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洁莹[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他们来了”——从《鼠疫》谈瘟疫的隐喻
⊙崔洁莹[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摘要:阿尔贝·加缪的名作《鼠疫》一般被理解为一部用象征手法写成的哲理小说,它用一个被鼠疫侵袭的小城奥兰来隐喻在法西斯统治下的法国,并为“人如何走出荒诞”这一命题指出了某种出路。然而除此之外,《鼠疫》还是一部以瘟疫为隐喻的作品,学界长期以来对作品本身进行的多种阐释也从另一层面反映了瘟疫在人类社会中丰富的象征意义。本文以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作为潜在的文本,力图分析《鼠疫》中瘟疫的多种隐喻,并结合学界对《鼠疫》的阐释进一步论述瘟疫在日常生活中被接受的状况。
关键词:《鼠疫》瘟疫隐喻
法国文学家阿尔贝·加缪的小说《鼠疫》是他继《局外人》之后又一部重要的代表作品。小说以北非城市奥兰发生大规模鼠疫的事件为背景,着重突出了里厄、塔鲁、帕纳卢等人对瘟疫的不同理解以及做出的相应选择。一直以来,学界主要从两个主要的方面阐释这部作品,认为其体现了加缪的反抗哲学:其一是从创作的历史背景来说,《鼠疫》创作思想开始酝酿的时期,正是在1940年巴黎被德国法西斯占领以后①,所以“鼠疫”在这部作品中便常常被理解为对法西斯统治的隐喻,作品中人们在瘟疫的折磨下恐惧、焦虑、失去自由的境况被认为是法西斯统治下法国社会的缩影,而加缪本人的论述——“我希望人们在几种意义上阅读《鼠疫》,但它最明显的内容是欧洲对纳粹主义的抵抗”②——更加为这种理解提供了证明;其二是将《鼠疫》的主题意旨上升到哲学的层面,认为它是对“人该怎样走出荒诞”这一问题的解答。虽然加缪一直不愿承认,他还是常被归为存在主义作家一类,而存在主义的基本观点就有:世界是荒谬的,现实本身不可认识,人的存在缺乏理性。《鼠疫》中被瘟疫包围的奥兰城本身就是一个给人荒谬之感的生存境地,那么里厄、塔鲁们对鼠疫的斗争也被理解为是人反抗荒谬的过程。然而,从小说所表现的最为直接的内容看,《鼠疫》写的是一场瘟疫,以及被它所裹胁的人的生存境况与生活态度。里厄、塔鲁、帕纳卢们面对瘟疫,或从道德层面受到鼓舞,坚决与之作斗争;或借用宗教对其进行解释;或抛弃概念,与抽象事物作斗争。这些不同的选择反映出的是瘟疫在日常生活中不同的变体,亦即它在人类社会中变换出的不同隐喻。苏珊·桑塔格在她的论文集《疾病的隐喻》中就曾对疾病的象征意义做过清晰的论述,这本书从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批判角度,较为详尽地揭示了结核病、癌症以及艾滋病长期以来被人类想象和歪曲的状况,并对隐喻式思考进行了批判。本文借用这一角度重读《鼠疫》,就能够发现小说中人们对瘟疫的各种想象,而文本自身一直被赋予的各种阐释,又可看作是想象的延续。
一、灾难的隐喻当开始出现大量死老鼠,并有人患急病死亡的时候,整个奥兰城陷入到了一种忐忑不安的境况中,以卡斯特尔为代表的医生迅速判断出这是发生鼠疫的征兆,然而政府,乃至一些医生却迟迟不肯面对这一事实:里夏尔医生提出要再三斟酌才可以下结论,省长则要求医生“正式确认这是一场鼠疫”③。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为当下的现象命名,而不是采取有效的预防措施。在他们看来,“鼠疫”的名称一旦被确认下来,就意味着灾难已经降临,整个城市居民的生命就将受到死神的威胁。仿佛是“瘟疫”这个名称本身,而非实际出现的疫情导致了灾难的产生。由于难以面对残酷的现实,人们在一开始往往极力回避象征灾难的语词。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就有关于医生对癌症患者隐瞒病情的论述④,而中国现代语汇也有“谈癌色变”的说法,这些都反映了疾病,尤其是恶疾的名称本身就被赋予了恐怖的意味。