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隐秘岁月》:在原始和前现代之间腾挪

2016-07-12 07:08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名作欣赏 2016年3期
关键词:现代文明扎西吉姆

⊙张 扬[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西藏隐秘岁月》:在原始和前现代之间腾挪

⊙张扬[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摘要:本文主要着眼于《西藏隐秘岁月》中以生活在廓康的达朗家族五代人(包括达朗的父辈)的繁衍生息和次仁吉姆的命运变迁,揭示这近一个世纪以来,廓康变迁所带来的原始文明遭遇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思考廓康小村人在原始文明和前现代生存方式下的纠葛、腾挪,以及原始宗教的命运又是何去何从。

关键词:《西藏隐秘岁月》原始前现代腾挪

扎西达娃的《西藏隐秘岁月》的“出世”,可谓给相对静寂的西藏文学增添了耀眼的光芒。或许扎西达娃没有像同时期的韩少功、莫言、余华、阿城等作家那样备受关注,但是他所建构的那个宗教的、神秘的“西藏世界”无疑是中国文学中一道独具特色的风景线。面对扎西达娃的小说,犹如面对陌生而又新奇的万花筒,深沉莫测。西藏那片世外桃源般的净土,在宗教“外衣”的遮蔽下,更能激起读者对藏族的无边幻想以及更深层次的思考欲望。

《西藏隐秘岁月》这部作品“以一个小小的孤寂的廓康村的变迁来隐喻古老西藏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轨迹”①,叙述了生活在廓康的达朗家族五代人(包括达朗的父辈)的繁衍生息和次仁吉姆的命运变迁。纵观整篇小说,近一个世纪的廓康变迁,都隐含了原始文明遭遇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宗教与现代化观念的“二元对立”等意蕴。从1913年到1985年,廓康小村渐渐地处在原始社会与前现代社会的“博弈”之中,而宗教信仰在外界带来的文明的冲击下,亦受到“挑战”。神性与人性、生存与死亡、时间与空间、爱情与宗教等话题在小说中都有真切的体现,更是生动地演绎廓康小村人在原始文明和前现代生存方式下的纠葛、腾挪。

一、没有时间概念的永恒孤寂

推开廓康小村的那一扇古老而紧闭的门,荒凉、孤独的气息扑面而来。荒芜萧疏,人迹罕至,贝母鸡、野兔、獐子等动物在这里“大行其道”,自然动物的生存繁衍力量远远地超过了人的踪迹。次仁吉姆是廓康唯一的居民,伴她度日的只有几只山羊、一群贝母鸡和野兔。她同“原始人”一样,过着最为简单的生活,“常常坐在门槛上提一串父母留下的佛珠,默默地数着,望着日出,望着日落”。她的生活,不仅物质生活极端贫困,而且精神世界也唯有对“在岩石里修行的高僧”的虔诚信仰,不断填充着皮囊袋和茶壶,对此从未怀疑过,是那样的单一且贫瘠。次仁吉姆曾经对达朗的爱欲,也伴随着对神的坚信不疑一点点消逝殆尽,独自一人“平静地生活在没有时间概念的永恒的孤独中”。

像次仁吉姆以及她已过世的父母一样的藏族原始先民,因为生产力低下、思维方式简单,“面对自然界变幻无穷的神秘威力,终感到束手无策、渺小无力”②。于是,他们只能用自己有限的认知能力去幻想、去感悟自然界的神秘现象,把消灭灾难、带来福祉的希望寄托于渺茫的神的意志。小说中的米玛认为他原先住的村庄遭到山石崩塌的灭顶之灾,他母亲的死,都是因他无意中犯了对神的“大不敬”的错误而遭遇的惩罚。他的女儿次仁吉姆,还得在他死后继续供养三宝佛法僧,是他今生未能积满“二资粮”所得的报应。

