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杏芬[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与亡灵对话——论欧阳江河诗歌中的亡灵意象
⊙罗杏芬[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汕头515063]
摘要:死亡在欧阳江河的诗作中并非终结,而是起源,死亡是可以反复的,它不是死者的事,而是生者的事情。而所有的创造物都来自于亡灵,亡灵的出现意味着意义的取消以及真实的缺失。
关键词:欧阳江河诗歌死亡亡灵
阳江河诗歌创造了许多专属于他自己的文化符号以及文化概念,如:马、豹、泪水、空中的花园、一群词语的亡灵、幸存的幽独者等等。而其中亡灵正是其创造的非常重要的文化符号,这是理解欧阳江河诗歌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概念。理解了欧阳江河关于亡灵的看法,亡灵对于欧阳江河诗作的意义,便能理解欧阳江河的许多诗作,看到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人生、社会以及制度的忧患意识以及担当意识;同时,理解诗歌中的亡灵意象,也有助于加深我们对于死亡哲学的思考。
1.死亡:“死亡……仅仅是:起源”欧阳江河的诗作几乎都是游走在死亡的主题上的,从《天鹅之死》到《悬棺》《手枪》《玻璃工厂》《最后的幻象》,再到后期在国外的诗作《哈姆雷特》《纸币,硬币》《感恩节》,延续到最近的《凤凰》,几乎都是关于死亡、亡灵的对话。他曾经还极端地说过,“诗歌就是死亡”“没有死亡冲动就不要碰诗”①。
(1)死亡并非终结关于死亡的主题,欧阳江河在其《谁去谁留》的一篇文章——《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中说道:“死亡的主题是复合性质的,死亡本身不是一下子就发生的。②“死实际上是生者的事,因此,反复死去是有可能的。”③这段话看起来很有玄学的意味,但其实也不难懂。死亡是中年写作的主题,对于“中年写作”④来说,死并不是一个人时间的终点,它既可以是现在发生的事情,也可以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死亡是几种不同的性质复合而成的。
死亡甚至是可以反复发生的,在其诗歌《晚餐》中,诗人曾这样说:“午间新闻在深夜又重播了一遍/其中有一则讣告:死者是第二次/死去。”死亡作为时间的终点被消解了,也就是说,死亡本身并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那个令人惧怕的东西,反复的死也是有可能的,死亡就好像可以是现在发生的事情一样。死亡并不是死者的事情,它是生者的事情。死亡的反复,构成了生命的自我毁灭的虚构性。
(2)死亡是起源在欧阳江河的诗歌中,我们还发现,欧阳江河会用一些很美好的词汇——花朵、光线、早晨、宁静、草莓等来形容死亡。如:“关于死亡,人只能试着像在早晨一样生活”;“对于我们身上被突然唤起的死人的力量/天空下的草地是多么宁静”(《哈姆雷特》);“没有比尝到草莓更靠近死亡的”(《最后的幻象:草莓》);“月亮是对亡灵优雅的重获/我看见了这些花朵,这些几乎亡灵/的束腰者”(《最后的幻象:月亮,花瓶》)等等。这些诗句出自其诗歌《最后的幻象》中,《最后的幻象》被认为是欧阳江河告别青春之作,是一首无限怜悯的哀歌。在其诗歌中,死亡或者说是亡灵是骄傲的、令人绝望之中又带有一丝丝希望的。
死亡除了并非是终结之外,还是起源。欧阳江河很早就确立了死亡的界限,在其早期的诗作《玻璃工厂》中,这样说:“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事实。”在后来的一年中,欧阳江河进一步确立了死亡的质地,“死亡的质地和一只酸橙相似……什么也不是,仅仅是:起源”(《十四行诗:魂游的年代》)。死亡并不是也没有实质上的终结,它甚至跳出了时间之外,重新开始定义时间,它是一切的起源。
2.亡灵:“所有的创造物都来自亡灵”了解了欧阳江河诗作中死亡的意义后,对于其创造出来的“亡灵”的概念也就好理解了。一个人既然是可以反复死去的,那么在一个人死去之后,应该叫什么?欧阳江河创造性地运用了“亡灵”的概念,即虽然已经死去但是仍然有生命力的东西。
欧阳江河使用“亡灵”的概念跟使用“死亡”一样多,并且一直延伸到了近几年的写作,如他在2009年写的《痒》:“痒是听不见的,除非亡灵也在听……两个痒在时间之外对秒,也不知/今夕何年。”亡灵是什么?死亡能够超出时间之外,那么亡灵也是能够超出时间之外的,正如两个痒在时间之外对秒。
关于亡灵这个诗学概念,欧阳江河也有相关的表述,他认为我们是一群词语造成的亡灵。⑤诗人很清楚地说明白了,我们都是能够反复地死去而虚构出来的亡灵。它其实本无一个名称,也是无法命名的集体现象,只是我们人为地给它们加上了习以为常的名称。亡灵的出现并不是因为我们已经死去,它是在代替我们活着,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它同时也“证实死亡是可以搭配和分享的”⑥,也证实了死亡也可以是反复发生的。它是一切事物的起源,能够转化为一切崇高的事物。欧阳江河认为亡灵的出现碰触到了我们肉体背后的那个深藏不露的灵魂,它的本质是追根溯源。这个隐藏在人背后深藏不露的亡灵是“从造物主的形象得到最终的确认,并经历良心的节制和发抖”而来,“所有的创造物都来自亡灵”。亡灵虽然说是死者的事,但它所面对的是生者的事,“告诉它们自古以来生之单纯,以及生所面对的暴力和愚行”(《1989,致友人》)。
