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则西事件”背后

张墨宁

魏则西这个名字，会以今天这样的方式留在大众记忆中，大概是他生前始料未及的。在知乎上，他曾经分享了从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到绝望的过程，为了不引起麻烦，他隐藏了涉事医院和医生的名字，只是希望能够“让受骗的人少一些”，因为代价太大了。他盼着自己能够好转，可以找到活下去的办法。但是写下这段话不到两个月后，魏则西就病故了，留下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认为人性最大的恶到底是什么”。

他所说的“恶”在5月1日前后被真正揭开了。随着一篇网络文章广泛传播，魏则西生前接受的所谓来自斯坦福技术的DC-CIK免疫疗法、百度的医疗信息推广和竞价排名、以及莆田系和公立医院之间的利益关系逐一被揭开。它们形成了一个“共谋”，毁灭了魏则西强烈的求生愿望。

与“孙志刚事件”的不同

舆论将“魏则西事件”与十多年前的孙志刚事件放在一起，以期个人的生命陨落成为推动制度变革的转折点。从引发的关注程度来看，两者确实可以类同。但不同的是，孙志刚死于收容救治站里的野蛮殴打，而魏则西本身患有生存概率极低的滑膜肉瘤，将他的直接死因归于“百度和莆田系医院”是不合理的。他的骨肿瘤科医生也确认，从诊治经过来看，软组织肿瘤治疗最关键的首诊化疗和首次手术，莆田医院都没有参与。前者的遭遇能够找到明确的责任人和背后的恶法，而后者的逝去应该说是一个必然的结局，只是在生命的最后受到了不负责任的引导和欺骗，家财散尽也无力回天。

然而，“魏则西事件”所揭开的真相更为复杂：互联网商业伦理匮失、医者的职业操守败坏，以及一项在临床上并未证实有效的技术的滥用，还有民营资本与公立医院失之监管的无序“合作”，这关涉更普遍的公共利益。

这名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于2014年4月被查出滑膜肉瘤，这是一种恶性软组织肿瘤，目前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之后他便休学在当地一家医院接受化疗、放疗。2014年9月，魏则西到北京武警二院就医，接受“生物免疫疗法”，这家医院是他通过百度搜索而得知，相关信息的第一条结果就是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的“生物免疫疗法”，这种疗法后来被证实并不像宣传的那样神奇。

清华大学医学院教授、著名免疫学家林欣表示，目前国内没有权威研究认为DC-CIK治疗有明显的效果，国外的临床试验也没有达到预期的治疗效果。这是一项尚不成熟的治疗技术，被国家卫计委定性为临床研究，而非临床应用。当临床研究已被证明安全可靠，且具备一定疗效时，才可向患者收费。而武警二院的肿瘤生物中心背后则有莆田系的身影，在民营医院谱系中，由福建莆田人投资建立的医院合集早就声名狼藉，他们靠“游医”起家，并且在过去多年中以强势资本攻城略地渗入公立医院的部分科室。

而魏则西此前并不知晓其中的秘密，他相信了百度提供的信息以及电视媒体的宣传，也听信了这家医院某位主任的承诺：“这项技术是与斯坦福合作，有效率达到百分之八九十，保20年生命没有问题。”之后的结果，完全朝着与魏则西预想的相反的方向发展。家里四处借钱花费20多万元，病情却迅速恶化，几个月就转移到了肺。他的家人再去找武警医院这名主任说理时，曾经的“保证”变成了“概率”。2016年4月12日，21岁的魏则西去世。

2016年5月2日，国家网信办会同国家工商总局、国家卫生计生委和北京市有关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百度公司，集中围绕百度搜索在“魏则西事件”中存在的问题、搜索竞价排名机制存在的缺陷进行调查取证。次日，国家卫生计生委、中央军委后勤保障部卫生局、武警部队后勤部卫生局联合对武警北京市总队第二医院进行调查。

5月9日，两组调查的结果分别公布。调查组对百度提出了三点整改要求，对医疗、药品、保健品等相关商业推广活动，进行全面清理整顿；改变竞价排名机制，不能仅以给钱多少作为排位标准，严格限制商业推广信息比例，每页面不得超过30%；建立完善先行赔付等网民权益保障机制，对网民因受商业推广信息误导而造成的损失予以先行赔付。对武警二院的调查结论是：武警二院存在科室违规合作、发布虚假信息和医疗广告误导患者和公众、聘用的李志亮等人行为恶劣等问题。武警二院两名主要领导被撤职，对其他负有相关责任的人员也进行了处分。莆田系上海柯莱逊生物技术有限公司与武警二院的合作立即终止，并对武警二院其他合作项目运行情况进行集中清理整顿。

