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邓恩与李贺诗歌比较研究初探

2016-07-12 08:37任贺贺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兰州730100
名作欣赏 2016年6期
关键词:邓恩李贺跳蚤

⊙任贺贺[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兰州 730100]



约翰·邓恩与李贺诗歌比较研究初探

⊙任贺贺[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兰州730100]

摘要:约翰·邓恩和李贺虽属于不同的文化脉系,生活年代又相差约八个世纪,但二人诗歌却有着巨大的相似性。故笔者尝试从语言风格、艺术想象力和诗歌创作的感情驱使三方面来研究二人诗歌的可比性。这为我们对比研究中英文学发展历程,增进中英两国文化间的相互了解提供了一个新视角。

关键词:比较李贺约翰·邓恩诗歌

约翰·邓恩是英国17世纪重要的诗人,以他为代表的一批诗人在英国文学史上被称为“玄学派诗人”。他与莎士比亚、弥尔顿几乎处于同一时期,但由于当时文学巨擘的光辉过于耀眼,从而使他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进入19世纪以来,一些文艺评论家开始重新审视这些尘封在文学史中的诗歌,尤其是1912年格瑞尔森编辑出版了标准版的《约翰·邓恩诗集》,以及后来文艺评论家S.T.艾略特发表的一篇《玄学派诗人》,使“玄学派诗人”以及他们的诗歌重新走进人们的视野,并掀起一股研究玄学诗歌的热潮。

李贺是中国中唐时期,8、9世纪之交的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后人将他与李白、李商隐合称为“三李”,并称其为“诗鬼”。他一生仅仅活了二十七岁,但由于其“奇峭瑰诡”①的诗风,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在唐代诗歌艺术中占据一席之地,其诗歌也广为流传。

纵观约翰·邓恩与李贺的诗歌,二人虽属不同的文化脉系,又相差近八个世纪,但在诗歌语言风格、内容意象的选取,以及诗歌创作的感情驱使等方面都有相似之处。这也是值得我们在东西方诗歌、东西方比较文学、东西方文化进行探索研究的领域。故笔者尝试从以下几方面来探究约翰·邓恩和李贺诗歌的可比性。

一、“不屑作经人道过语”②之语言风格

约翰·邓恩的诗歌在语言方面最大的特点便是“奇思妙喻”(conceit),他们“把最不相干的观念强拧在一起”③;而李贺在诗歌语言方面呈现出一种诡谲、奇峭的风貌,杜牧说李贺诗“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④。综合二人诗歌的语言特征,我们可以看出二人另辟蹊径,大胆地使用冷僻词以及新词,以前所未有的奇喻描摹事物,从而使其诗歌读起来耐人寻味,充满新意,自然于同时代诗人中孑然独立。

如在表达男女情谊的诗篇中,二人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大量使用与死亡相关的意象,打破往常的风花雪月,脂粉气浓重的诗歌语言套路: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李贺:《苏小小墓》)

假如我们的传奇不合适

墓碑和棺盖,那它将适合诗歌;

假如我们不印证一段历史,

我们将在情诗中建造华丽居室;

一只精制的瓮一如半亩墓地,

同样适合最伟大的骨灰;(约翰·邓恩:《追认圣徒》,傅浩译)

李贺用“冷翠烛”比磷光,“冷”字既突出当时环境的幽森,又带些零落孤独之感,“翠”字突出磷火的淡绿色,“烛”又显示出磷光的形态,如烛火火苗一般。既然人们认定这首诗是李贺为自己所钟爱的娼妓所作,那么环境描写越阴森,就越能突出李贺对其的怀念。此处的“冷翠烛”以及诗开头描写露水“如啼眼”的比喻都是新奇而独特的,令人耳目一新。同样以“死亡”意象出现在诗歌中,邓恩则更为直接。如在《追认圣徒》中,诗人直言如若不能因爱而生,亦可因爱而死,若两人之间的爱情传奇不能记上“墓碑”和“棺盖”,那爱情将被写成诗。即便死去,“骨灰”装入“瓮”中,那也是拥有高尚爱情之人的骨灰,此时,他们因纯真的爱情而被封圣。

这种大胆使用冷僻新词来造成独特审美体验的例子在李贺的诗中也比比皆是。如李贺在《马诗》中写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瘦骨”写出马之形,“铜声”以声状马之健硕,用词新颖,又以马自比,几至物我合一的境界。又如李贺在《秦王饮酒》一诗中说“花楼玉凤声娇狞”,“娇狞”一词鲜见诗歌之中,而这又是怎样的听觉呢?仔细品味二字,我们不难体会到这表现出歌妓所歌之声娇柔中又富有穿透力。再如李贺《公莫舞歌》中在描写鸿门宴紧张的气氛时,用“方花古础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银罂”来写。上句是视觉上的排场,下句则用“刺豹淋血”流进银器中的声音凸显气氛紧急,大有十面埋伏之意。