那么,“鼠疫”作为一个对于整个城市来说比癌症还要凶恶的名称,首先就被当作灾难的隐喻接受了下来。尤其意味深长的是,在小说中,当死老鼠逐渐成为一种不确定的威胁时,一个患气喘病的西班牙老头儿搓着手说了句“它们出来了”。在鼠疫肆虐整个城市的时期,这位西班牙老头儿始终数着两大锅鹰嘴豆度日,他的生活仿佛并没有受到鼠疫的影响,而数鹰嘴豆这一动作却象征着时间的流逝。这一人物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小说中的“局外人”,他旁观了灾难从来临到离去的整个过程,仿佛是冷酷的时间化身。他在瘟疫的征兆出现伊始就预言般地说出“它们出来了”,让人联想到马利涅蒂著名的实验戏剧《他们来了》。在整部戏剧中,“他们”始终没有出现,却不断地引起人们的焦虑和不安。而在小说中,鼠疫的阴云也是一种神秘的让人不安的力量,它带来灾难,而人类的命运则被裹挟其中。
作为一种恶性的群体性传染疾病,鼠疫发生的根源是难以确定的。至少对普通居民来说,它具有恐怖的神秘色彩。在《鼠疫》中,加缪没有给出任何疫情发生和消失的理由,它来无影去无踪,甚至在小说的背后,他还写道:“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这一段带有强烈暗示意味的文字将瘟疫视作潜伏于人间的魔鬼,它大大增加了鼠疫作为一种疾病的神秘性,而神秘本身就是滋生隐喻的温床,正如《疾病的隐喻》的中文译者在卷首语中所说的那样,在科学至上的时代,人们强调对事物的控制力,因而对那些不可控制的事物显示出一种非科学的态度。⑤当人们无法解释瘟疫的发生并且无以应对的时候,就会产生诸种对瘟疫的想象,而将其视为由魔鬼(“瘟神”一词便带有魔鬼的含义)操纵的一场灾难便是最常见的一种想象。
当奥兰居民不得不接受鼠疫已经发生这个事实之后,政府下达了封城的命令,城中不少居民因此而与亲人分隔两地,流放之感便随之而生。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的开篇就指出:“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⑥这句话隐含了一个重要的意义,那就是疾病使人具有了另一重不同于健康人的身份,它起到了分隔二者的作用。在日常生活中,将病人视为特殊的群体是屡见不鲜的做法,这使得病人在社会中被孤立出来。当奥兰变成了一座充斥着鼠疫病菌的孤城时,市民的第一感觉就是被抛弃了,这是一种来自于整个群体的被流放之感,无怪乎当里厄听到收音机里宣扬“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广播”时感到“他们太远了”。由于鼠疫病人需要被隔离,而亲人们却因为害怕这会是生死之别而拒绝与病人分开,于是里厄便常常在警察的伴随下强行抢走病人。这是一幕极其悲惨的场景,孤城中的病人实际上受到了双重的流放,而幸存的人要么为生离死别感到痛苦,要么期望能够远离这些被判罪的人们。这是疾病给人带来的难题,个人的命运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与集体的命运休戚相关,奥兰城里人人都是流亡者;然而,个人命运又最终无法被集体命运代替,有的人被死神挑中再一次从集体中脱离,其他人则留下来惶惶不可终日。一个人染了病就会不一样,这个普遍的观念在《鼠疫》中被无限地放大,因为瘟疫病人不仅离死神更近,而且还被死神附了体,变成了死神本身。这是瘟疫被当作灾难隐喻的又一原因,它不仅神秘而且邪恶,在人群之间划出永久的分离线,带来孤寂与死亡。值得深思的是,当疫情消失,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整个城市便陷入到了狂欢的情绪之中。奥兰幸存下来的市民们都成了这场瘟疫的见证者,他们对当时的危险津津乐道,却对曾有过的恐惧只字不提。由此可见,即便瘟疫已经离开,人们仍然无法正视它曾经到来的事实,他们否认自己曾在那样荒谬的境地生存过。表面上他们试图还疾病以本来面目——它只是曾经有过,并被我们最终战胜的一次偶然的危险——而实际上,被奥兰居民所掩盖的隐喻意义——瘟疫是一场神秘并恐怖的灾难——已成为他们因过分恐惧而不愿再被提起的伤口。这恰恰说明瘟疫的隐喻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在人们的遗忘当中更加明显。
