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家禽记(散文)
黄金明
鸡在凤凰村占有崇高的地位,位于三鸟(鸡、鸭、鹅)之首,是最珍贵、最重要的家禽,重要当然是因为值钱,味道绝妙。在乡间,有民谚云:无鸡不成宴;又有爽过年例无鸡杀(在此,“爽”实乃“惨”,乃指嘲笑一年之中最重要节日却无此物宰杀,有幸灾乐祸之意),亦凸显其在家禽中的地位。我嗜吃鸡,认为鸡乃肉食第一美味,亦吃过什么鲍参翅肚、虾兵蟹将,感受不过尔尔,无法及得上鸡肉鲜美之万一。当然亦是指过去乡下吃的走地鸡,至于现在的鸡,唉,不提也罢。
每家都会养上几批(窝)鸡,一窝鸡无非是十只八只而能顺利长大(或病死,或遭猫狗袭击)者寥寥无几。农民养鸡乃由母鸡下蛋在鸡屋中做窝孵化。孵鸡蛋的母鸡十分敬业,一天之中,除了觅食外坚持不懈,趴在窝里,纯以体温孵化,鸡乃好动生灵,能沉得住气不容易。孵了十来天,母亲会检查鸡蛋里是否“有头”(受精),拿来在煤油灯上约略一照,有暗影者就有头;呈半透明状者无头,母亲会将那些蛋掺拌剁碎的萝卜干煎熟。我们平时吃鸡蛋的机会不多,那些蛋不新鲜,仍被一扫而光。
雏鸡孵出后,浑身全是淡黄或雪白的绒毛,望上去毛蓬蓬的,十分可爱。母鸡一天到头,带着小鸡在地上觅食,啄虫子,食草根,还得时刻提防猫狗及鸭鹅欺负小鸡。母鸡尽职尽责,独自承担起了抚养小鸡的重任。而小鸡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我们知道所有小鸡几乎都是村中那大公鸡的子女,不知道那些小鸡是否晓得,想必它们的母亲也不会跟儿女讲。那只大公鸡体形健硕,在群鸡中称王称霸,也有几只做鸡种用的小公鸡,但它努力垄断跟村中大小母鸡交配的权利。在此之前,都有一番恶战。每天清晨,据说都是此鸡领衔鸣叫(其声音之嘹亮激越在群鸡之上),其他公鸡随之打鸣,黎明随即而至。
母鸡最担心的不是猫狗,乃是天上的兀鹰。为了儿女安危,它敢跟比自己厉害十倍百倍的强敌搏斗,寸步不让,颈间的鸡毛直竖,愤怒地咯咯直叫,却无济于事。我多次目睹过“老鹰抓小鸡”的惨剧。母鸡等到小鸡换掉雏毛长成“鸡条”才陆续让儿女独立生活。小鸡分不出雌雄,但随着长大,一切都渐见分晓,公鸡冠高而红,母鸡冠矮而黄,翅膀短小,尾后无长翎羽。通常,公鸡羽毛花团锦簇,色彩斑斓,望上去如身穿华服之贵人。而母鸡羽毛就质朴得多,颜色较淡雅,显得低调如农妇。小公鸡长大了,就整天想着抓母鸡“打头”(交配),扑到母鸡身上去,啄母鸡之冠。但常遭到老公鸡驱逐,一时两鸡相斗,羽毛散飞,多以小公鸡溃败而告终。村子有一两只“鸡头”(种鸡)就够了,有的家庭不留鸡头,找阉鸡佬阉割,取出其体内的鸡子(鸡子呈卵状,如指头般粗细,滋味鲜美,据说乃滋补之佳品),就变成了阉鸡。从此,专心觅食而长肉,再不思那男女之事,长得体大膘肥,浑身是肉,大者有八九斤重,正好在过年或做年例时宰杀。摆醮时有一只这样的剽悍阉鸡,是很能给主人家挣面子的。