1.“有一个意义在取消”在欧阳江河的诗歌写作中,他为“亡灵”这个概念赋予了新的意义。死亡在其诗歌逻辑中并非终结,死亡并非是死者的事情,它是生者的事情。他消解了死亡作为人生存的终点性。死亡反而是一切的起源,我们都是一群词语的亡灵,亡灵是有生命力的,所有的创造物都来自于亡灵。
亡灵的出现,否定了死亡作为人存活在世上的终点性,意味着人都是可以无限地活着,可以任意活多久就活多久,因为就算是死去了,我们还可以再一次死去,也可以再一次活着,如此反复无限。但是我们人生意义的建构,人于世界上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以人生命的有限、人存活于世界上的时间的有限性为前提条件的。关于人生的意义我们受到的教育是:我们需要珍惜时间,我们的人生的时间都是短暂的,时间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而我们需要把握好我们的岁月,活出生命的意义。但是如今诗人将这一切都颠覆了,他告诉我们,就算我们死了,但是我们还可以活过来。正是因为死亡作为人时间的终点消解了,所以诗人在聆听后有了一个疑问“是否有一个身体在隐遁,有一双手在缩回,有一个意义在取消”(《聆听》)。其实诗人很明确地知道,身体是在隐遁,一双手是在缩回,人生的意义也被取消。
2.真实的缺席:“肉体不存在”“在两种真相之间没有门可以推开”一个人死去了,即使可以活起来,即使它消解了一个人时间的终点性,但是死去了便是死去了,不管你还在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肉身死去一次就没了,亡灵的肉体是不存在的。正如诗人所说的:“异乡人消失了,他的花岗岩外貌,以及不为人知的内心。赫尔利在一间法律事务所考虑东方的古老亡灵。肉体不存在。”(《异乡人的故乡》)
肉体死去了,新体重生,这就像是蝴蝶幻化的过程,由一条丑陋的毛毛虫,经历了重生之痛苦,便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它所带有的宗教意味很浓厚,死去了,肉身消失了,也类似于生命的一种净化的过程。但是同时我们也该注意到,不管是伦理意味的还是宗教意味的,肉体毕竟还是消失了。这种对真实缺失的焦虑经常环绕在诗人的脑海中。如“要想年轻时挥霍老年的巨大财富,必须借助虚无的力量,成为自己身上的死者。你可以取消你的座位,也可以让它停在空中”(《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要想在年轻时挥霍年老时的巨大财富,按照线性的时间观是怎么也做不到的,但是如果有亡灵的出现就不一样了,死亡可以反反复复,那么我们也可以在现在挥霍未来的财富,但是必须借助虚无的力量,先让自己成为死者。不管是取消自己的座位,还是让它停留在空中,这个座位始终是不在地面上的。而我们的肉体不会飞升到天空上,肉体缺席了这场表演,而肉体的缺失则意味着真实的缺失。
这种对于真实缺失的焦虑随着诗人旅居美国后变得更加明显,在《感恩节》一诗中诗人写道:“你给死者一个舞台,却让台下的椅子空着。重要的不是谁仍然在那里,而是谁已经不在了。想坐下但没有椅子。”死者、亡灵卖力地在台上表演,“男主人公像死者一样刀枪不入”(《雪》),表演着人生的悲欢离合、表演着生命存在之价值,但是台下却没有观众席。台下的椅子是空的,没有生者在看,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但是更加悲哀的是有人想坐下观看,但现在却是连椅子都没有了。
从肉体的缺席,到真相的高高在上,没有梯子可以下来,诗人到后来发现真相已经闭锁了。“你睡去时听到神秘的敲门声。是死者在敲门。他们想干什么呢?在两种真相之间没有门可以推开。”(《我们的睡眠,我们的饥饿》)每个人都在故步自封,真实缺席了我们的生活,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相,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真相却是没有一扇门可以互通。肉体死去,真实缺失,真相不为人知。
在欧阳江河的诗作中,诗人消解了死亡作为人生存在的终点性,人可以反复地死去,这构成了生命自我毁灭的虚构性。死亡对于人来说并非终结,而是起源。死亡的反复以及亡灵的出现意味着意义的取消以及真实的缺失。
①何同彬、欧阳江河:《若无死亡冲动,别去碰诗》,《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4期,第119-128页。
②③⑤⑥欧阳江河:《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花城》1994年5月版,第197-208页。
④“中年写作”是欧阳江河提出的一种新的诗学概念,详情参见《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
作者:罗杏芬,汕头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