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孤独的他者”到“自我的回归”
——解读唐·德里罗臆想小说《人体艺术家》

2016-07-12 10:30潘丽燕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南昌330038
名作欣赏 2016年36期
关键词:劳伦德里人体

⊙ 潘丽燕[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南昌 330038]

从“孤独的他者”到“自我的回归”
——解读唐·德里罗臆想小说《人体艺术家》

⊙ 潘丽燕[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南昌 330038]

《人体艺术家》是美国当代杰出小说家唐·德里罗创作的最短的长篇小说,全书篇幅不到八万字,但却深刻揭示了美国后现代社会消费主义猖獗的大环境下普通人物面对灾难时表现出的恐惧、焦虑和极度不安。在这部小说中,他沿袭了前期作品如《天秤星座》《走狗》等小说中的臆想因素,以一种想象、拼贴的蒙太奇手法,在现实与虚构、时间与空间的不断切换中进入思想的宗教圣地,领悟人体所能达到的生命极限。

唐·德里罗 自我与他者 本性回归

唐·德里罗,美国当代最杰出的后现代派小说家之一。1936年出生于纽约布朗克斯区意大利天主教移民家庭。大学时期主修神学、哲学和历史,探究虚构抽象的体系、教条、信念如何操纵人的思想与行为,并驱使他们走向极端。他的作品《白噪音》《天秤星座》《人体艺术家》《地下世界》《大都会》等都是享誉国际的代表作。自1997年创作长达八百多页的巨著《地下世界》获得极大成功以来,历经多年沉淀,唐·德里罗于2001年推出第十三部小说《人体艺术家》,小说一经出版立即引起巨大反响,《华盛顿邮报》称:“虽然这部小说只有《白噪音》或《地下世界》的一小半长度,但意境却比两者相加起来更为深远。字里行间交替着恐惧和怜悯、诙谐和渴望,所有这一切注定了《人体艺术家》是一部令人难以忘怀的小说。”

一、解读文本

小说表面上讲述的似乎是一个悲伤而又略带惊悚的“鬼故事”:一对年龄相差悬殊的新婚夫妇选择在远离都市的海边度过为期六个月的蜜月期,那是一栋陈旧、发霉的老式木屋,是传说中所有鬼魂出现的理想场所。故事抛开两人过往生活中发生的大小事件而选择了一个极为平常但却意义非凡的早晨作为开篇,身为人体艺术表演家的妻子劳伦和过气的电影导演丈夫雷像往常一样吃着早餐,偶尔三言两句地说着似乎毫无重点的话,雷的胃口不错但却显得木然、走心,仿佛对什么东西失去信心,劳伦对此并未过多担心。早餐过后,雷便驱车去了第一任妻子伊莎贝尔·卡洛斯家并悄悄开枪自杀。雷死之后,备受身心折磨的妻子劳伦开始看见真正的“鬼魂”(雷死之前,它的存在还是一种未知),“鬼魂”乍看起来犹如婴儿,矮小、脆弱,由于它的在场不断传递着关于雷的信息——他的声音、记忆、交谈附带的手势等。劳伦开始陷入某种臆想症而不自知,在和“鬼魂”来回不断的冲撞缠绵间,她开始崩溃并重新投入到对身体的极限运动中,由此思考发生在他们三人之间的过去与未来、生存与死亡谜题,最后,她终于重拾迷失本性,回归自我,与此同时,“鬼魂”也意外消失。

这样粗读起来,唐·德里罗的这篇交织着爱与心碎的小说就完全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吸引观者眼球的悬疑惊悚片,只有画面感而毫无字词的张力了,事实上果真如此吗?相信读过德里罗任何一部作品的读者都知道,他的作品,像《地下世界》《白噪音》《天秤星座》《坠落的人》等,多以反映美国当代历史、政治、文化危机为主,关注的都是美国大众媒体、消费文化、意识形态对人的行为、思想、心理和情感等各方面的影响,《人体艺术家》虽然是德里罗抛开宏观历史而专注于普通人物的生活日常、内心体验,但也决不会落于俗套。因此,在对这部小说不断抽丝剥茧之后,德里罗深藏文本但欲言又止的思想开始变得立体。事实上,和奥尼尔毛猿式悲哀、卡夫卡大甲虫式痛苦、贝克特等待戈多式焦虑、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式荒凉异曲同工,唐·德里罗在此关注的是套在全人类身上的枷锁,是美国后现代社会精英分子的孤独、痛苦与彷徨,同时也是所有人挥之不去的魔障。

二、孤独与回归

仿佛是为了更好地思考某种形而上的问题,德里罗在这部小说中抛却以往在作品中大量安插人物的写作风格,而仅仅安排三个重要人物以其精神世界作为叙事焦点:过气的电影导演也是文中开枪自杀的丈夫雷,搞人体表演艺术的妻子劳伦及“一个幻觉般的佯缪”塔特尔。

