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杰[江西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南昌 330022]
身份认同与归属感
——解读许地山南洋背景小说的另一个视角
⊙ 万杰[江西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南昌 330022]
许地山南洋背景小说有两类主人公,作者对第二类主人公即下南洋的华人投注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许地山写出了他们漂泊的命运、坚忍的品质,颇为传奇的情节背后更多是南洋华人生存图景的真实性,人物体现出的人生态度是中国民众比较普遍的特质。许地山更写出了这些漂泊南洋的华人艰难、复杂的身份认同过程,姻缘、语言文字、宗教、族群等因素都参与影响身份认同,也带来了难解的身份认同困境。
身份 认同 归属 漂泊
许地山是20世纪20年代出现的一位有着独特创作风格的现代作家。他早期小说的突出特点往往被概括为传奇情节、异域情调和宗教色彩。所谓异域,主要指东南亚地区,中国民众传统上称之为“南洋”。许地山的早期小说并非都是南洋背景小说,他另有一些国内背景小说,这些小说显示出浓郁的闽台、华南地域文化特色,故事情节也多传奇,宗教色彩并不浓郁。可见学者所概括的传奇情节、异域情调、宗教色彩这些创作特点主要是以许地山南洋背景小说为对象的,换言之,许地山最具代表性最为读者普遍认知的正是其南洋背景小说。
“南洋”相对于国内读者而言,自然是异域;但相对于小说中的人物而言,又有分别。小说《命命鸟》中故事情节展开地为缅甸仰光,正是小说主人公世家子弟“加陵”和名优之女“敏明”出生成长之地,而非异域。南洋背景小说的另一类主人公为“唐山人”即华人,虽身处其地,但南洋对他们而言仍然是异域,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认同与归化,才有可能变客为主。有的华人也许终其一生只能算是客居异域,有的华人通过姻缘、教缘、地缘等人际纽带逐渐植根而融入南洋社会。相对而言,许地山对笔下第二类小说主人公,即下南洋谋生的华人,投注了更多的同情,在颇为传奇的情节背后有着更多南洋华人生存图景的真实性,许地山写出了他们漂泊的命运、坚忍的品质、艰难或复杂的身份认同过程。
明清以来,福建、广东一带多有民众“过番”,即下南洋谋生。许地山小说写出了民众过番的各种情形因由,总体说来,其笔下的过番多为被迫之举而非浪漫之行。虽然下南洋渐成福建、广东沿海一带民众并不鲜见的谋生方式、社会传统,但在当时当地,逃离故土、寻求新生的远行者选择目的地时仍然不免焦虑和茫然。金思敬(《枯杨生花》)深夜临行前与寡嫂告别,被问起将何往时,金思敬说:“我实在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要先到厦门去打听一下再定规。我从前想去的是长崎,或是上海,现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处还没一定。”①在东洋和南洋的选择中,福建、广东沿海的出洋历险者更多选择了后者。许地山笔下的南洋涉及缅甸、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等东南亚国家。其中华人主人公主要活动于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这是符合历史与现实情形的,在东南亚各国中华人数量和影响力较大的国家正是马来西亚和新加坡。
