田对大历史的警惕与怀疑也可说是为了找回已经失落的历史呈现方式,用昔人的血肉、心跳、喜怒哀乐去感知灵魂的真实,“我相信真实的历史就潜行在这些细枝末节里”⑬。

三、文史之虚构与真实

作为一部挤压于学术性与通俗性之间呈现为历史性与文学性混杂的读本,《南华录》文体的特殊性至今还很难以被归类定义。虽然作者赵柏田也曾表示“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然而历史细节的复活和主体的介入无疑使其增添了更多的可读性。与传统由干巴巴的史料所堆砌而成的传记不同,赵柏田长久以来迷恋于历史与叙事相结合。焚香时,“旧事物气息的弥漫中,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在袅袅上升”;焚稿弃文,了断尘缘,“他就像一个雪夜行走在林中的盗贼,一边前行,一边又把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全部消除掉”;迷失撞镜,若有所悟时,“他看见他被地上镜子的碎片映照了出来,不是一个他,是千千万万个”。

赵柏田认为:“历史学家的职责之一就是要让往昔复活,即使其真实可见,我的至高无上的理论是艺术史家必须让读者看见往昔的人物的实际面貌。”以《让良知自由》这部小说为例,作者用了八万字内心独白的方式去写王阳明的一生,这恰是践行了陈寅恪所言“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也就是说,历史写作不仅要面对历史事件与行为本身,更要发挥作家的主体性作用,探究人物的心理和情感逻辑。传统的靠拼贴权威引文所塑造出来的剪贴史学是一种写史方法,但作家显然更倾向于亦文亦史、质文并美的叙事策略。在这种历史写作观之下,我们不难读到曾经“宾客车马驰逐骛”的南浔簪缨世家与今日风雨飘摇的明末,故宫回首隔秋烟,董若雨仿佛早已看尽了一生,宁愿沉溺于“画壁卧游青嶂小,纸窗听雨绿蕉秋”的四壁山水梦游中。永绝文字,抛弃绮语的誓言已经离叛了他的心,躲在遗失的时间里做梦,但愿长醉不复醒。因为梦与醒,本就在一瞬间。

作者在填补历史文献的空白处时既要还原历史的真实度,又要展开书写的想象力,而这种尚待定义的历史小说自有其叙述的局限,也就是历史叙事不能逾越规范的制约。赵柏田在书写《岩中花树:王阳明自画像》时曾花了十年时间甘坐冷板凳来整理搜集史料,而这部刚出版的《南华录》也不遑多让,据赵柏田自己回忆,写作之时他整理翻阅了五百本左右的典籍,包括当时的年谱日记家谱。可以说,他完全秉承着一个史学家的态度来考辨和整理,在有奔放的文风的同时,又不忘严谨的学风。而作者对于史实和史识之间的艰难平衡,又牵涉到了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即“如何看待历史叙事中虚构的存在”。

自20世纪西方文论发展以来,面对厚重的编年体大历史,人们或许更愿意相信“历史”早已打上了历史学家选择和叙述的主观印记。“历史是受到作家的兴趣和叙事技巧渲染和塑造的事实。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文章、阐释和阅读是不存在的。”因为面对业已逝去的、不可还原的时间,人无法找到原生态的历史,历史学家往往“压制和贬低一些因素,以及抬高和重视别的因素,通过个性塑造、主体的重复、声音和观点的变化、可供选择的描写策略等等”塑造历史事件。人在解释历史的时候实际上早已介入了历史,所以说,历史本质上是“写”出来的历史,历史虽不容虚构,但在历史写作中,虚构与真实既相互对立又互相渗透。

福柯曾说过这样一个观点,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话语的年代。历史书写不仅会受到历史学家的阐释,还受到历史语境的制约,“一切文本都必须被置于适当的历史语境中才能得到理解,而且不同的社会决定文本具有不同的历史语境”。写作者对于社会历史的认识是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产生的,历史环境的变化也可能导致人们对相同的历史事件与社会生活产生截然不同的看法。克罗齐在《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中提出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就强调了历史的叙事性和虚构性,历史的研究和叙事都离不开研究者的当下情怀。格林布拉特或许说得更明白,不参与的、不做判断的、不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写作是无任何价值的。小说家与历史学家各自向对方走去,他们相会于幻想与事实、历史与虚构之间的中间地带,那便是叙事的国度。所以当我们面对历史时,历史叙事中的虚构已经成了一个伪命题,换言之,历史叙事应包涵虚构成分。因此对于文史之交互,作家早已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小说是以虚构达至真实,而历史充满着道听途说,充满着谎言与矫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比历史更可信。”先不评说作者的此种观点是否偏激,但历史与小说以虚构还原真实却是大同小异的。倘若非要有一个总结,那么以彼得·盖伊的话概括最合适不过了:“在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手上,完美的虚构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历史。”

参考文献:

[1]赵柏田.南华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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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郑霞,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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