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善杰
我的好朋友张永峰即将辞去衢州学院教职,远赴异地工作了。
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在我看来,大事似乎总该有个仪式才行。作为他的好友,当然应该去送行。于是,我决定从上海去衢州。
当然,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私心,就是想到仰慕已久的“四省通衢、五路总头”之地的农村看看。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区的村庄,做了些社会调查,但到目前为止,还唯独没有去过浙西南。
到了衢州,在永峰家里待了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向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那点私事。多少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永峰激动地说:“我们在城市里读书和工作确实太久了,都快要脚下踏空了,是非常有必要经常回到农村去的,那里可是我们的‘故乡啊。”
千年古道和古铜色老人
一拍即合的事情是最容易做的了。我们当即启程。
那么,去哪里呢?
这个要听“地主”的了。他建议去一个有千年历史的古村庄——东坪村,看看它今天“长得”是啥样。
东坪村,位于衢州市东北部,于海拔500多米的山顶上,距市区约40公里,没有直通那里的公共汽车。我们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乡间客车,到了这个村子的山脚下,然后沿着千年古道,一路向上攀爬。据说这个古道,有1300多年的历史,从山脚下到山顶,总长1500米,宽两米,共1144级青石板。
攀爬中,永峰告诉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爬山,且自嘲地说,他使的是手脚并用式。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紧扣着的青石板,已异常得光滑而无一丝棱角了。我忽然有一种穿越的感觉,仿佛眼前依稀浮现出行走在这条千年古道上的一代代山民的身影……再看古道两旁,矗立着的是遮天蔽日的香樟、枫树和檀树等古木。
历经两三个小时,约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山顶,迎接我们的是两株山门似的有五六百年树龄的古银杏,另加一个正在朝着我们微笑的古铜色的大叔。
永峰性格比我外向,再加上两三个小时没有遇到过外人了,多少寂寞了些,就快步上前,去与大叔握手。我却呆若木鸡般地站在原地,远望着古铜色皮肤的大叔,却忘记了也向前伸出手去,直到被他那“开山”的大手给握得疼起来,才极不情愿地移开了凝视的目光。因为,他那古铜色的舒展的面部与几乎没有银丝的头发,强烈地冲击了我的第一视觉。
我立即与永峰打赌,赌的当然是大叔的年龄。结果是,我使了使劲,说了个55岁:永峰端详了大叔良久后,慎重地说的是60;大叔淡然一笑,轻轻地举起了七个半指头。此刻,我像在深山中遇到了神仙一样,再一次地惊呆了……
想想自己时时拖着的亚健康的身体,心里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焦虑从心中来。再看看近几年城市里关注和讨论最多的无怪乎是房价物价、水和空气、中医养生、防癌攻略、健身话题等,不难发现,人们已切身体会到当下社会生存环境的恶劣了,也意识到健康的身体和生命的长度是很重要和迫切的了。
我赶紧向大叔请教起了养生之道。然而,尴尬的是,他并不知养生为何物。只是说,在这个村庄,他年龄并不算大的,他的邻居中,有不少80多岁的,都还在自食其力呢。他的同胞大哥,是活了90多岁才离世的。这儿的老人们基本上都不会生病,一旦生病,也就是到了该自然死亡的时候了;而年轻人,感冒了也不常吃药,靠自然抵抗基本就能恢复健康,除非情况特殊些。
因此,村子里没有卫生室。他从没吃过中药,更不用说西药了。他把健康的秘诀归为常年的体力劳动、凡事想得开和优质的水、空气、食材等。
放眼望去,整个村子,坐落在一个山顶的平坡上,大概有三十户人家的样子,这是我目前见到的最小的村庄了。而屋前屋后,都是菜地和果园。周围是绵延的群山,山上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大树和灌木。我们的脚边,是大叔种的水稻和蔬菜等。
看着古柿树上挂满的红彤彤的柿子和地里绿油油的青菜、火红的辣椒,呼吸着夹杂着各种蔬菜、庄稼、青草和香樟树等味道的空气,望着漫山遍野没有被破坏的植被,我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地方:北京的雾霾、上海的一日三餐和我家乡鲁南地区因山中有矿而在被乱采乱挖后出现的一个个“天坑”及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小河,还有在媒体上看到的一些似乎离我尚还遥远的癌症村……
难道这一方人不同于一般人的健康与长寿的状况,仅仅是受益于这些山中无矿藏或者有但没有被人发现而乱开采吗?