而在邓恩的另一篇名作《赠别:禁止伤悲》中,诗人将恋爱中的两人比作圆规的两只脚,这种新奇的写法几乎是前无古人的。“你”是圆规的圆心脚,固守圆心,而“我”是另一只脚,迈开脚步向外走去。“我”绕着你旋转,以你为中心,“你”坚定不移,与我相盼。爱情不正是需要这种默契相随、永恒相伴吗?约翰·邓恩这样独特的比喻,乍看让人觉得生疏,而仔细品味一番便觉妙极。

由此可见,李贺和约翰·邓恩为避免与当时诗风雷同,独辟蹊径,在自己独特的语言世界中尽情发挥,汪洋恣肆。这非但没有让人有矫揉造作之感,反而令人耳目一新,兴趣大增。这种独一无二的语言风格,因其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耐人寻味,最终造就了二人在各自文学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

二、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力

李贺与约翰·邓恩在诗歌内容的艺术想象力方面有着共同的出彩之处。这种想象力的展开是一种由点及线、由线到面的过程,好比诗人只是在一个合适的情境下点燃烟花的引线,然后便在夜幕中任由其绽放出一连串的烟花,美不胜收。下面就具体的诗歌做比较与赏析。

例如约翰·邓恩的名篇《跳蚤》,一只跳蚤因为叮咬了“我”,又叮咬了“你”,由此两人便有了在一起的理由:“在这跳蚤肚里,我俩的血混为一体”,紧接着诗人又继续联想:

呆着吧,三个生命共存在一只跳蚤里,

在其中我们几乎,不,更甚于婚配。

这跳蚤就是你和我,它的腹腔

就是我们的婚床,和婚庆礼堂。

两人的感情倒是因为这跳蚤而看起来亲近了,所以诗人继续往下写,说到此时“你”更不应该杀死这只跳蚤并且拒绝我了。整首诗以一只跳蚤作为爱情的纽带,并把它比作“婚床”“婚庆礼堂”,极尽推理说服之能事,让对方接受自己,真是奇特之至。

而李贺也在奇特瑰诡的艺术想象之路上书写着自己的精彩。如《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诗人梦游天上,先是看到月宫凄啼的老兔、寒蟾,又描绘云楼环境。露水打湿了月亮周围的光晕,在小道上遇见嫦娥。两人相互交谈,诗人得知三座神山之下,发生着沧海桑田的巨变,一瞬亦即千年。诗人又遥看九州如同九点烟,而那大海也只如杯盏中泻出的水而已。诗人想象进入天上,一连串的意象描写将天上的情景描写得奇谲峭丽,穿梭于天上人间,浪漫飘逸,尽显想象的艺术魅力。

此外,约翰·邓恩在《毒气》一诗中写到,“我”死了,朋友们将“我”解剖以寻求死因,但这毒气又将他们也感染了,“于是把,你的谋杀升级,更名为集体谋杀”。这连锁的想象让人读起来觉得有些诡辩的成分,但一推敲也没有发现推理的漏洞。而李贺在《李凭箜篌引》《听颖师琴歌》整首诗歌中表达一连串的想象,将乐器声音有形化,使得读者能从这些意象中感受到演奏者的高超技艺。

由此可见,约翰·邓恩和李贺二人在诗歌效果的创作上都采用连续的、环环相扣的想象,使得所写意象不至于孤立,从而使整首诗歌充满气势,艺术表现力和张力都表达得淋漓尽致。而这一方面的对比研究也对我们对比和欣赏东西方诗歌艺术有重要的价值。

三、诗歌中积郁于心的情结

李贺和约翰·邓恩二人由于在人生道路上遭遇了巨大坎坷,故将他们郁结于心的不悦表现在诗歌中。李贺在十八岁时本以为自己可以凭借科举得到朝廷赏识,从而大展身手。谁知在长安遭到其他举子诽谤,言李贺应避父讳(其父名李晋肃),不可参加“进士”科考。这对李贺的打击是巨大的,因为在唐朝时,寻常之人的出路便是通过科举谋取功名。而这样的局面对李贺而言,就如同堵死了他的发展之路。约翰·邓恩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却因此背景不能从牛津和剑桥大学毕业,更不用说能在上层社会谋求重视。后来他好不容易在掌玺大臣伊格尔顿手下谋个秘书的职位,又因私下娶了伊格尔顿的侄女而被解雇,甚至遭遇牢狱之灾。迫于生计,约翰·邓恩不得不皈依英国国教。信仰的被迫改变,“在邓恩的余生中吞蚀着他那颗敏感的心,良心一直不安”⑤。