二、宗教的隐喻之前已经提到,瘟疫被视为灾难隐喻的首要原因就是它的神秘性。也正是因为其神秘性,关于它的解释也丰富异常。
帕纳卢神甫在鼠疫期间进行过两次布道,第一次布道时,教堂里挤满了善男信女。帕纳卢一开始便坚定地告诉他们:“我的弟兄们,你们在受苦,我的弟兄们,你们是罪有应得。”这一判断立刻为奥兰城被鼠疫侵袭做出了解释:奥兰居民对天主不虔诚,行为不加拘束,鼠疫便是对他们的惩罚。接着他进一步解释,瘟疫在作为惩罚之外,同时也是天主爱的方式,那些被鼠疫夺去生命的人其实是得到了真正的永生。所以人们不要为眼下的惨象担心,只需真诚地向上天祷告,倾诉爱慕之情,其他的事情天主自会安排。帕纳卢神甫所做的布道其实是赋予鼠疫以合法性,让人们安心接受事实。仿佛这场瘟疫是上帝对亚伯拉罕的考验,而人们只有在一无所有之时才能离天主更近。
然而这种解释并未给急于摆脱鼠疫的人多少安慰,疫情进一步恶化,曾认为神甫的演讲是“绝对驳不倒的”奥东也遭遇了人生最痛苦的经历——他的小儿子被鼠疫夺去了生命。这个孩子在长久的垂死挣扎之后,极其痛苦地离开了人间。加缪在描写这一过程时笔触显得很残忍,但正是这一惨象震惊了在场的里厄、帕纳卢等人,里厄医生头一次显得冲动,面对神甫的劝慰,医生这样答复:“啊!这个孩子至少是纯洁无罪的,这一点,您知道得很清楚!”在里厄看来,所有关于让人这样接受现实,一心热爱天主的说法都在一个孩子的惨死面前轰然倒塌,宗教的理论无法解释一个无辜孩子的惨死。对此,神甫的思想也开始有些动摇,眼前的景象无论是天主对人的爱、考验,还是惩罚,都已经远远超过了人可以承受的限度,他想到义无反顾地去爱,即便是面对不可理解的东西。而里厄的态度却十分鲜明:“我至死也不会去爱这个使孩子们惨遭折磨的上帝的创造物。”很显然,里厄无法认同宗教对瘟疫的解释,而孩子的死也让神甫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之中;为了寻找出路,他做了第二次布道。
这一次布道与上一次形成了鲜明对比,出席的民众少了大半。面对丝毫没有缓解的疫情,奥兰居民宁愿选择一些非理性的迷信活动来代替宗教。与此同时,一些预言和谶语也大量出版,这是一个极具讽刺意义的现象,宗教赋予疾病以合法性,让人们接受现实,并在精神方面得到提升;而预言、谶语甚至护身符之类非理性、不成体系的迷信理论关注的则是最现实的问题:鼠疫何时结束,会带走多少人的生命,怎样可以避免罹难等等。更多的人选择后者已经说明了在瘟疫面前,人倾向于选择避免罹难,而不是得到解释。更何况在鼠疫愈发猖狂的时刻,连宗教都无法解释人们所遭受的痛苦。于是神甫在第二次布道时大胆地让人们做出选择:不要再为鼠疫寻求解释了,面对天主,要么全信,要么全不信。这一选择同样也适宜于神甫本人,面对鼠疫对奥兰居民的疯狂打击,他要么放弃宗教信仰,要么赞同鼠疫的发生。神甫不愿意放弃信仰,所以他选择全信。至此,宗教对瘟疫的解释已经显示出了矛盾与苍白,然而它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圣经》里面许多神降瘟疫在人身上的例子为相当一部分人提供了解释,只不过这种解释是将人引向服从的道路,而不是教人摆脱。
推崇“西西弗斯精神”的加缪显然不可能赞同这种宗教的解释,但他并没有在《鼠疫》中过分刁难神甫。帕纳卢不久便生了病,但他直到死去都一直拒绝请医生,面对里厄的宽慰,他满心感激却依然表示教士没有朋友,“他们把一切都托付给天主了”,尽管他已无法用宗教来解释眼前的这场瘟疫,但他至少履行了自己的信条。值得深思的是,夺去神甫生命的是否是鼠疫并没有定论,他临终的病历卡上写着“病情可疑”,如果是鼠疫,那么这位赋予鼠疫以合法性的神甫最终反而被它夺去了生命,这显然具有讽刺意义,但加缪却为神甫的死因留下了一个暧昧的问号;这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瘟疫作为宗教隐喻的状况,它不是帮助人们战胜疾病,而是教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人死后这个无法印证的想象中。