正在我灵魂出窍时,大叔拍了拍我肩膀,指着西面的大山说,那是他家的竹林,过去就靠这个为生,现在儿子在杭州做导游,女儿嫁到了天津,他也没有当年那么大的力气再去高山上砍毛竹、挑毛竹了,所以打理这些竹林是他现在面临的一个比较大的困难。
我好奇地问:“你儿子不回来了吗?”他说:“我儿子说过,除非村子的旅游业在将来能发展壮大起来,他可能会考虑回来当个老板,开办农家乐,否则就一直在杭州的旅游公司当个导游算了。至于孙子辈,肯定是不会回来的了”。
此后,是片刻的沉默,他的眼神里分明在流露着一种焦虑和迷茫。接着,他称自己这一辈人,是这个千年古村的最后一代守护人,从唐朝到现在,李姓的人在此生产和生活,从未间断,从未改变。直到最近十多年,开始发生了根本变化:年轻人都下了山,进城打工了:小孩也进城上学了:一般老的人要陪着孙辈们读书,也跟着进城了;而留下的,大多数是非常老的人,还有很少一部分是暂时不需要进城的中老年人。
至于多年以后,还有没有人在此居住,以及什么样的人在此居住,他都反复想过,但都不敢说了,也许自己已看不到了吧。但他敢肯定的是,他儿子这辈,是最后一代在这里出生并成长的人了。说到这里,他似乎充满了一种即将失去李氏千年之根的无可奈何与不能挽回的遗憾。
接下来,他带着我们到了其侄子家,那里有他们的家谱和保存完好的老家具。
永峰酷爱戏曲,也许是触景生情吧,在院子里坐下来以后,他就唱起了一些京剧片段,而大叔的侄子家有台VCD影碟机,我们进来时,大叔的二哥,也就是大叔的侄子的父亲,一个80多岁的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开着影碟机播放VCD,听着一些衢州地方戏。老人告诉我们,这些地方戏,随着中青年人的进城工作,要么被只言片语地带到了城里,要么将来直接就地失传。
在我听来,城市似乎倒成了最大的赢家和受益者了。因为,它让劳动力带去了乡村传统文化中的一些碎片和皮毛,然后用资本将其梳妆打扮一番。在此基础上,城市就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传统文化的继承者了,为中产和小资们提供可以用来享乐与消费的多样的文化形式和所谓的古老传统符号,一扫平淡、乏味和枯燥的机器复制的大众文化的阴霾。这样,城市精英们足以借此,对乡村的传统文化,要么“乡愁”一把,要么“猎奇”一把了。
千年古村和农家乐
永峰已听戏入迷了,而我想出去看看,就让大叔带着我,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村子小,只用了五六分钟的光景。我粗粗数下来,大致有1/3的人家的门是上了锁的。大叔说,他们都是举家进城打工的人,有的多年都不回来了,有的一年会回来一次看看房子塌了没有。
我忽然发现,有一家的房子已经倒塌了,屋顶下陷,房门半倒,大门上的锁已生锈了。大叔说,这家中,原来只有一个88岁的老妪独居,是他房份不远的婶子,在前年去世了,儿孙们匆匆回来简单地办完丧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叔的侄子是开农家乐的,刚开业半年多,房子还没完全装修完。他们家不是该村最早开农家乐的,现在村里已有近十家了,有的人家正式一些,有的是半农家乐性质。以前,他们家也是以农业为生,种田、摘果、砍树、伐竹等。最近几年,一双儿女都进城工作了。而衢州市里的房价,真不是这个普通人家可以承受的。最终,已出嫁的女儿出了个看似不错的主意,出钱帮他们在原地盖了新房,开起了农家乐,希望靠此赚钱、攒钱,给儿子在市里买婚房。但能看出来,主人夫妇对此计划还没有足够的信心。
主要因为,目前村里的一个普遍状况是,生意并不怎么好。来此的外人,基本都是衢州市里的,再远一些,也就是附近城市的,像我这样从上海来的,已算很少数了。况且,客人大部分都是周末来,属于亲子游性质,住一两个晚上,就回城上班、上学去了。他们除了会带走点水果和蔬菜,基本上带动不了其他可能的消费。偶尔有一两个画家来写生,开农家乐的人都视之为“上帝”,争相抢着客源,邻里之间还会闹出些矛盾来。
剩下的1/3的人家,以中老年人居多,大都四五十岁的样子。有的是儿女进城打工了,但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因此他们暂时没有进城看孙辈的任务,但也没有钱重盖房屋开农家乐,就暂时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有的是孩子进城读书了,家中只有留守妇女,丈夫在城里打工,挣钱供孩子学费;有的正在准备重盖房屋,然后简单装修一下,就开农家乐:等等。
走着看着,就来到了该村的“旅游中心”,也是村委会所在地,大概有两间房的大小,屋里四面墙上,贴的是村历史介绍和传统文化描绘的图画。地上堆放的,是一些竹片和油漆桶等。原来旅游中心正在施工中,它是响应了当地政府发展旅游业的号召而建的,等建成后,村委会就将加快推进该村旅游产业的发展。