小母鸡在下蛋前后,只要没孵过小鸡者,均叫做鸡项,乃母鸡肉质最细嫩之时。母鸡长到六七个月就下蛋了,第一个蛋细小而滋补,美其名曰“初生蛋”;之后陆续下蛋,一天或隔天一个。如果家里有数只母鸡,蛋很快就积够一篮。鸡蛋有其他用途,要么卖掉以换取油盐(一只母鸡在穷苦人家中,差不多是除了猪牛外最贵重的财产了),要么攒够一窝,让其孵小鸡。当然,之前此母鸡已被“鸡头”宠幸方可。每只小母鸡都有做母亲的天性和癖好,它活着仿佛就是为了下蛋及繁衍,真乃含辛茹苦,忍辱负重。而“鸡头”每天游手好闲只懂得追逐母鸡,行那云雨之事。母鸡一年之中,总会孵一两窝小鸡,它将这样持续到老死或被宰杀。鸡乃喧闹扑腾之物,一刻也不得安宁,叽叽喳喳,飞来扑去,还到处拉鸡屎,奇臭无比。鸡粪虽乃种生葱等菜蔬之良肥,却让人生厌。
邻里之间,因鸡引起的纠纷如一地鸡毛。你用糠头粥米拌好的鸡食,自家的鸡尚未享用,别人的鸡已如弓矢般扑来抢食。不驱逐不行,用扫把或笊篱竹竿打,下手重了,鸡毛脱落,乃至将其打残打死,必引来争吵。屋边田垌里的稻子靠近村庄一角,常被鸡啄食至根部(当然还有鸭和鹅等),根本无法生长起来,这就引来两家主人吵架。待稻谷成熟之时,鸡又钻入稻田乱吃乱啄,每天吃得饱饱囊囊,却造成了人家稻谷减产。这鸡又辗转腾挪,异常灵活,寻常栅栏无法阻挡,一觅得空隙就钻入去了。你又不可能在稻田上如菜园子般围扎上密实的篱笆墙,只好让小孩子持着长竹竿在田边驱赶。那鸡却毫无顾忌,一钻入茂盛稻田中,就如捉迷藏似的,你明知它们在里头啄谷吃,却连影子也看不到。有点良心的鸡主人,就会在稻苗初长及出谷后,暂且将鸡关入鸡笼,待稻禾茁壮又尚未出谷时再放其自由,此时对稻田危害就小些。谁家没有门口田呢?但农村养鸡最忌笼养或囚禁,耗费粮食不说,还影响了鸡肉鲜美。于是,鸡引起的纠纷,接二连三,这也是让“禁头”棘手之事。
说到鸡,不能不说鸡舍及鸡笼。鸡舍多建在房子之侧,庭院之中用砖头搭建一小屋,供鸡们夜晚休憩,而老鼠咬小鸡之事常有发生,防不胜防。鸡笼供装鸡之用,用竹篾编织,装小鸡的就小,笼眼亦小,否则小鸡无法立足或从眼孔中掉落。将鸡捉入笼中或挑到山上放牧,或捉去集市出售,都派得上用场。此类竹器通常由家中的男人劈篾编织,石湾墟上也有新鸡笼、扁箕、畚箕、鱼笼、箩筐、篮子等竹器卖,应有尽有,各取所需。
养鸡说难不难,每户均养有十几只乃至数十只大大小小的鸡;说易亦不易,很少有人能养至百鸡以上,饲养固是问题,鸡病(主要是禽流感),却难以防治。一只鸡发瘟殁亡,其他鸡亦难以幸免,而鸡发瘟几乎年年都有。村庄的人很少有人动过办什么养鸡场或养鸡售卖的念头(只有我父亲例外,但也以失败告终)。养几只鸡,只是为了逢年过节宰吃而已。
大多数的鸡都会飞扑,腾空,但很少可以实现真正的飞翔,犹如武打电影里的轻功高手,可以上蹿下跳,飞檐走壁。要像鸟儿从容伸展翅膀并将身体带上天空,则超出了绝大多数鸡的能力。有的鸭子倒可以做到。
鸡在年节乃排名第一的佳肴,即使鸭及鹅亦无此地位。在各大节日拜神及清明祭祖等,亦多以鸡为主供品。主要是大阉鸡,生鸡(未阉割之公鸡)及母鸡不可敬神。将鸡割颈,拔毛,在下腹部开一小口将内脏巧妙地掏出,洗净放入滚汤中烫至六七分熟,将鸡翼置于其背,双脚拗曲塞入腹中,使鸡头昂扬,除了该鸡无毛之外,望上去精神抖擞,宛若活物。这都由家庭主妇巧手为之。在村庄,几乎每一只鸡,都是为了拜神所用,很少有想吃鸡便捉鸡来宰杀之事。除非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贵宾。