至此，“魏则西事件”看似告一段落。至少，他生前因为怕惹来麻烦而不敢披露的医院和医生都得到了惩处，而他的逝去或许也将促使百度和互联网公司真正反思他们在中国社会中所处的位置和应该背负的责任。

互联网寡头

在这次事件中，百度受到的舆论声讨应该是最猛烈的。首先是因为百度足够大，尽管360、搜狗、必应等搜索平台都有医疗广告，但在谷歌2010年退出中国大陆后，百度在国内一家独大，一度成为中国市值最大的互联网企业，其搜索广告收入全球第二高，李彦宏个人也在2011年跻身中国首富。根据一项最新的调查，2016年第一季度，百度搜索的市场占有率是69%，360占17.8%，搜狗占6.6%。在谷歌退出中国大陆之后，尽管百度从最高时80%以上的市场占有率，下滑到现在的69%，但它仍然具有绝对支配权的垄断地位。

其次是因为，百度的竞价排名、虚假医疗广告及其依赖甚深的商业模式所导致的恶性事件已经不止一起，年初的“血友病贴吧”事件就已经暴露百度对网络营销盈利模式的依赖和对商业伦理的漠视。

公开资料显示，2011年至2015年，百度网络营销收入分别占年度总收入每年都在96%以上。竞价排名搜索和医疗“商业推广”都是百度网络营销的一部分。早在2008年，央视就曾几次曝光百度“治疗性病”、“癌症”等关键词的竞价排名业务，当年，百度就表示要对各类网络虚假医药信息进行清理整治，但情况并未好转，直至酿成更大的信任危机。从去年百度与莆田系的“叫板”也可以看出其对风险早有担忧，但对单一盈利模式的依赖决定了，转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少企业都有其发展过程中难以摆脱的架构缺陷和“原罪”。百度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舆论反感，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临事之时的“无辜状”。从2011年“百度文库侵权”到2015年的“卖贴吧”，都可以看到百度选择的态度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回应，而回应的基调又是解释并未从中赚到什么钱，甚至有点狡辩。在此次魏则西事件中，百度前后有过四次回应，从开始的有撇清之嫌的寥寥数语，到“今天我们作为一家优秀的企业，需要去背负国家、行业本该履行的监管责任”所透露的委屈，以及最近—次李彦宏本人“我们的价值观被挤压变形了，业绩增长凌驾于用户体验”的反思，可以看出觉醒深度上的进步，但显得为时已晚。

也许就事件本身来说，百度仍觉得无辜，关于竞争者推波助澜的“阴谋论”也一直存在。魏则西的死的确并不能让百度承担大部分过错，但不可否认的是，占据了垄断地位的百度已经不仅仅是一家公司，而是作为信息入口成了社会基础服务的一部分，并且具有公共物品的特征。这意味着它不可能只负责检索，而不负责提供正确的知识和信息。魏则西事件后，百度的商业模式之罪被不断揭开，不仅疾病名称可以被百度用作词条推广医疗机构，百度竞价排名影响所及，涉及各行各业。期刊名称、企业名称、品牌名称等都可以用来牟利。

作为中国互联网三巨头之一，百度的危机可以说是一个警示。互联网产业的公众形象，也走到了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互联网的天然经济特征导致集中性和垄断化，在今天，BAT分别掌握着整个社会的信息入口、交易入口以及社交入口。而且，传统行业的重新盘整以及社会经济体的重塑几乎都与这三大巨头相关联。这样一个必然垄断的市场，对它的监管无疑是巨大挑战。

与以往相比，此次国家网信办的介入速度之快也超出预料。2014年重组后的国家网信办增加了互联网内容的监督管理执法权，同时加挂中央网络安全和信息化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牌子。从处理天津港爆炸事故谣言、“快播”案直播、到“上海女孩逃离江西”、百度“血友病吧”等事件，这个部级单位越来越多出现在互联网热点事件中。在对百度调查之后，国家网信办也表示，将于近期在全国开展搜索服务专项治理，加快出台《互联网信息搜索服务管理规定》，促进搜索服务管理的法治化、规范化。未来，国家网信办对互联网空间以及相关企业的监管势必会更加严格，在网络信管和监督执法这两大权限中，后者的比重肯定会日益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