雷虽然只在小说中活了一个章节,但却弥漫在全篇的字里行间。作为一个曾经风光的过气电影导演和剧作家,雷的一生充满坎坷:父亲死于内战,幼时便和母亲分开,年轻时为了讨生活干过各种苦力,即使后来执导过几部影

片并获得一定褒奖,也并未保他事业一帆风顺。他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和劳伦的第三次婚姻尚处蜜月期便决然选择死亡,对此,第一任妻子伊莎贝拉说道:“这事情迟早要发生的。我们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多年来他都想这么干。这就是他的本性。”“这个人恨他自己”,那么,雷究竟为什么开枪自杀?这个问题对所有读者来说都是个无头悬案。但无可否认,在选择死亡之前,他已是一个孤独的游魂,他“空漠的”笑容、“木然的”举动、心不在焉的各种表征都暗示了其灵魂的抽离,他的痛苦已经逼近生命极限,一如他执导的电影镜头下表现的“那些脱离乡土的人们,他在边缘之地的诗意中发现了精神的刀锋,在那种地方,极端的情形是不可避免的,而人物不得不逼近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因此,死亡于他,便是一种回归家园的精神之旅。

劳伦在小说中是一个颇具个性的人体艺术家,自幼丧母,大学时代便喜好讨论哲学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后来辍学去西班牙参加了一个街头表演团体,多年后,不顾年龄、生活方式的巨大悬殊,毅然嫁给现任丈夫雷。小说开篇便描绘了这对新婚夫妇一段极为普通的早餐时光,不同于新婚燕尔常见的亲热温馨,作者在文中用了大量物主代词冷漠界定物的归属权,如“他的咖啡”“她的气象节目”“他的杯子”“他们共同使用那台电脑,不过在她心里那是属于她的”,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看似轻松地聊着,但却常常触到雷区以致交谈不得不随时变换主题,其间劳伦多次努力示好以培养夫妻间本该有的亲昵与默契,但雷的反应让她觉得自己过于猥琐与饥渴。雷自杀之后,劳伦并未回归喧嚷的物质社会,而是寡居木屋,独自沉浸在对亡夫的离去中无法释怀。她开始花费大量时间观看一段直播视频,视频中并无任何人物出场而只是无休止地播放着芬兰科特卡的某个双车道,车道上来来去去的车辆在大片的空白时间中穿插而过,这使得她开始思考时间、思考绝对静寂中衍生出的神秘与未知,真实世界在她眼中从此变成一个“重叠互搭”的多维空间。这个时候,塔特尔出现了,它的出现刚好印证了劳伦对时空稳定性的怀疑。塔特尔作为一个如鬼魅般的幻觉,不断以雷的声音、姿态、说过的话语随意刺激她的神经,而在短暂的惊惧之后,她渐渐习惯在它身体里感受雷的存在以及久违的性刺激。这期间,劳伦是情感与理智激烈挣扎的矛盾体,感情上她无法狠心甩开雷的幻影塔特尔,但每当她开始静下心来思考种种奥秘不得其解时便开始练习人体艺术,将自己的身体、四肢拉向极限,在血液的快速流动中回归现实,体味真实世界中雷的死亡带给她的痛感与无力。她在无法排遣的孤独中,既是劳拉,又是雷、塔特尔,既是“自我”,又是“他者”,到最后,这一人物形象消弭了性别,因此,当她由几近精神分裂渐渐回归自我时,她从他们身上得到的启发也使其表演艺术突破人体极限。

作为这部小说中一个极具争议的形象,塔特尔的出现无疑是对现实世界的一大讽刺,它既非人又非魅,而是作为一种超验存在打通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沟通屏障。它制造幻象,带来怀疑、不安、恐惧,具有蛊惑人心的神秘力量。塔特尔初次出现是在劳伦家的一个小卧室,它像个孩子般满脸泪痕来到这个世界,好像无所不知但又表现得一无所知,是“一个只想待在别人声音里的疯子”,他模仿劳伦模仿雷就是没有自己真正的个性,而在劳伦甚至包括所有读者都坚信它只是一个来自未知世界的精神分裂者、一个幻觉甚至一个鬼魅时,它开口说话了:“存在于此,此即我。我与此刻同在,此刻我就要离开。椅、桌、墙、厅,一切都为此刻而存在,就在此时此刻。存在即我。从此处到彼处。从我走开、离去这一刻,一切都走了。我将从此时此刻告别此时此刻。”它对劳伦说的这些看似吟唱般的呓语使读者和主人公一起开始重新思考它存在的真相。此前,塔特尔是一个孤独的拟象,活在别人的声音姿态里毫无自我可言,而现在,它成了一个超越过去未来、时间空间的“时空旅行者”,它能准确描述过去未来发生的事情,“他的未来好像与当下同步进行”,也能随时穿梭于不同空间。它在劳伦的生活中开始扮演一个向导甚至伴侣的角色,它把劳伦导入某种无人之境,使其在无休止的人体练习中抛却常规,相信存在的无限可能。当劳伦终于看清现实并成功表演了一场“我们没有排练过我们是谁的时候的我们”人体秀之后,塔特尔也彻底消失。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塔特尔并非常人所言的鬼魂,反而更接近上帝,上帝穿梭于这帮孤独、心碎的人群中,指引他们绝处逢生。