那年初冬,村中的贵振家来了一伙人,个个打扮时髦,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大衣挺括。为首者白发皓首,红光满面,气度不凡,赫然是贵振抛之脑后的亲叔文锋。这文锋据说昔年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多年来音信皆无,生死未卜,贵振已婚将其从脑海中抹掉了。没想到亲叔一家人从台湾返回,还成了富翁。他惊喜交集之下,为表盛意,一天杀一只鸡,很快就将家里养的鸡杀光了,下来便轮到鸭子(有什么比杀鸡招待贵客更隆重的呢)。当然,贵振亦没亏本,亲叔给了他一笔钱建房子,还将贵振的小女儿弄到香港嫁人去了。那乡村姑娘就此改变了做农妇的命运。
当然,说是敬神,到头来还是进了人的口腹。虽然被神先吃了,但滋味仍在,连鸡骨头也不缺少。一年之中,从年初的年例节到年晚除夕夜,中间尚有清明、端午、七月十四、中秋节、重阳节、冬至等若干节日。一年之中,能吃上鸡鸭的日子总有十回八回吧。还有婚嫁等其他喜庆节日呢,最开心的乃是小孩。
村庄烹鸡之法甚多,也无非是蒸、焖、炒等几种。如“隔水蒸鸡”“白切鸡”“豉油鸡”乃粤西一带传统做法,流布省内外,名声大噪。凤凰村另有两法,一是斩件煲汤,亦不用药材、蘑菇之类辅料(像黄花菜、冬菇之类味重,你放了几只冬菇,整煲汤的味道就被冬菇侵占了),略滴几滴花生油,放点盐,鸡汤之妙,鲜甲天下。一是炒“年例鸡”,即将鸡杀好后保持完整放入滚汤烫至七八分熟,然后再斩件放在铁锅里大火爆炒。有几件作料是不能不放的:蒜瓣、蒜颈、沙姜、芫荽等,油盐之类自不待言,亦不可炒得太干燥,略有鸡汁为宜,一家炒鸡,香遍半边村。搛一块放入口中,汁液入喉,美味无穷,鸡肉韧实适中,太烂了,失却鸡味,向来有生鸡熟鸭之说。只是鸡肉丝钻入牙缝,少不得要动用铁芒箕拗成或竹片劈成的牙签了。
我有个叔公乃传奇人物,早年做过木匠、瓦工。他中年后做过看“三世”(算命术之一种)、厨师等数十种职业,结过婚后离异,浪迹江湖,四海为家,三教九流均有所涉猎,黑白两道皆有人拜服。近年他返乡养老,偶尔亦为人看相,年近八十,鹤发童颜,身体健硕。他善治厨艺,对烹狗、煲蛇之类有秘制之法。母亲年少时曾向他习得炒鸡之法,技艺精熟,已臻化境,吃过母亲炒鸡之后其他炒鸡已无法入口。我也多次尝试烹制,但味道有天壤之别,觉得调味、火候之精髓难以掌握,遂影响了鸡肉的鲜美。进入新世纪后,尽管家里不再养鸡,家境仍然拮据,但一只鸡还是吃得起的。同样是母亲精心烹饪,却发觉鸡肉绵软,味如嚼蜡,那市场上买回的饲料鸡枉有鸡之名而无鸡之味了。纵使是母亲炒鸡,亦叹奈何。
我猜想炒年例鸡的做法亦是逼出来的,你先要以整只鸡拜神(在清明节还得奔波于诸山头让数十位祖先品尝一遍,水淋日晒,实话说已不太新鲜),然后才轮到人吃“二茬鸡”,似唯有爆炒法为最佳。此吃法在村庄及石湾墟一带最负盛名,县城有些大排档亦有此法,上得档次的餐馆似不屑为之,而多以白切鸡或豉油鸡为主(味道远远不及),却不知何故,莫非是要标榜其鸡够新鲜么?
