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丹[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0094]
《爱药》中的叙事空间
⊙陈丹[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94]
摘要:本文主要运用加布里尔·佐伦和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对小说《爱药》进行分析,主要分为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三个层面。地志空间指具体的物理空间,白人入侵后,印第安人的地志空间大大缩小,其后隐藏的实际是原住民的主权受到残酷压迫。社会空间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印第安人的社会空间是矛盾的,他们既无法融入白人社会,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最终只能陷入进退两难的状态。地志空间和社会空间进一步又影响了人物的心理空间。心理空间是人物心理意识活动所及的空间。白人文化对印第安传统的侵蚀,让印第安人再次陷入迷茫。一方面,他们不愿放弃本民族的文化;另一方面,又难以抵御新文化的入侵。他们无所适从,既相信天主教又遵从印第安法术。对两种文化的难以取舍也导致了对自己身份的无法界定。在白人文化中成长的印第安人无法判断自己内心到底是印第安人还是白人。
关键词:《爱药》叙事空间加布里尔·佐伦亨利·列斐伏尔
路易斯·厄德里克是美国当代十分有成就的印第安女作家,在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体验了许多不同的工作之后,她开始写作,主要书写印第安人的生活。但厄德里克坦言,并不是她选择了这一题材,而是题材选择了她。
《爱药》是厄德里克的成名作,描写了居住在北达科他州的五个印第安家族从1930年到1980年之间的生活。小说有很多独特之处,例如完全打破时间顺序,采用多人称叙事,以及不可靠叙事等。该小说获得1984年度的美国国家图书奖,引起文学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评论家们分析了小说中的意象、对话体,以及神话原型等,但还未触及《爱药》的叙事空间。
1945年,约瑟夫·弗兰克提出了“空间形式”这一概念,开启了空间研究的先河。之后,关于空间问题的一些专著、论文相继发表,加布里尔·左伦对这一理论进行了深化使之具有实际运用的价值。法国思想家亨利·列斐伏尔则强调空间的社会历史性,这一点在《爱药》中有很高价值。
本文主要依据加布里尔·佐伦对空间的划分和亨利·列斐伏尔所强调的空间的社会历史性对小说《爱药》的叙事空间进行分析,主要从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三个层面展开讨论。
地质空间是叙事空间中最基本的一个层面,作者通过有目的地描绘外在的环境来揭示内在隐含的民族问题。在小说《爱药》中,厄德里克勾勒了印第安人整体的生存空间,同时也选取了几个人物的地质空间做了具体的描摹。作者看似漫不经心的笔触,却深刻地揭示出印第安人真实的、被边缘化了的生存空间。
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接踵而至的是一大批欧洲殖民者对美洲大陆的征服和对印第安人的掠夺。原本生活在北美大陆上的印第安人被逼无奈,只得往西迁移。此时,他们的地志空间开始发生变化:从之前辽阔的北美洲大陆缩小到贫瘠的西部地区。这一空间上的变化象征着印第安人开始丧失主权。
然而噩梦还在继续,随着西进运动的推进,越来越多的白人闯入到印第安人的活动区域。两个民族的冲突不断增加,矛盾越来越大。政府开始设立印第安人保留地,把原住民们如同家畜一般,划分到一个个愈加荒芜的小区域内。随着民主建设的推进,美国政府也意识到之前的举措显得很不妥当,容易落下专制的恶名。1882年,《道斯法案》颁布,宣布印第安人开始拥有自己的私有土地,保留地化整为零,被分成一块块“份地”分给印第安人。法案规定,每个印第安人有额定的份地数,而多余的份地由政府保管。《道斯法案》似乎是一个赋予原住民私有财产和生存基本尊严的利好消息,但实际上这是美国政府对印第安人地质空间的又一次掠夺。这么说的原因有两点:其一,并不是所有保留地都分给了原住民,交由美国政府管理的“多余份地”有840公顷之多;其二,“份地”十分贫瘠,不适合耕种,且由于缺乏务农经验,印第安人无法靠土地养家糊口,于是将大量份地卖给白人,换取少量金钱维持生计。因此,这一法案假借民主之名,行专制之实,让印第安人的土地再一次大大缩水。至此,白人对印第安人地志空间的压迫达到顶峰。
上述历史是小说的时代背景,厄德里克嘲讽了美国政府虚伪的民主;同时,厄德里克也通过对个体地志空间的叙述进行自嘲,主要包括人物的居住环境和工作环境。美国政府一度想同化印第安人,因此采取了一些举措,例如规定印第安儿童上政府开办的寄宿学校,让印第安人逐渐融入白人的生活圈、工作圈。有些印第安人拒绝这种同化,有些则持顺从态度,那么不同的选择所带来的地志空间是否有区别?