三、道德的隐喻塔鲁是《鼠疫》中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代表了一种从道德方面对瘟疫的理解。在鼠疫刚开始露出征兆的时候,塔鲁就声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只考虑一件事,就是求得内心宁静。”而这一追求其实是塔鲁之后一切所作所为的动力。塔鲁人生的转折点是他十七岁那年亲眼看到作为代理检察长的父亲判了一个罪犯死刑,这一事件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之后他离家出走所要做的就是找回这种平静。既然他看到这个世上存在一种势力夺取个体生命的现象,那么他只有与之作斗争。所以他才会向里厄如此诉说心声:“凡是使人死亡的事,凡是为这种事进行的辩护,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不管有理还是无理,我一概拒绝接受。”由此可见,塔鲁的信条是基于人道之上的,他所不能容忍的是生命被夺去。他明确告诉里厄,在瘟疫肆虐的时期,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内心的安宁,那就是“有同情心”,基于此,他加入了与瘟疫进行斗争的队伍,并不顾及自己的安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与里厄不同,塔鲁的心中有着崇高的道德理想,他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圣人,不是宗教意义上的圣人(宗教为夺取人们生命的瘟疫辩护,这一点是塔鲁所反对的),而是道德意义上的圣人。所以瘟疫在塔鲁看来是道德上的敌人,因为它所做的是夺取人生命的勾当。
瘟疫引发道德上的隐喻是一个极为常见的现象。作为公共事件的瘟疫一旦发生,就会在大范围内造成混乱,而管理者恢复秩序的方式之一便是利用道德隐喻,如将一些在瘟疫中作出卓越贡献甚至牺牲的个人视作英雄加以宣传,给人道德上的感染,从而起到凝聚民心的作用。塔鲁对瘟疫的态度就是这种道德隐喻的代表,他冒着极大的危险自愿加入与鼠疫的对抗当中,并亲自组织卫生医疗队伍,很显然,他是整部《鼠疫》中最具英雄色彩的一个。然而加缪并没有为他歌功颂德,而是借叙述者的话一语中的:“如果对高尚的行为过于夸张,最后会变成对罪恶的间接而有力的歌颂。”这其实是对道德隐喻的一种反驳,在瘟疫中树立道德的英雄,等于默认了冷漠与罪恶才是常态。而徒有善良愿望的人总不在少数,无知却使他们无法在瘟疫中起到任何的作用,所以真知灼见才是最重要的。基于对道德隐喻的不认同,加缪没有让塔鲁实现自己作为“圣人”的理想,而是让他在瘟疫即将消散的时候染病死去。塔鲁是本着善良的愿望与美好的理想与瘟疫进行斗争的,他并不缺乏常识,也确实在瘟疫中做了巨大的贡献,只是他没有将瘟疫视作需要与之抗争的客观事物,而是接受了其隐喻意义,并将自己的目的地指向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而塔鲁的死给里厄的提示却是有力的,“一种生活的热情,一种死亡的形象”,这是里厄从中得到的东西,他将之称为知识。它代表着一种客观的态度,正是这种态度伴随着里厄最终迎来了瘟疫的完结。
不能忽视的是,《鼠疫》中还有一个道德上的反面形象,那就是科塔尔。这个本来就背负罪名的人在瘟疫中大发横财,他是鼠疫的同盟者,所以在鼠疫结束之后,他也随之走向了死亡。苏珊·桑塔格曾从病人的角度谈到过疾病作为道德考验的隐喻:有德之人在恶疾中变得更加有德;罪恶之人身患重病之后便得到了一次获得道德救赎的机会。⑦而在《鼠疫》中,所有的奥兰居民都面临了瘟疫所带来的道德考验。科塔尔是这场考验中的差学生,最终选择留下来与医生为伍的朗贝尔则经过思想的蜕变顺利通过了考验。然而无论如何,瘟疫都不可避免地被认作是一个道德难题。