就连试图娶次仁吉姆为妻的勇猛的达朗也不敢违背“神的意旨”,看到次仁吉姆“渗冒着斑斑红色血珠的光脑袋和拿在手中的佛像以及系在脖子上雪白耀眼的哈达”时,也只能够发出毛骨悚然的哀嚎,而不是像后来疯狂的抢“女人”那样,把次仁吉姆抢到哲拉山顶,与他过起二人的小家庭生活。在那个“原始社会”的廓康,神对人的威慑力是远远超过人心底强烈的爱情欲望的,对宗教的顶礼膜拜是自然人不可怀疑、不可违抗的信念。

达朗和“抢来的女人”如亚当夏娃般在哲拉山顶这片“伊甸园”中过着原始而宁静的生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沐浴在恒久明亮的月光下,倾听哲拉山发出的声响。哲拉山是他们的神明,达朗认为是哲拉山赐予了生命、赋予了灵性,这种神的气息不可视,只是可听、可嗅。而这种对哲拉山的崇拜,属于藏族原始先民对山的“自然崇拜”。按藏族人的观念,凡宇宙生物都有其灵魂,生物躯体可生可灭,但灵魂不灭。山也是一种生命体,因而便成为神山,神山的灵魂便是山神,一种或以动物形象出现,或以人体形象出现的神。有了神山,便有其灵魂———山神,产生了山神神灵,这座山于是更加神圣。③游离于社会之外的达朗一家以及次仁吉姆,正是在哲拉山的“庇护”下,在没有时间概念中孤独地生活着,却感悟着独特的自然和神的启示。

二、前现代文明冲击的惶惑不安

如果说,时间上的无概念性是廓康人生存的一种特性的话,那么空间上的停滞性与封闭性亦是他们生活的一个极大特点。游离于社会的他们,尽管接近自然生命的本真状态,并有着神的庇护,但终究也免不了一步步地被外面熙攘又进步的世界冲击着那稳定的心理结构,惶惑与不安。廓康居民在前现代文明的种种冲击下,表现出好奇、质疑的惊恐感。有投入时代浪潮、离开原始封闭的小村,也有一辈子坚守那片心灵净土的次仁吉姆,而且产生了“奇异”的循环。

次仁吉姆便是镶嵌在不断冲击着的历史链条中的审视核心,她身上神性与人性的变化,正是整个生活环境在原始和前现代之间腾挪的集中体现。次仁吉姆的出生带有奇幻色彩,与平常人不同,她的母亲七十几岁怀孕,并在两个月后生下她。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讲,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她的诡异出生,似乎隐喻着次仁吉姆是来自神的赐予,为了继续延续对神供奉的使命,只不过是在察香肚子里藏了两个月罢了。次仁吉姆“长到两岁便能划出人世间生死轮回的图盘”,“会跳全西藏早已失传的金刚神舞,从‘一楞金刚’跳到‘五楞金刚’”,但一切显示诸神化身的迹象,却被来到廓康的英国人所冲没。

这两个英国人的到来,使米玛和察香两个老人惶惶不安。用英国人的望远镜看远方后,更是对这两个人又恐又惧。在他们的认识范围内,只能认为英国人有法术,能看清远处的东西,而不知道这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就连十几岁的达朗,也用石头去砸英国人的脑袋,这是原始初民对外来人“入侵”的一种仇视。英国人也不示弱,愤怒地放了两枪,以示威力。更神奇的是临走时对次仁吉姆的吻,竟有如此大的“杀伤力”。本来,客人对主人家的小孩吻别一下,是出于一种礼貌、一种礼仪,是很自然的行为,可对出身不凡又生长在如此封闭的地方的次仁吉姆来说,却是对她与生俱来的灵性的摧毁。红肿流脓的脸、神性的消失,不正预示着前现代文明对原始文明摧毁性的打击以及不可调和的矛盾吗?那件次仁吉姆穿上了便脱不下来的绿色军便服不正是前现代文明对原始文明永久性的征服吗?

之后,这片净土便不再宁静,前现代文明对小村的冲击越来越剧烈,成了阻挡不住的历史狂潮。所谓的前现代文明,就是由古代向现代过渡中出现的过渡阶段。具有现代性的若干因素却又远远没有达到现代性所要求的程度的一种状态。④面对“侵袭”,虽力弱,也是做了顽强的抗争。达朗与试图降落在哲拉山顶的飞机所做的“激战”、与试图考察地貌的大学生所做的对抗等,都是原始初民对新入侵文明的不理解所引发的惶恐不安而做出的自卫行为。“瑜珈空行母化身”的次仁吉姆尽管疑惑、不安,却也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成了现代人眼中一个肮脏怪诞小丑似的老太婆,“伟大时代的洪流中被淘汰的渣滓”,走向陨落的边缘!