“酬月婆”(指刚生婴孩而尚未满月的妇人)坐月子期间,最滋补的食物就是“鸡酒”(取走地鸡尤其是“项鸡”为佳,白酒或黄酒乃水适量,投入大把辣姜熬煮而成)。即使是再困难的家庭,都要为“酬月婆”准备此物,以保证其在月上恢复身体的耗损和虚弱。她在月上几乎啥也不用干,一切有家婆或丈夫服侍,顶多就是扎着头巾去过江埠洗洗衣物或在厨房烧烧火。当然,照顾婴孩及喂乳之事自然由她,这对农妇来说,算不上什么重活。能吃的妇人,每天杀一只鸡,吃掉两斤酒一斤姜,不在话下。以一月为期,待婴孩满月,农妇的生活及劳作恢复正常,“鸡酒”亦到此为止。在凤凰村一带,除了酬月婆,没人吃“鸡酒”。据说在客家地区,鸡酒不限何时何地,男女老少皆宜,还走上了酒店的餐桌。
鸡蛋亦富有营养,美味而吃法多样,索性一并介绍。我幼时一起床,母亲就取一个鸡蛋,为我磕在滚粥,放点油盐,略作搅拌,便是美味的鸡蛋粥了。鸡蛋无非是蒸、煮、煎、炒数种。如蒸水蛋、水浸荷包蛋或煎荷包蛋、煎蛋煮生葱汤、蛋炒番茄或韭黄等等,均是闻名遐迩之家常菜肴。凤凰村一带另有一煎蛋之法,风味独特,最适于下酒或送粥。做法是取几条细嫩肥厚的新鲜萝卜干,以快刀法剁成碎渣状,再倒入鸡蛋搅拌以混合,鸡蛋以覆盖萝卜干碎粒为宜,放入铁锅煎成蛋饼状,异香扑鼻,让人食欲大动。
鸭和鹅亦是凤凰村人爱养的家禽。就体形而言,鸭比鸡大,鹅又比鸭大,肉质细嫩及美味程度则恰好呈逆向。鸭总有鹅及鸡不及处,譬如杀一只鸡全家人不够颈(喻不过瘾不够吃),杀一只鸭就差不多了。鸭和鹅都是游泳好手,常呆在水中。门口的池塘里,常有几只鸭子在悠闲地游动,像抹布在水面擦来擦去。看似悠闲或嬉戏,其实也在觅食,如捕食小鱼虾、黄沙蚬、田螺诸物。我们家里就养过鸭和鹅,亦可同时饲养。
每天清晨,我踏着红色霞光(有白色晨曦相混杂),持着竹竿将家禽驱赶到荷包袋的河湾里,任由其觅食、戏水,至傍晚才赶回来。视情况需要,偶尔亦喂些糠头、粥饭等食料。领头的公鹅走在前头,其余的跟在后头,叫声响亮,犹如一队嘹亮的乐器。鸭的叫声则沙哑低沉,让人心烦意乱。那一瞬间,我觉得它们本是同一类生灵,羽毛都是白色的。除了鹅的脖子更长一些,身体更巨形外,已无更多差异了。
祖母背着我在河滩上牧鹅,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事件,这是我第一次窥见河流并互相凝视。我以为河流在我看见它的同时也看见了我。二十年后,我不经意中跟母亲谈起了年幼时跟祖母去河滩牧鹅的经历,这让她深感惊讶!我祖母是在1976年去世的,那时我仅有两岁。祖母为了防止我从她的背上掉下来,使用了化州乡村最常用的背带。这种背带是较为柔软的布料缝成的,通常绣着牡丹或秋海棠之类的大红花和“四季平安”之类的字样,还有着精致的花边,它有四条长长的带子,恰好牢牢地束缚着我的四肢。祖母的背上是人世间最温馨的庇护所,我会慢慢安静下来,心中缓慢滋长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它应和着缓慢流动的水声,无声无息,一刻不停。显然,我忽视了祖母佝偻着的脊背,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对于一位老人来说是越来越沉重的压迫。我只看到一团灰黑的身影在一群白鹅之中笨拙地弯下腰去,弯下腰去。她在河滩上行走着,捡拾着浅水上的河蚬和河蚌,有时还能抓到一两只毛蟹,她只能看得见自己的脚趾头和周围的一小片地方。她穿着一双褐色的草鞋,它是由“关草”编织而成的,甚至不能在沙滩上留下完整的脚印。祖母置身于白色鹅群之中的景象,具有一种木刻版画的效果,多年来一直深刻地楔入我的记忆。