诚然,一个诗人的创作会受到当时政治、经济和文化氛围的影响,但诗人个人的独特人生经历绝对会对其诗歌的创作产生巨大影响的。于是,仕途上的不顺使李贺在诗歌的天地中频频抒发出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的悲愤,甚至后期李贺还有“及时享乐”的想法;而约翰·邓恩因为信仰的改变使他在诗歌中流露出一种内心纠结、自我谴责的情感。

在描写到妇女的诗歌中,笔者认为二人都偏向以女性自比,进而表达内心苦楚。如李贺的《宫娃歌》:“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诗人以宫女的口吻祈求君主能给予自由,但事实却是她仍旧困于深宫,“这不正说明了君王不光明、不像太阳吗?这又分明是一种怨恨的烈焰了”⑥。而约翰·邓恩也写过大量以女性易变、不忠诚为主题的诗歌。在这一问题上,笔者赞成李正栓教授所提出的“这是邓恩对自己信仰不坚定的自责,他只不过是找了一个替罪羊罢了”⑦。这样便能自然地理解为什么在那个充满妇女崇拜,受意大利比特拉克诗风影响的时代里,邓恩却反其道而行之,其实这是邓恩内心纠结的一种反映。

关于“及时行乐”的主题二者均有反映。此处所说的“及时行乐”并没有强调其消极成分,而是从人性需求及诗人所处环境方面来看,笔者认为这是一种正常合理的情感宣泄,符合人性需求。李贺从小体弱多病,这就使他对生命有了一种不同于他人的敬畏。在李贺的《苦昼短》中,更加显示出他对时光飞逝的无奈:“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再如“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官街鼓》)。但“屋漏偏逢连阴雨”,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仕途四处碰壁,壮志难酬,让其终日郁郁寡欢。身体上的折磨加上社会对他的打击,使得这位年轻人承受着来自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由此便萌生了“及时行乐”的想法。如李贺在《将进酒》中所写:“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诗人身处歌舞之中,丝竹管弦盈耳,曼妙舞姿如目,又正当青春,本是愉悦之事,但偏偏日暮将至。去桃园之中看桃花飞落,多么柔曼,但地上的缤纷落英告诉诗人这是用生命换来的美。因为桃花落尽,便只余那冷落的枝头!既然时光不待人,那就尽情享受吧,开怀畅饮!太白不也说“与尔同销万古愁”。所以这也是诗人无奈之下而借酒抒发胸臆。

而邓恩也在诗歌中表现出“及时行乐”的倾向。在《歌》中邓恩写到:“哦,人的力量多么微弱,/如果好运降临,/一个钟点也不能增多,/也不能追回一个时辰!”在这首诗中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对时光流逝的无奈,对命运无定的惆怅。于是邓恩开始意识到活着的人追求现世的幸福,随心所欲才不枉一生。在《爱的高利贷》中,邓恩这样写道:“从乡间的青青芳草,到宫廷的蜜饯甜食,/或城市的精致小菜,任人们非议/我纵情恣意。”再如邓恩在《上升的太阳》一诗中所写:“忙碌的老傻瓜,不守规矩的太阳,/你为什么要如此,/透过窗户,透过帘栊来把我们窥视?”良辰美景之时自然不愿被人扰乱,而太阳似乎不解人情,去破坏俩人的幸福时刻。这也是邓恩在诗中从侧面表现的一种“及时行乐”。当然,这种情结在邓恩的诗歌中常有反映,甚至在其名作《跳蚤》中也能窥见一斑。由此可见,邓恩的人生遭遇,以及17世纪欧洲大陆文艺复兴所提倡的“人文主义”,使得这位天才诗人关注人类本身追求幸福的现状,又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在他的诗歌中表现出“及时行乐”的主题。

综上所述,李贺与约翰·邓恩虽然在时代背景、文化所属、宗教信仰方面存在极大差异,但二人的诗歌却表现出一种穿越时空、跨越地缘的相似,着实是东西方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我们在对比分析了二人诗歌的语言风格、想象力构建的相似之处后,发现他们深藏于心的忧郁情结,均通过自己的语言委婉地表达出来。而所有的这些因素都在告诉我们,李贺和邓恩的诗歌具有巨大的可比性,这种比较涵盖两个古老民族在文学发展方面的异曲同工之处,也为我们在相互了解彼此的古老文化,增进两个民族的理解与沟通方面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对中英两国文化交流也具有重要意义。

①吴企明:《葑溪诗学丛稿初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页。

②(清)王琦等评注:《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③[英]约翰·邓恩:《英国玄学诗鼻祖约翰·但恩诗集》,傅浩译,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

④吴企明:《李贺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8页。

⑤⑦李正栓:《邓恩诗歌研究——兼议英国文艺复兴诗歌发展历程》,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99-200页。

⑥粱超然:《李贺诗歌赏析》,广西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64页。作者:任贺贺,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在读本科生。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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