原始和前现代的腾挪,重心最终是偏向何方呢?

三、神控世界下的精神迷离

那个次仁吉姆供奉一世的“修行高僧”无疑是《西藏隐秘岁月》中的一个隐秘又核心的存在。谁也没有见过岩洞里修行的大师的真正面目,却又不能怀疑他的真实存在,又总是会有一代一代的人无止境地供奉着他。若用科学理性的观点来分析,是经不起推敲的。次仁吉姆的父母四十多年前来廓康的时候,一位刚逝世了的老人向大师供奉了一辈子。四十多年过去了,次仁吉姆又供奉了一辈子。看起来,这大师还真像是“长生不老”的神。暂且不讨论“大师”是肉体的人还是仙界的神,总之,他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精神的存在,牢牢地掌控着廓康人的命运沉浮。

由于这个神的“阻隔”,从小相恋的次仁吉姆与达朗只能被迫分离,宗教信仰的神性对人的生命意识的挤压,无力反抗。神控世界下的人,显得苍白、渺小。愤怒的达朗用一把地烧廓康时,次仁吉姆怀疑、犹豫、动摇过,茫茫火海中,次仁吉姆向神发出求救的呼喊时,竟是“心不逃离,体逃何益”这样一个声音。本当解救苦难的神,在次仁吉姆需要帮助时,并没有给她实质性的帮助,反而要让次仁吉姆的肉体凡身去堵住洞口,遮蔽外面的火光。

而“心不逃离,体逃何益”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是在告诫次仁吉姆,心没有逃离凡尘俗世的纠葛,身体远离了也是没有用处的。为了加强对次仁吉姆的精神控制,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说次仁吉姆是瑜咖空行母的化身,这便使心有些迷离的次仁吉姆死心塌地地接受了这种“命定的安排”。多么具有讽刺性的一幕!即使是后来廓康经受修水库的吵闹、游客的喧嚣,次仁吉姆都没有动摇过。虽遭受着各种梦魇的折磨,也只可痴呆地望着死亡的边缘。因为她的神佛已经无法解释这疯狂的轰轰烈烈的“运动”,请来的是何方神圣。传统的宗教信仰在巨大的历史洪流下,似乎已行走在消逝中了。

扎西达娃没有和这个年份中的一些寻根作家一样,把“文化寻根”看作是一个用边缘文化“颠覆”正统文化的过程,那些作家一方面写出了某些偏远地域的文化风俗,另一方面也把它们“丑化”和简单化了,那种解释没有多少是不带了偏见和猎奇心理的。⑤而扎西达娃是怀着深深的宿命感与责任感来理解他的民族的,站在一个更高的民族文化立场上,用藏族自己的时间概念和历史认识方式,书写这个民族的命运,以及它顽强的生存意志与文化传统。

从20世纪初期西方文明的进入到“二战”的硝烟,从解放军入藏到文革的荒诞,廓康小村的原始似乎被前现代文明洗刷殆尽,腾挪的重心偏向的是从原始到前现代再走向现代化的那端。可炸岩石、建水库等“惊天动地”的事业最后不也流于平淡吗?

①⑥刘力、姚新勇:《宗教、文化与人——扎西达娃、阿来、范稳小说中的藏传佛教》,《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第88-94页。

②谢热:《论古代藏族的自然崇拜》,《青海社会科学》1994年第3期,第101-107页。

③南文渊:《古代藏族关于自然崇拜的观念及其功能》,《青海民族研究(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第23-31页。

④付建舟:《论中国近代文学的前现代性》,《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第16-20页。

⑤张清华:《从这个人开始——追论1985年的扎西达娃》,《南方文坛》2004年第2期,第32-37页。

⑦张承志:《心灵史》,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

作者:张扬,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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