鹅弯下脖子吃草,跟祖母在河滩上低头捡蚌在本质上并无不同。但那时我无法理解草芽在鹅嘴中的营养和苦味,那些脆嫩的草叶通过鹅长长的喉咙,并转化为成长和行走的力量。据说家鹅的祖先是大雁,鹅也许一直没有放弃过飞翔,我曾无数次看见过它们在河岸上扑打着翅膀并幻想它们会把我带到天上去。然而,我一次次受到了打击,并承受了鹅群深刻的沮丧。我的失望乃是十二只鹅失望的总和。我开始意识到一个人的局限和事物之间的相互牵制。也许我过早地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它几乎使我的梦境出现了边界。而梦境应当是多么广阔的啊,一个孩子的梦想就更加神奇和瑰丽!
鸭子的祖先是野鸭,过去长滩的河湾还偶能见到,现在当然绝迹了。那是一种羽毛灰黑的小水鸟,会飞,但飞不高远。鸭子的种类很多,当地就有火鸭、麻鸭、田鸭、番鸭等十余种。有一种全身羽毛纯白色的鸭子,肉质最为细嫩、鲜美而皮薄肉厚,村里人叫其“扶鸭”,可能是番鸭中的优良品种。“扶鸭”的奇特之处在于,待羽翼丰满之后(双翅交叉如剪刀状),能轻巧地飞上高处,如竹梯、桉树乃至飞越两三米高的篱笆而扑入菜园。鸭子飞上天去是神话,能飞却是事实。鸡或鹅已基本丧失了飞翔的能力。鸭子通过训练可以自如而短促地飞翔。毕竟,会飞或不会飞的感受是不同的吧。会飞的鸭子就不大爱往水里跑了,而是时常在院子乃至菜园里炫耀其神奇的能力。这就招惹了麻烦而导致母亲用剪刀将其翅尖剪去。鸭子只好老老实实在地上踱步。我不知它的心情如何,却心里一揪。我求母亲不要将另外那几个马上能飞的鸭子剪毛,母亲说:“不剪它就无法无天了,到时也逮它不了啦。”
鸭子认路的本事很了得,有时我来不及去河边驱赶,它们就自己排成队列嘎嘎叫地回来了。其实,它们一天往返多次,即使去到远处,也认得归途。每年总有鸭子被瘟疫袭击而夺去性命,这都是禽流感作祟。村里的人养家禽,没掌握什么技术,多是顺其自然。村边的小河里,经常有养鸭人背着竹篓提着长竹竿在放牧鸭子,鸭子怕有好几百只,于瞬间占满了河湾,像一朵朵白色或深色的花。花在盛开,白色的多是“扶鸭”,深色的主要是火鸭。鸭子在水里钻出钻入,或扑腾着双翅,那是河湾或浅滩鱼虾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刻。鸭子都是捕食鱼虾的好手,它们比一张拖网更给鱼虾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而养鸭人背上的竹篓,乃是为了捡拾河滩上鸭子忽然坠地的蛋。他已捡了小半篓。鸭蛋比鸡蛋大,又比鹅蛋小,而其粗糙程度亦相应增加。这跟此三家禽的体形亦相称。