摩西是一个始终活在过去的印第安人,他小时候瘟疫横行,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就假装他已经死了来骗过神灵,“她为他唱丧歌,为他造坟,在地上放上供品,帮他反穿衣服。他的族人对他避而不谈,没人泄露他的真名。”长大了的摩西一个人住在偏远的小岛上,“这座黑暗的小岛就位于宽广、汹涌的银色湖水中央”。作为一个拒绝被同化的印第安人,摩西的地志空间是狭小偏远的。也只有割裂同外界的联系,他才有机会不被美国政府左右。
另一方面,接受同化的印第安人进入城市开始他们的学习或工作。艾伯丁“远离家乡,住在一个白人妇女的地下室里”,她的“头顶上不时传来房东太太吸尘器发出的噪音。窗外看不到什么——只看见泥土,死气沉沉的积雪和马路上的车辆”。艾伯丁的舅妈琼是一个很迷人的女人,离开丈夫后,她很希望在外面混出名堂,她在发廊当过学徒,在饭店做过服务员,最后流连在酒吧靠男人养活。尽管想努力地融入到白人的地志空间中去,但艾伯丁的居住空间和琼的工作环境都不尽如人意。
由此可见,无论印第安人是否接受同化,他们都处于边缘化的地志空间。这背后隐藏的是白人侵略者的残酷和印第安人的软弱。
地志空间和社会空间都是人物活动的空间结构,但社会空间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印第安人的社会空间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源自于白人的闯入。当两个不同的空间碰撞在一起,往往不能完全重叠,部分因为交汇而变得同一,部分则各自保持原样。琼决定进城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会沦落到出卖肉体,靠男人生活的境地。她勇敢、漂亮、坚强,有决断,她觉得自己可以闯出一片天。但是现实让她的幻想彻底破灭,“我还记得她学美发师时,故意用染发剂把一个蛮横无礼的客人的头发染绿了,硬硬的。别的秘书也不喜欢她。她喝得醉醺醺地去折扣商店报到。刚去饭店做了一个星期服务员,一听有人拿她开玩笑,她又拂袖而去了”。琼希望过有尊严的生活,但“一个印第安女人对他们来说,除了可以让他们一夜快活以外,什么都不是”。琼和周围白人的社会空间之所以产生矛盾,是由于双方对印第安人的定义不同。在琼心里,印第安人是最勇敢、最伟大的民族;而对那些白人侵略者来说,印第安人象征着原始、落后,印第安女人更没有地位,可以随意玩弄。“随着时间流逝,她开始觉得没人觉得她好看,她渐渐变得双肩下垂,指甲又长又糙,头发理过后就不再打理。她衣服上满是安全别针和看不见的破洞。”最终,琼的社会空间崩塌,她在一个暴风雪来临的复活节里自杀了。
如果说琼和白人的矛盾象征着当下印第安人和白人的社会空间,那么露露和摩西的关系则代表着当下的印第安人和过去的印第安人这两个社会空间的相遇。摩西一个人身处与世隔绝的小岛,他是过去的印第安人的典型,没有接触现代西方文明,和动物们一起生活,一切自给自足。露露在感情上遭到挫败后,决定去找摩西,和他生活在一起。两个人最初的相处是融洽的,“我们吃野玫瑰果,吃冷土豆。深夜,我们筋疲力尽,我们哭泣,咽下对方的眼泪。那些猫在我们裸露的四肢上爬上爬下,蜷曲着躲在我们的膝盖间”。但露露毕竟来自一个已经被西方文明改造过了的印第安社会,她了解文明带来的进步。“我用目光让他向前看,将反穿的衣服正穿。我把他揽入怀中,就像母亲鼓励孩子学步那样。我一步步地拆掉他的坟墓。我亲吻他,用嘴把人吃的食物放到他的唇间。”露露对摩西的一部分改造是成功的,摩西开始喝咖啡和罐装牛奶,用皮草去镇上换毯子。然而,露露怀孕了,她已经等不及摩西一点点像现代社会迈进,她得离开这座小岛。她需要一个接生婆,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有完善的医疗环境,以后也能接受教育,但当她告诉摩西想一起离开这里时,“仿佛我切断了他的呼吸,在他胸上用耙子耙出了窟窿。好一阵子,他都无法呼吸。……然后就看到他眼中的恐惧。他离不开这儿——这点我早就知道。他就是他的岛,他就是他,他就是他的猫,他的生存不是由内而外,而是自外而内的。”此时,露露和摩西的社会空间也出现了裂痕。
如果说,印第安人和白人的社会空间不相融合并不令人意外,那么两个时代的印第安人,过去的和现在的社会空间也并非十分和谐则是引人深思的。这里隐含的意义是,印第安人当下的生活状态并不快乐,但是也已经不可能选择回到过去的状态。矛盾的社会空间,让他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地志空间和社会空间一起构成了外部空间,从而又影响了内部的心理空间。心理空间是小说中人物心理意识活动所及的空间。