相对于有些茫然的谋生或逃亡的男人,女人过番往往是有目的地的:或者寻夫或者寻子,根据丈夫或儿子来信上的地址漂洋过海而来,旅程却不会因为地址明确而减少其危险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过番的人们,无论男女,都是漂流者、历险者,前途未知,命运未卜。如何谋生立足进而植根当地是必须应对的命运挑战和难题。对于传统时代的女性而言,变异域为安居地的主要途径是婚姻,由姻缘进而衍生出血缘纽带。云姑(《枯杨生花》)没有找到儿子成仁,新加坡就只是一块陌生的土地;返乡途中又遇海难,真可谓命运多舛。劫后余生的云姑为一善良华人搭救收留,因为恩人的关系,竟然重逢年轻时的爱人金思敬。老年云姑的命运处境犹如枯杨生花,最后与金思敬携手共同生活,新加坡也就转而成为安居之地。
身处多民族杂居的南洋之地,异族通婚自是难免,这是华人谋生、建立人际关系圈、融入当地文化的有效方式。如《商人妇》中的林荫乔在故乡已经娶妻惜官,且夫妻感情和谐,过番来到新加坡,则另娶一马来妇人为妻,后来开店买房置业已然成为富商,显然是下南洋华人中的成功者。根据惜官的观感,“马来婆”相貌丑陋,比不上自己。可是林荫乔却选择丑陋的“马来婆”而冷落惜官,最后,惜官被卖给印度商人。惜官一直纳闷丈夫为何如此对待自
己,她认为自己被卖乃马来婆一人所为,丈夫并不知情,事实上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马来婆对林荫乔的生意、社会生存关系的扩展与维护作用更大,因而林荫乔选择马来婆也就不奇怪了。
买惜官的是印度麻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户耶,惜官是其众多姬妾中的一位。对这位发财的伊斯兰教商人而言,惜官是异域情调的“外国骨董”。异族婚姻带来的归化影响是明显的。惜官成为印度商人妇后,被要求皈依伊斯兰教,改名为“利亚”,外貌装扮变化巨大:放脚,鼻上穿孔戴鼻环,穿上“克尔塔”(回妇上衣)、“马拉姆”(胸衣)和“埃撒”(裤子),可谓是改头换面。惜官不禁感慨:“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回回婆子了。”②惜官并没有真正的情感上的归属感,其对“回回婆子”的身份认同是无奈和被迫的。然而事实则如惜官所说,她与阿户耶没有夫妻之情,却有夫妻之实,阿户耶死后,因为与儿子的骨肉血缘,惜官留在了印度而无法回到故土。当友人善意地规劝惜官回归故乡时,惜官说:“我是永远不回去的,因为我带着这个棕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耻笑我;况且我对于唐文一点也不会,回去岂不要饿死吗?”③唐山对惜官而言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故土。
身份认同是人们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对自我的理解。对流徙漂泊中的南洋华人而言,身份认同的过程是复杂艰辛的,有着情感与现实的冲突性。惜官没有意愿成为“回回婆子”却被迫认同这一身份。身份认同和归属感都有赖于与人群建立稳定密切的关联,较为固定长久的人群关系可以满足社会个体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需求,就精神方面而言,能够满足个体在安全感、归属感、亲密感等情感心理上的需求。惜官的困惑与困境在于,因为姻缘、血缘建立的人群关系并不能真正满足她的情感需求;回归唐山事实上也不可行,即使回归故土,估计与周遭人群也难有真正的认同。复杂的生命际遇已经造成了惜官的自我理解与事实情境的分裂,惜官最终面对这种分裂的态度是认命的,也是相对理性的。
惜官无法回归唐山除了其孩子会被排斥外,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原因值得深究和讨论,即惜官不会汉文却通晓印度语言文字,惜官担心自己回到故国故地会饿死。也就是说,语言文字已成为其安身立命的重要依据和谋生本领。相对而言,“利亚”进入印度社会文化的深度超过“惜官”之进入中国语言文化。惜官从福建乡村的文盲转而成为掌握印度语言文字的印度乡村学校教师,其间的巨大变迁堪称传奇。