鹅的生活习性近似鸭,俨然是鸭的放大,但其脖子的比例更长,犹如修长、弯曲的琴状乐器之一部分。鹅喜食草根,啄螺蚬诸物,亦喜水。当两只白鹅浮动在河面上,或随波逐流,或努力保持静止,宛若两朵硕大的白莲花在水面缓缓绽放,又像两块抹布在擦来擦去。据说鹅的祖先是大雁,天鹅当是其近亲,而家鹅已丧失了飞翔。它的翅膀仿佛只是累赘,以其堪跟小型鸵鸟媲美的笨重身躯,根本无法被带上天去。母鹅温驯,而公鹅性情凶暴。尤其是那种鹅冠如肉球的“狮头鹅”,身体魁梧,昂首挺胸,雄视阔步,俨然是群鹅的首领,等闲猫狗亦不敢挫其锋芒,只好退避三舍。我家里曾养有一只公狮头鹅,每天就守在门口的巷子上,见人就啄,如拦路的匪盗,即使遇到我也同样无礼。我十一二岁时,几乎每天都要跟它打上一架,仍丝毫占不到便宜。那些穿开裆裤的孩子,见它扑来总是吓得哇哇大哭。鹅亦甚警觉,我家很少养狗,那只公鹅基本上充当了“看家狗”的角色。
邻里之间,鸡鸭失踪或被人捕食之事屡有发生。而一旦发生,家庭主妇悲愤之下必站在村巷剥大喉咙泼口痛骂,声音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内容之恶毒让盗鸡鸭者赶紧释放(若尚未进肚子的话)或恨不得呕吐出来。妇人如此恶骂,一是为了借诅咒之力望人家将其放出来,尚存一丝希望;一是纯粹泄愤,辛辛苦苦养大的鸡鸭,指望在过节时宰杀敬神用,不曾料想却进了歹人肚皮,焉得不气?我想起《聊斋志异》的骂鸭故事,那是一个对偷盗者天才性的惩罚设计,让人毛骨悚然,但作者终究慈悲,没让其终生皆为鸭子。只是妇人如此痛骂,若按书中讲述,岂不正好将其解救?
火鸡无论就其外观及体形来说,都跟我们熟悉的诸种家鸡判若两样。依我后来在动物园看过的鸵鸟及孔雀来看,似介乎于两者之间,让我怀疑它是否相当于家禽里的“骡子”,并非是单独的物种。这当然毫无根据,至少骡子无法生育,火鸡却能繁衍后代。对于村庄来说,火鸡是外来物种,我家里没养过,村庄养火鸡的倒也为数不少。这种巨型家禽一旦在田野上出现,犹如侏罗纪时代的恐龙横行于大地,即使是狮头鹅亦畏其三分。
火鸡食不厌粗,生长迅速。当三五只火鸡在草地上现身,就如几部小型割草机在轰隆隆地驶过来,寸草不留。这样的庞然大物一旦出现在稻田中,会将稻苗齐根剪除并吞咽。它们犹如重装甲兵袁越过陈年篱笆时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不是用木头钉成的牢固栅栏,休想阻止火鸡的前进。
火鸡的冠红艳挺拔如旗,颈部长有一长串嗉子。火鸡冠越长越大,随风吹动,往下耷拉。被称作“鸡冠花”的那种乡间粗生花卉,其命名可能受到火鸡冠的启发。火鸡性本暴烈,鸡冠一旦被孩子触摸,更是怒发冲“冠”,不独颈项间的羽毛根根竖起如箭矢,尾后的翎羽更像一把折叠的雨伞“啪”地打开。这就是火鸡开屏,色彩斑斓,辉煌艳丽。这也是它跟孔雀的相似之处。一帮孩子常围着火鸡群追逐,冒着被其利喙啄得鲜血淋漓之厄而去一次又一次地触摸其冠冕,就是为了目睹其开屏取乐。火鸡的怒气渐消,团扇似的尾屏又缓慢地合拢,收束如折扇。那些孩子的骚扰无疑让火鸡苦不堪言,在那帮孩子当中,曾有我的身影。年少时干的荒唐事太多了,触怒火鸡取乐,比跟狮头鹅打架及跟鬼落山私人果园的看家狗相竞赛,都更具乐趣和刺激。像火鸡这样的奇异之物,我们接触得太少。摸火鸡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扇奇异而多彩的门,而尚未等我走到“门”边,它已合拢了。那扇门就在无数次开与合之间,让我窥见了某些神秘事物而不能触及。伴随着火鸡愤怒地打开羽屏的是孩子天真而邪恶的轰然大笑。据说孔雀开屏是为了炫耀美貌以求偶,或开合于心情舒畅之际。火鸡开屏似不在此列,不过,此乃被迫开屏,可能是表达怒火或耀武扬威。但一只再强壮的火鸡,也无法使一个少年感到威胁。