白人不仅抢占了印第安人的地志空间,改变了他们的社会空间,也让原住民的心理空间迷茫,无所适从。利普夏的外公尼科特虽然和外婆玛丽生活了一辈子,但一直和露露保持暧昧关系,即使他已经进入第二童年,精神有些错乱,还是时不时去找露露。玛丽很伤心,但丝毫没有办法。利普夏拥有与生俱来的神奇触摸能力,只要触摸一下别人,就能让他的生理和心理都好起来。玛丽寄希望于利普夏,但利普夏两只手按在尼科特的头上都不起作用。这时,玛丽决定用印第安齐佩瓦人古老的秘方——爱药,来挽回她失落的爱情。爱药的制作计划由利普夏实施,捕猎两只黑雁,让玛丽吃雌雁的心脏,让尼科特吃雄雁的心脏,这样他们就能像黑雁一样厮守终身。但是利普夏并没能捕猎成功,虽然留着印第安人的血液,他已经丧失了祖先骑射的本领。最终,利普夏选择去商店买冷冻的火鸡,取出心脏找教堂的神父祈福。这一情节充分体现了利普夏心理空间的混乱,一方面,他相信印第安人的爱药,不然他不会在沼泽地埋伏一下午等待猎物;但另一方面,他又依赖白人带来的文明,当捕猎失败时,他想到的是去便利店买经过加工的火鸡心脏,更矛盾的是,他带着火鸡心脏找神父祈福,神父拒绝之后,他又去求修女。利普夏同时相信着两个不可共存的信仰,还认为理所当然。看似他两者都信,其实两者他都不信。白人文化对印第安传统的侵蚀,让原住民们陷入了一种混乱的心理空间,对旧传统难以持守,新文化又无法完全接受,最后进入了无所适从的状态。
尼科特是小说中另一个陷入混乱心理空间的典型代表。当政府强制印第安儿童上寄宿学校时,尼科特的母亲把双胞胎哥哥伊莱藏了起来,送弟弟尼科特去了学校。伊莱在丛林间打猎钓鱼按传统印第安人的方式长大,而尼科特和白人一样能写会算,不同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不同的心理空间。伊莱总是很快乐,他可以随意摘下一片树叶当哨子吹,用猎物的皮毛做成毯子,无拘无束,悠然自得。而尼科特的生活好像更精彩,他在好莱坞当过演员,但演得是一个一出场就要从马上摔下来摔死的印第安人;他在街上被富婆相中当模特,但是得脱光衣服摆出从悬崖上跃起的自杀姿势;回到家乡,尼科特轻而易举地当上酋长,却不得不为政府卖命,游说他的情人露露搬出她一直居住的但属于政府的屋子。尼科特晚年精神错乱了,这实际上是混乱心理空间的外化。他到底是一个印第安人还是一个受过教育的白人?如果说他是印第安人,那么他却为了美国政府为难自己的族人,甚至是爱了一辈子的情人;如果说他是白人,可他并不被白人接纳,白人对他的定义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终需一死的印第安酋长,在各个方面只为衬托白人而存在。
印第安人需要重新定义自己,但白人对他们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全盘否定,隔离到后来追求全面同化,剥夺了印第安人思考的时间,造成了他们面临外部巨变来不及调整内心而形成混乱的心理空间的窘境。
本文从叙事空间的角度分析了小说《爱药》的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揭示出白人入侵之后,印第安人的窘迫境遇。白人首先一步步地侵占了印第安人的地志空间,边缘化的地志空间实际上代表了被边缘化的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又处在矛盾的社会空间中,这里的社会空间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美国政府希望尽快同化印第安人,但印第安人在白人社会中格格不入。他们被当作下等人,当作工具。然而,印第安人也回不到过去的状态了,他们领略过白人的文明,和生活在过去的印第安人之间有了隔膜。这种矛盾的社会空间进一步又导致了印第安人迷茫的心理空间。新一代的印第安人无法准确地定位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印第安人还是白人。他们的窘境在于,他们既不被当成是十足的印第安人,也无法被白人社会完全接纳。这一切矛盾的源头,是白人的入侵以及他们对印第安人的压迫。
①[美]路易斯·厄德里克:《爱药》,张廷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77页。(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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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丹,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