四、“反对阐释”一般认为,在《鼠疫》中真正代表加缪思想的是里厄医生这一形象。从鼠疫发生伊始直至最终结束,他所坚持的都是尽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当人们恐惧“鼠疫”这个灾难的象征而极力要求对其进行确认时,里厄提出立即采取预防措施是比命名更重要的事情。他不同意帕纳卢的宗教解释,却始终尊重他的观点,同样,对最初秉持爱情至上、一心想要逃走的朗贝尔,他也表示了理解。里厄认为人不是一种概念,因此有着追求幸福的权利。在里厄看来,幸福至少是要活着,所以没有人会因为某种概念而死心塌地地屈服于死亡。他选择了真理的道路,那就是“同客观事物斗争”。他告诉塔鲁,这一切观念都来自于贫困。贫困不同于爱情、宗教、理想,它是最赤裸的现实,一个人从贫困得来的最切实际的东西就是与客观事物斗争。
在《鼠疫》中,里厄这个人物形象显得比其他人物要冷漠,为了隔离病人,他常常需要在警察的帮助下强行将病人带离他的亲友,而不顾眼前生离死别的景象。他明白使自己的心肠变硬对他的工作有利,因为他必须“与抽象观念作斗争”。作为医生,他只将鼠疫看作一场疾病,而不是宗教观念或者道德敌人,更不是魔鬼操纵下的一场灾难。他实际上是剥开了鼠疫身上所有隐喻的外衣来看待这场瘟疫,这使得他成为小说中自始至终保持了清醒头脑的人。这场瘟疫让里厄目睹甚至体验了爱情、友情、死亡以及一连串的失败,当瘟疫过去,他将自己获得的一切总结为知识与回忆。所以当收到妻子病逝的电报时,他甚至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悲伤,因为瘟疫教会了他“爱一个人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是永远无法确切表达出来的”。里厄始终在避免的是让抽象观念代替认知,所以他将情感也作为认知埋在了心底。
格朗是《鼠疫》中另一个大难不死的人物,然而他身上不仅没有任何的英雄色彩,而且显得十分平庸和卑微。作为一个小公务员,他因为“缺乏适当的言词”而无法向上级提出加薪的请求,自己的妻子也因为忍受不了平庸的生活离开了他。每天下班之后,格朗最爱做的事是写作,但他写下的文字却十分蹩脚。然而正是这个人朴素诚实的特质使他在瘟疫中表现得踏实勤恳。在他看来,有了瘟疫就应该自卫,这是简单的道理。所以在瘟疫期间,他依然没有放弃每天晚上在家的写作,生活对他来说并没有大的改变。直到后来他感染了鼠疫,又奇迹般地恢复健康,他的康复标志着瘟疫在奥兰城已开始逐渐消退,这个普通人病愈后心情好了许多,并宣布他依然在坚持写作,只是“把形容词全部划掉了”。格朗的思辨能力显然不及里厄塔鲁等人,但从瘟疫中生还的经历使他对生命有了更多的认识,它显然不是形容词甚至是言词可以概括的。鼠疫之后,格朗至少在他热爱的写作事业上,抛弃了抽象的概念。
可以说,里厄与格朗二人代表了加缪所赞成的态度,那就是回到客观事物本身,做好本职的工作。他们两个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没有让抽象概念成为自己行动的动力,所以他们最终坚持到了瘟疫的结束。可见加缪对人们由瘟疫得来的想象持反对态度,他通过对小说中不同人物命运的处理来说明,只有将瘟疫视为客观事物而与之斗争,才是胜利的唯一途径,而这一观点也可以从桑塔格那里得到再次印证。作为一个曾经的癌症患者,桑塔格深知疾病的隐喻所带来的弊端,为了对抗这种隐喻式的思维,她不惜在书中采取激进的态度:“我们关于癌症的看法,以及我们加诸癌症之上的那些隐喻,不过反映了我们这种文化的缺陷:反映了我们对死亡的隐喻态度,反映了我们有关情感的焦虑,反映了我们对真正‘增长问题’的鲁莽的、草率的反应,反映了我们在构造一个适当节制消费的发达工业社会时的无力,也反映了我们对历史进程与日俱增的暴力倾向的并非无根无据的恐惧。”⑧
在这里,桑塔格是以癌症的隐喻作为论述的对象,而她在另一本著作《反对阐释》中,则将批判的观点拓展到了更多的领域。在其英文版自序中,桑塔格表明了自己的意图:“我试图揭示和澄清隐含在种种特定的评判和趣味之下的那些理论假定。”⑨也就是说,桑塔格反对基于价值评判之上的阐释,因为这种阐释往往具有排他性,使世界变成了单一化的复制。而“反对阐释”就是对这种价值评判的抛弃。可以说,在《鼠疫》中,里厄与格朗便是“反对阐释”的代表,而帕纳卢、塔鲁以及奥兰居民们则分别出于各自的价值评判对鼠疫做了不同的理解。从加缪对鼠疫之后奥兰城的描写可以看出,对瘟疫的想象并没有随着瘟疫的结束而消失,它依然普遍存在于人们对瘟疫的认知方式之中,所以里厄们的斗争并没有完结,只有将瘟疫从隐喻中剥离出来,人们才能真正达到对它的认知。