那天午后,阳光被微风摊得更薄、更细,如丝绒如粉末从天上洒落。几只火鸡在秋收后的稻田上踱步并觅食,它们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它们在享受那一刻的阳光、清风和悠闲。即使在黄昏就要被屠刀割断脖颈,也会保持那种平静和喜悦。突然,带头的火鸡嘎嘎地鸣叫,尾后的翎羽缓慢而准确地打开,羽毛一根接着一根,不会遗漏任何一根纤小的翎毛,直至撑成了接近于圆满的花团锦簇的大团扇。后头的几只火鸡也跟着开屏,其中一只火鸡的屏有一个尖削的小缺口,彼处有三四根翎羽曾被阿牛强行拔下并插到了他的草帽上去。那群开屏的火鸡长时间保持着这个姿势,雄视阔步,往前踏进,似乎遗忘了觅食而彼此沉醉于对方的美丽与气度。一直踱到稻田的尽头,才纷纷收屏。那瞬间,我被一股无法说清的力量击中了心灵,原来火鸡自动开屏是如此喜悦,那就是生命与美的力量。这在我心里留下长久的震荡。一个人要学会尊重他的同类固不容易,而要学会尊重一只家禽就更难了。这需要某个奇妙的契机或受到神秘的教育。
那天傍晚,我看着那只狂怒地向我扑来的公鹅,它真是个暴躁的孩子。而我想明天就去看鬼落山私人果园那只凶悍的大黑狗。如果它冲我狂吠时,我不是冲它掷出石头,而是友好地朝着它“汪汪”叫几声,这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责任编辑唐涓
图登达杰,格萨尔掘藏艺人,果洛州《格萨尔》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先后多次参与全国或地域性相关《格萨尔》文化发展的会议研讨,提出多项建设性意见。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先后掘藏出许多与《格萨尔》历史文化相关的伏藏实物,目前正在筹建格萨尔博物馆。
“史诗肖像”栏目主持人语:
这篇文章记述了作为《格萨尔》史学研究专家的作者诺布旺旦现随格萨尔挖掘艺人图登达杰前往兴海县扎嘎哲宗神山掘藏,中途,在作者要求下,又在阿尼玛沁山下掘藏两次宝物的过程。作者作为科研工作者,严谨、细致地记录了掘藏过程中的所有的细节,并提出了自己对“掘藏”这一文化现象的独特见解。文章通过实录,也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了艺人图登达杰的个性形象。
——措吉多杰龙仁青
作者简介:黄金明,1974年生,广东化州人。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过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