三、写作特色

被《纽约书评》称为“美国臆想派大巫师”的唐·德里罗在接受采访时说道:“我自己并不是一个爱臆想的人,在我的人物中,臆想症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作为一种宗教敬畏在发生作用。它是一种古老事物,是灵魂里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残留的东西。”在《人体艺术家》这部小说中,德里罗不仅频繁运用各种跳跃、交叉、想象、拼贴的蒙太奇手法,而且探索出一种新的臆想式意识流,后者既通过大量内心独白专注挖掘人物的内在精神世界又加入某种超自然幻象,两种手法交叉使用使得小说呈现一种碎片化、臆想性特征。例如雷自杀之后,作者在小说第二章以精细的意识流手法描绘了劳伦的精神状态:“所有的东西都是缓慢的、模糊不清的,都在渐行渐远,所有的情状都只围绕着‘似乎’这个词。所有的汽车,似乎都零零落落地流逝了……随后,这种气氛消失了。噪声、拥堵和雾障又回来了,你在此滑入了自己的

生命触感,感受着胸口痛楚的沉重。”“最有意思的是空白时间。那段时间掏空了她的意识,使她感受到别处的死寂,领略着这世上某个地方的神秘之处,那儿被抹去了一切,除了一条抵达和撤离之路。”当劳伦不断陷入这种玄学思考时,她的臆想症也渐入端倪,现实世界的一切在她眼中开始成为幻象:立在窗前饲食架上的鸟儿,她分不清那是鸦还是鹰、雀甚或什么都没有;开车驶过街道的时候,她把两块涂了颜色的木板看成一个懒散的男人,她甚至由此看到了男人的儿子穿的色彩鲜艳的校服……很多次,她以为从自己的眼角里看见了什么,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从这个角度上说,塔特尔本人及其出现之后发生的一切,或许都是劳伦的臆想,因为在她痛苦的精神世界里,塔特尔的存在是必然的,它代表时间、代表上帝和自己对话,以此脱离对死亡的恐惧。

《人体艺术家》这部小说表面上有着紧凑的时间主线,从夫妻两人的早餐时光到丈夫雷的自杀接着塔特尔出现,一切似乎都遵循时间顺序,但细细读来,文本的时间线索又是不确定的。作者开篇在叙述那段重要的早餐时光之前,还有一段细致的景物描写:“时间似乎消逝了。世界恰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你停下来,瞥见一只蜘蛛嵌在蛛网上。在暴雨后阳光格外明亮的这一天,你才真正认清了自己。在这种时刻,即使一片最不起眼的落叶,也会让你有所醒悟。蜘蛛仍然黏在蛛网上,蛛网在风中摇曳。”这段话中的“你”指的是谁?“暴雨之后,你才真正认清了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只有在熟读全文之后才知道,其实作者在有意打乱时间,文章最后一章末尾写道:“她走进房间,走到窗前。她打开了窗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马上就明白了。她要让大海的气息吹拂自己的面孔,让时间在体内流动起来,告诉自己她曾经是谁。”读到这里人们不禁恍然大悟,整篇小说其实是一种圆形的时间叙述,当劳伦历经风雨终于脱胎换骨之后,她在最后一章打开窗户,近观蛛网、远视大海认清了现实的自己。“时光的流逝不可逆转”,回归自我之后曾经的一切也就如过电影般历历在目,因此,整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更像一部个人回忆录,过去的经历一旦忆起便如汹涌大海,乱了时间没了次序,“未来就成了现在”,只能一片一片拼凑,这也是这部小说极度碎片化的原因之一。

四、结语

正如学者但汉松所言:“仓促翻阅是阅读德里罗的大忌。你最好躺在地上读德里罗的小说,因为那是最接近寂灭的人类姿态。”的确,唐·德里罗不是一个适合噪音的作家,也不是一个读一遍就可以理解的作家。《人体艺术家》这部小说虽然并不是其巅峰之作,没有探讨他拿手的美国历史文化的大话题,但却在探索当代美国人民的内在精神世界与创伤记忆方面做出重大贡献,为读者更好地理解德里罗后期作品打开了另一个视野。

[1][美]唐·德里罗.人体艺术家[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

[2][美]唐·德里罗.白噪音[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3][美]唐·德里罗.天秤星座[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作者:潘丽燕,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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