在复杂的多种民族、文化、宗教交织的国家与地区,语言的力量尤其明显。惜官外形上成为“回回婆子”之后,开始用心学习印度当地语言文字,她之所以认识到语言文字的重要性,主要原因来自三个方面:其一,惜官认为是因为自己不晓文字,不能时常写信与丈夫联络沟通,而导致丈夫与自己的隔膜,最终被弃被卖;其二,惜官认为自己被丈夫林荫乔的“马来婆”成功骗卖,在于马来婆能说汉语,又通印度语;其三,还是因为语言不通,常被阿户耶的其他妻子欺负。惜官犹如被困在黑暗世界的囚徒,阿户耶的第三个妻子阿噶利马善意地教给她当地语言文字,给惜官的生命带来了一丝光明。
印度商人死后,惜官为免于被商人另两位妻子陷害,带着儿子逃走。逃亡路上的惜官决定独立生活,这是其命运的重要转机,曾经的惜官在心理和情感上都是依附于男人的。独立生活后的惜官似乎发现人生别有洞天,定居印度乡村,带着儿子独立生活的惜官活得平静安宁。结识基督教徒,受感化信奉基督教后,其人生又起了一番变化。因为此次机缘,惜官得到机会进入印度妇女学校,用六七年时间专心学习印度语言文字。更深的归化力量来自语言文字,惜官不会唐文而掌握了印度的语言文字,这是她生存的技能和工具,更是其身份认同的重要因素。此时的惜官从外貌到内在精神都发生了巨大深刻的变化。《天路历程》和《鲁滨逊漂流记》两本书引起她强烈的共鸣,对自己艰辛的命运也有了更从容的接受与理解。惜官不再如漂泊的浮萍,而是逐渐扎根土地,即使这块土地不是生养之地,感情上仍然没有完全的归属感,但故土已然遥远与陌生。惜官只能感叹:“唉,现在我已成为印度人了。”④
许地山笔下人物的命运充满偶然性、不确定性和漂流的特点,命运似乎是不可掌控的,人物似乎也不试图或无力掌控命运的方向。人物对自我命运的态度是“忍耐”,接受生命中的一切际遇,同时又有极大的“韧性”“韧劲”,他们没有表现出对环境、对他人的埋怨、诅咒与仇恨,也不去追问更深广的社会政治原因。
有的小说情节设计似乎过于偶然和突变,如果读者依据理性的逻辑思维,会觉得莫名其妙,无法理解。而对于以偶然、巧合、难测为生命应有之义的作者而言,这又有何难解之处?许地山散文《暗途》中客人深夜归家,途中必须经过黑暗危险的高山大岭,主人要客人执灯以归,客人拒绝了,独自走入深沉沉的黑夜。主人一夜忧心忡忡,客人终平安抵家。客人拒绝夜行执灯,有两个理由:其一,灯乃人造之物,走入深山,反而破坏众生和谐,使生灵扰攘,于己反而有害;其二,旅途危险之为本然,忧惧又有何用?客人也许正是作者的化身,暗途也正如人生,忧惧不能解决问题,何不与众生平等,生死寂灭皆随缘。
传奇情节承载的人物故事也许太过巧合、偶然,而人物体现出的人生态度则是中国民众比较普遍的特
质,是有其现实性的,也是许地山比较认同的生命态度,其中可以见出佛教的影响。宗教对于许地山小说中的人物而言不是文字层面的教义戒条,而更多是源于生命实践基础上的一种生命态度。许地山笔下的人物即使人生命运坎坷艰辛,也无恨无愤,而有一份内在的从容安宁。这些人物显示出清明的理性与玄妙的生命之思的杂糅。读者如有不同的人生哲学、生命理解,可以不去认同,但若依据一己或流行的生命观,来做高下优劣的判断则是欠妥的。
许地山是现代著名宗教学者,对佛教、基督教、道教和中国民间信仰都颇有研究。许地山南洋背景小说的宗教色彩是有现实性的,并非只是作者表达个人宗教观念、人生态度的载体。东南亚本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的地域,其中影响力最大、信众最多的三大宗教分别为伊斯兰教、南传佛教和基督教。许地山南洋小说中人物的生存背景、生存方式可以见到这些宗教的影响力,而华人族群受到汉传佛教和基督教的影响相对更大。宗教信仰也是影响华人身份认同和归属感的重要因素,许地山笔下的惜官(《商人妇》)、尚洁(《缀网劳蛛》)等都是在南洋成为基督教信徒的。惜官能独自带着儿子在印度乡村安居,得力于作为基督徒的邻居的帮助,惜官皈依基督教后,获得了对自我人生的重新认知和宽容从容的心境。