看到听到这里,我不免心里一揪:按下来,如这个千年古村在当地政府的带领下,农家乐在村民的举债中雨后春笋般地建起来了,而没有政府资金补贴的支持,照目前这个顾客群的样子下去,难免不会出现“丰收成灾”的情况,到时债务还是要落到个体家庭身上:即使万一兴旺发达起来了,是不是会东施效颦—下,拿那个极度商业化了的周庄当模板呢?那样,很多当地人是要被迫离开这里的。
也许南浔就是如此沦陷的。而一个个“南浔”,也是在短短几年间这样前赴后继的。一位好友曾百般劝我不要去南浔。她告诉我,2003年前后去南浔,她是第一次,到了那里,感到了震撼,那里真美啊,真安静啊,真原生态啊,真适合城里人去度假和休闲啊,等等。后来几年,她接二连三地去享受着。但不久前她又去,回来后告诉我,这是她最后一次去了。因为,十年下来,南浔已从当初的南浔,变成了现在的“周庄”了,除了消费项目和酒吧,已没有了其他,更不用奢侈地去谈那曾经的享受了。
目力所及,当今社会,在大江南北,无论农家乐也好,古镇也罢,只要在资本的逻辑驱使下,按照文化工业和消费主义的模式,被塑造、包装和经营起来以后,很可能就会:要么遍地是千篇一律的“地方小吃”,到处都在卖假古玩或从异地进来的“本地特产”;要么四处在卖“野生鱼”、“山野菜”、从养殖场出来的“当地土鸡”;等等。更不用说,在这背后,还隐藏着各种天价类的宰客现象了,它们哪怕是偶然一次被媒体曝光,一个城市的旅游名片,就顷刻间碎了一地。
稍感欣慰的是,眼前的这个千年古村,还处在旅游业的“似醒非醒”的摸索阶段,下一步的发展模式,现在还看不清晰,似乎也不很确定,也就存在着多种可能。否则,我真会为之扼腕叹息。因为,古村被完全商业化、消费化、资本化和同质化以后,对本地人,未必是好事,因健康、幸福、文化、生活等的内容和意义不是靠钱多就能实现的,弄不好,二者还恰恰成反比,落得“穷得只剩下钱了”的反讽性境地。
更不用说,钱还不一定能进到本地人的口袋里,有可能是被吞进了大资本的巨颚中。
在我看来,目前全国各地的很多农家乐和古镇项目,都明显地存在着一种盲目性、同质化和过度商业化的倾向和问题。而中国传统文化之所以能源远流长数千年,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幸也有力地保持了地方及其文化的多样性。
那么,在千年古村现在和未来的发展中,其实已涉及到一个大问题,就是:谁来继承传统文化?
回城礼物和下山的路
参观完旅游中心,就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了,我们就在大叔的侄子家吃饭和住宿。晚饭,我吃得很香。永峰看在了眼里,第二天,准备回城时,他就托主人给买一些土特产,让我带回上海去。他的好意,被我婉拒了。
原因很简单:这儿的东西固然绿色,也当然有机,更无公害,但是,我能运多少回上海呢?即使够多,又能持续吃多少天呢?即使够长,吃过以后,我还不是要继续自己那种不变的日常生活,还不是有雾霾时就大口吸雾霾,还不是对有农药残留的瓜果蔬菜照吃不误?
但永峰善良,还是想帮当地销一些农产品,因此我们就准备带回衢州一些柿子。接着,问题出现了,我们拿着重物已无法下山了,因他的腿脚被昨天累坏了,不能再支撑下千年古道了。除此之外,出村子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由村民每人集资三千元、刚刚修好的一条蜿蜒在群山之间的窄窄的水泥路。而这条水泥小路,据说有十多里,且有一段,在山间纵横,非本地人,极易迷路。
怎么办?我们只有找三轮车带着出去。可是,这些老人,没有一个会开三轮车的,且不说这路可能还有些凶险了。村里只有两三个会开三轮车的中年人,天还没亮就进城去做买卖了。我们本想等他们回来,但是等到中午,也不见人影。大叔的侄子说,他们可能要下午才能回来了。
没办法。我们决定不再等待,立即徒步下山。此时,大叔的侄子找来了根竹棍,大步走在了我们前面。他说多年来,自己上山或下山时,都习惯性地随身携带根棍子,以防遭遇野物袭击。本以为他是送我们到村口的,给我们指明下山的路。哪知道,他一路向前,我多次劝他回去,他都担心我们会迷路,而坚决不回,一直穿越几座山,把我们送到山下的公交车站点。其实,在昨天刚到时,我们就已告诉过他,以后再来的可能性很小了。但是,他的初衷淳朴而简单,绝不是出于在当今社会的营销中拉回头客的目的。
望着他消逝在竹林深处的背影,再抬头看看远方,太阳正值中天,灿烂而炽热的阳光洒在丛林掩映中的千年古村上,我油然涌起一股感动,伴着一种美好的祝福:但愿千年古村和与它类似的村庄甚至普通的村庄中的物质/非物质文化遗产,被大叔的侄子这样的人及与他一样淳朴善良的下一代人中的理想主义者继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