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2016-07-12 23:45岑思
传奇故事(上旬) 2016年7期
关键词:胡兰成张爱玲爱情

岑思

那时的月亮该是怎样的?铜钱大的一个红黄湿晕,陈旧模糊,像是朵云轩信笺上落下的一滴泪?抑或大而圆,玉盘一样皎白,轻轻照在身上?然而无论是八十年前的上海,七十年前的香港,或是三十年前的洛杉矶,那轮月亮映下的都是一个伶仃的影子。

从物质到亲情,张爱玲的童年都在一种极尖锐的对立中度过。张家是民国落魄世族的缩影,她的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祖母则是李鸿章的女儿,父亲倚着还未没落的家声,娶了同样出身世族的黄素琼。

张家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外表维持着光鲜亮丽,底子却已烂得不成样子。张爱玲离家很早,但多年后的文字里,还能看得出她对锦衣玉食环境的熟稔,“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帐檐上季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

拜于童年的早慧,她懵懂中就已明白人心诡谲,看得见这所院子的金玉其外,也看得见肮脏的败絮其中。

她本可以成为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如果没有四岁时的那场变故。在张爱玲后来的自传里,她坦言,母亲对她人生的影响极深,或者说是决定性的。黄素琼作为大家族里的庶女,偏生一份放任不羁的自由心性,她无法面对一个染上鸦片的丈夫,于是选择出国,终生再没回到这个令她厌恶的家庭。

张爱玲的快乐童年自此骤然转折。她依旧被困在传统大家庭的牢笼里,血脉里却流淌着母亲遗传给她的反叛与倔强,亦浸染了父亲最不屑的西方气息。她隐隐埋怨抛弃她的母亲,又热切地期望与她会面。她就那样敏感又粗糙地长大。

她十几岁时文章已频频见报,看她中学时的文字,虽不及后来精炼,但那份灵气确实掩不住。况且她着实需要用稿费养活自己。

她精通英文,为泰晤士报写专栏游刃有余;既受新文学浸染,旧学功底也不弱,陆续写了很多受欢迎的小说,不久便声名鹊起。她写爱情,写历史,也写剧本,文学界对她评价甚高。童年和青春那段为钱而悲凉无助的日子终于过去,她心里却始终绕不过,她当年发过誓,要把母亲养她的钱还回去,还了就谁也不欠谁了。这有和母亲赌气的成分,当她递过两根小金条时,母亲落下泪来,母女间的龃龉终是难以化解。

小说家的灵感大多来自经历,与其分析张爱玲的文笔如何冷艳悲凄,不如看一看她笔端的故事,与她坎坷的经历有几分相似。七巧与霓喜是社会的畸形,她见过不少,写得自然生动;而父母的婚姻、物质化的生活,又让她对爱情抱有怀疑。她笔下的爱情故事大多以悲剧收尾,少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和举止,她想象中的爱是沉默的,又穿插着生活的琐碎和命运的无常。

《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是落魄的大家闺秀,骨子里倔强固执—多像她自己。她是如何写这桩爱情的?范柳原与白流苏本不会在一起,两个人多多少少在逢场作戏,柳原这样的浪荡子,如何肯轻易走进婚姻的牢笼?然而命运荒唐又吊诡,一场战争令整座城池倾塌,残垣断壁砸住了将断未断的两根红线,在战争时期,柳原终于娶了陪在身边的流苏。倾城之恋,从来不是浪漫的一见钟情,而是一场战争成全了两个心照不宣之人的婚姻和爱情。

她写过那么多爱情小说,却很晚才遇到爱情。

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他听闻她的才名去拜访,每句话都投趣讨巧。“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胡兰成一出现,她便输得一塌糊涂。

能打动她,胡兰成的才情确实不差,而那纸婚书也写得委实动人。“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像她这样外表寒凉高傲的人,内心往往是一捆浇了油的干柴,而那人是一根火柴,他微微靠近,燃起一点光亮,那火便熊熊燃烧。

她给他写信,给他寄相片,相片后面附着一行小字,“见了他,她的心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的姿态太低,以至于爱情渐渐消逝了,她的心还落在尘埃里无人捡拾。胡兰成是浪荡性子,比范柳原要恶劣得多,结婚不到一年,他便有了私情,跑去幽会不再归家。

他那时还顶着汉奸的名号,失了生活来源。她不忍心,拿着《太太万岁》的稿费,巴巴地送过去,却伤了自己的心。

她终于决定分开。胡兰成摆脱窘境又离开那个情人之后,忍不住怀念张爱玲,写文章说自己如何对不起她,如何深情难舍。她那时已完全清醒了,写了一封信阐明关系—“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她是那么决绝的性子,一辈子喜欢的是苍凉和热烈,心中那团火熄灭成了灰烬,再也燃不起来。她后半生再未提过这个她曾付出过真心也伤过真心的人。

若说完全忘记,大概不可能。张爱玲对胡兰成心灰意冷之际,改写过一篇短篇小说—《不了情》。小说里的虞家茵和夏宗豫兜兜转转,终究没有在一起。这故事其实和她与胡兰成的并不像,但她最后将名字改为“多少恨”。不了情,谁说情不可以了断?到最后,不过空余恨罢了。

她后半生颠沛流离,远离故土,也迢隔亲人。父亲1953年病逝于上海,她对弟弟向来面上冷漠,少有联系。而她仰慕过也憎恨过的母亲于1957年逝于伦敦。她那时在香港,母亲发来电报说临死前想见她一面,她却连一张去伦敦的机票都买不起。

母亲给她留了一箱古董,这对母女终究没有一张在一起的合照。

到了后来,她与当年的挚友炎樱也断了往来。她说两人通信,炎樱老是在谈论过去,惹她生气,可她的后半生何尝不是在追忆过去。她晚年写《小团圆》,盛九莉与邵之雍的爱情让人伤怀,人人都说盛九莉一言一行像极了她,他们的婚书上写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邵之雍是谁,不言而喻。

她这一辈子,最后的时光是独自度过的,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她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甚至去世也是一个星期之后才被人发现。

她曾经是那样一个传奇,照片里的她总是穿一袭秾丽鲜亮的旗袍,偏偏人生得冷清,脖颈微微扬着,一手掐腰,那姿态让人永不能忘。谁能料想最后的她竟是这样的结局?

她年轻时写的一段话,倒是能给她的一生做个总结,“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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