许地山在题为《我们要什么样的宗教》的演讲中说过:“其实宗教的领域最大,可以说占人生之最大部分。人的行动,若仔细分析,少有不含宗教色彩的。由此广大无边的领域之中,依我的意见,可以为三大国度:(1)巫祝的宗教;(2)恩威的宗教;(3)情理的宗教。”⑤这三种宗教是根据人们对宗教的态度及行为方式来划分的。就人类整体宗教发展史而言是历时的三个阶段,就生命个体而言,具体属于哪种宗教取决于个人的际遇、人群的影响、利益关系、个人的智慧和悟性等。
从许地山南洋背景小说可以看出,身处多种宗教交织的东南亚社会,很多人物都显现出多重宗教影响的痕迹,但不同的宗教对人物影响的方式和影响的深度是不同的。就个体的主体性而言,皈依某种宗教有时不大关乎对教义的认同和信托,而关乎习俗、族群舆论、现实利益等。有的宗教主要影响人物的外在生活方式、人际交流圈,有的宗教则影响人物深层的人生观念。
《缀网劳蛛》中的女主人公尚洁不论身处任何逆境,遭受任何侮辱、误解、委屈、欺侮都安然忍受,对伤害过自己的人们都宽容饶恕,其精神世界既可见出基督教“爱”与“宽容”的精神,也可见出佛家的悲、忍精神,或者说其汉传佛教的根底是其接受基督教、与基督信徒身份认同的前结构。其精神世界是多重宗教共塑的结果。许地山认为“情理的宗教,不专恃恩威的作用,而重慈心,与智慧。佛所谓‘悲智双修’就是这个意思”⑥。以此判断,尚洁之信宗教已是情理的宗教的高级阶段,而非出于对宗教力量的畏惧或对利益神迹的趋附。当然,“巫祝的宗教”与“恩威的宗教”有其存在的理由与必要性,而且“智慧过低的地方,用情理的宗教,倒会发生病害”⑦。
“宗教既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因信仰而出现的行为与社会活动,同时它又是一种载体,它承载着一个族群或一个文明的价值、道德和生活理念。”⑧宗教社团是南洋华人很重要的人际交际圈,也是他们获得归属感的重要社会关系来源。基督教信徒之间的密切关联性以及宗教组织、宗教机构、宗教建筑的完备性,还有周末的礼拜聚会等宗教特征都较好地迎合了漂泊南洋的华人的诸多诉求,这些诉求既关乎内在精神层面,也关乎外在现实利益、社会关系层面。同时,作为华人信徒,其行止道德也将受到宗教社团的舆论监督甚至一定方式的惩戒。基督教社团内部的舆论监督和仲裁功能,对信徒的生存际遇是具有影响力的。《缀网劳蛛》中尚洁在家中深夜疗救受伤的小偷,被丈夫长孙可望撞见,误以为尚洁行为不端,盛怒之下,竟然用刀刺伤尚洁,而后致信基督教会,控诉妻子尚洁不守妇德。教会采信了控诉,剥夺了尚洁赴圣筵的权利。坚忍如尚洁者,自然依旧平静坚定地接纳生命中的任何境遇,却也只能远赴外地生活。
许地山青年时代曾在缅甸仰光的华侨学校担任过教职,对南洋华人谋生之艰辛、身份认同之困境自能感同身受。许地山父亲许南英先生为晚清著名爱国诗人,晚年应南洋富商之聘,以六十二岁高龄远赴南洋为富商编辑生平事略。一年后许父遽然离逝,逝时身边没有亲人,友人帮助料理后事。许地山将自己与父亲的南洋体验融入其南洋背景小说,对南洋华人的漂泊人生和身份认同困境有着深沉的理解和同情。
①许地山:《许地山精品文集》,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189页。
②③④⑤⑥⑦许地山:《许地山精品选》,中国书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页,第109页,第108页,第301页,第302页,第302页。
⑧郑筱筠主编:《东南亚宗教研究报告:东南亚宗教的复兴与变革》,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
作者:万杰,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教师。
编辑:赵斌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