五、结语前面已经提到,对《鼠疫》的解读主要有两种途径。其中一种是将之视为欧洲对纳粹主义的抵抗。在《鼠疫》的题词中,加缪引用了笛福的话:“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加缪在这里暗示了作品中奥兰居民被囚禁般的生活象征了法国甚至欧洲在纳粹主义统治下的境况,这使得许多学者以此作为解读《鼠疫》的入口。然而,这种解读方式恰恰是将对纳粹的价值判断嫁接到了瘟疫之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延续了作品中展示的种种对瘟疫的想象。而从人们对将纳粹比作瘟疫的顺理成章的接受中,也可以看出瘟疫的政治隐喻在日常话语中的普遍性。
对《鼠疫》的另一种解读是将瘟疫视作是人类荒诞的生存境地,于是作品就成为了对“人怎样走出荒诞”这一问题的探讨。这种解读紧密结合作者的人生观,将作品视作加缪“反抗哲学”的体现。13②这种解读同样基于对瘟疫的隐喻式理解之上,这样看来,《鼠疫》这部作品就显示出了奇特的矛盾性:在作品内部,对瘟疫科学的认知战胜了隐喻式的思考;而从外部来看,作品本身又被视作一个以瘟疫为隐喻的整体。
可见,瘟疫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里,都难以摆脱诸种隐喻的含义。它始终是一个神秘的“他们”形象,潜伏于人的头脑当中,引发着一场又一场隐喻的风暴。
①林友梅:《关于加缪和他的〈鼠疫〉》,选自[法]阿尔贝·加缪《鼠疫》,顾方济、徐志仁译,译林出版社1997年版,卷首语,第2页。
②转引自郭宏安:《谈谈阿尔贝·加缪的〈鼠疫〉》,《读书》1982年第2期,第51页。
③[法]阿尔贝·加缪:《鼠疫》,顾方济、徐志仁译,译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42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④⑥⑦⑧[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第5页,第39页,第77页。
⑤[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译者《卷首语》,第4页。
⑨[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英文版《自序》,第2页。
参考文献:
[1] [法]阿尔贝·加缪.鼠疫[M].顾方济,徐志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
[2] [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3] [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M].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4]郭宏安.谈谈阿尔贝·加缪的《鼠疫》[J].读书,1982(2).
[5]陈红旗.论新时期文学的文化选择[M].小说评论,2009 (2).
[6]李东生.看愚公怎样聪明起来[M].人民日报,1979-8-10.
[7]杨昌龙.写实的载体,存在的精髓[M].当代外国文学,1995(1).
[8]刘雪芹.反抗的人生:论加缪的《鼠疫》[J].外国文学研究,1992(4).
作者:崔洁莹,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学与文学批评。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