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云博
美国后现代作家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洛丽塔》于1955问世之后, 马上成了20世纪50年代倍受关注、倍受争议并给作者带来极大荣誉的作品。因为《洛丽塔》的成功,纳博科夫成为国际知名作家,《洛丽塔》也在半个世纪里两度搬上银幕。纳博科夫是坚持追求纯艺术效果的作家,他坚持认为:“毫无疑问,使小说不朽的不是其社会意义,而是其艺术,只有其艺术。”[1]所以纳博科夫要用丰富的语言、精彩的细节、多彩的后现代手法,来渲染人物的悲情与爱恋,实践其所提倡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因此,在《洛丽塔》原著中,精致璀璨的句子、巧妙的隐寓、化龙点睛的细节缀成全篇,将纳博科夫的作品推向一个新的美学维度。正是因为纳博科夫在《洛丽塔》里隐寓了太多的道德话语与艺术命题,小说《洛丽塔》才会于1962年和1997年两度被搬上银幕。
由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的1962版的《洛丽塔》(以下简称62版)和由阿德里安·林恩执导的1997版的《洛丽塔》(以下简称97版),分别采用不同的情节安排、不同的人物设计、不同的细节改编了纳博科夫的经典之作。两版《洛丽塔》既带有导演自己对作品的理解,也呈现出美国不同年代的社会倾向和公众道德的许可度。撇开电影技术的元素,单从电影的故事情节来看,就可以看出在处理同一部名著时,因为导演对原著认知的不同而呈现的差异。
一、 情节安排上的差异
首先,两版《洛丽塔》都和原著一样采用了以倒叙手法开头、以顺叙为主要叙事方法的方略,都从享伯特枪杀奎尔第开始讲起,然后依然进入影片的以下桥段:享伯特入住黑兹夫人家时看到了洛丽塔,黑兹夫人死后享伯特与洛丽塔驾车出游,洛丽塔在路途中多次与享伯特发生冲突,洛丽塔最终在医院里逃离了享伯特,三年后享伯特与洛丽塔再次相逢。在这一个个相似的片段里,两版的导演也设置了相同的重点情节:如享伯特在电影院里和母女二人的“手戏”、激怒的黑兹夫人死于突发的车祸、享伯特与奎尔第在旅馆里的相见、享伯特第一次与洛丽塔同床、享伯特大闹医院、享伯特与洛丽塔的种种争执、最终以与奎尔第激烈而诡异的枪击场面而告终。虽然两版《洛丽塔》中有情节繁简的不同,也有人物表演所产生的不同视觉效果,但在时间的顺次上,都保持了基本的一致性。
两版《洛丽塔》也有情节安排上的明显差异,62版中没有安排亨伯特和安娜贝尔相爱的那场戏,省略了对享伯特的恋童癖的心源性分析,也使享伯特的畸型爱恋更显得没有可以原谅的理由。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有着严格的电影审查制度,公众的道德要求更传统化,对于反传统的、特别是享伯特与洛丽塔之间的带有“乱伦”色彩的不良情感,压根不会得到任何人在公开场合的肯定,这从库布里克本来想让乔伊·希瑟顿扮演洛丽塔,但是却被乔伊的爸爸雷希瑟顿拒绝、亨伯特本来要由加里·格兰特出演,也被他愤怒地拒绝这两件事情上,可以看出公众当时的道德倾向。基于上述原因,导演库布里克必须带着严肃的态度设计享伯特这个人物,这就是说,他不想为享伯特做道德上的解释,也不能对享伯特表示任何的同情,所以62版才把享伯特少年时代与安娜贝尔的恋情省掉,让他在观众眼里完全成了心理变态者,成了一个道德上的被批判者。而97版导演林恩与库布里克的做法完全相反,他有意把亨伯特与安娜贝尔的恋情放在全片的开头,用安娜贝尔飘逸的金发、纯洁的眼神、在浪花中嬉戏的神态、掀起衣裙的羞涩把这段少年之恋渲染得相当唯美。表现出导演鲜明的情感:享伯特在少年失恋的心态中一直没有走出来,才会对14岁的美少女洛丽塔一见倾心。如果能从心理学意义上为享伯特辩护的话,导演林恩一定会为享伯特找到充足的理由,使之得到心理上的关怀。
二、 人物戏份设计上的差异
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有着严格的电影审查制度,所以在开拍《洛丽塔》时洛丽塔的年纪被提高到14岁,比原著多了两岁,据说这样可以避免“恋童癖”所引起的公众反感。除此之外,两版《洛丽塔》和原著一样,主要人物依次是黑兹夫人、享伯特、洛丽塔、奎尔第。两版《洛丽塔》中,除了黑兹夫人和奎尔第的戏份差不多之外,则在洛丽塔与享伯特的戏份上出现了巨大差异。
(一)洛丽塔
库布里克于1962年花费150万美金买下《洛丽塔》的改编权,显然是想用《洛丽塔》在当时的社会道德思考方面有所突破。基于当时严格的电影审查制度,库布里克原来的许多话语无法实现,所以在62版中,洛丽塔的造型被观众指责为过于成熟,她梳着成年人的发型,穿着成年人的牛仔裤和衬衣,与享伯特相处的时候,她的装束严谨而缺少风情。如在洛丽塔与享伯特第一次入住宾馆时,洛丽塔一直天真地睡得很熟,即使侍者和享伯特那么麻烦地安放小床,也没有能够吵醒她。在后来长长的旅途中,62版中的洛丽塔都没有大胆而刁钻的挑逗享伯特,也没有大胆地向周边的人物发现色情的暗示,整个影片中他们二人之间最具性诱惑的情节仅仅是享伯特用手托起洛丽塔的小脚,为她涂抹红指甲。因此,62版的洛丽塔从人物造型和演员选择上,都没有把洛丽塔“妖精化”,反而让观众觉得洛丽塔成了一个弱者,她无法摆脱的享伯特的纠缠,成了一个被人诱拐而无法脱身的可怜小女孩。
在97版的《洛丽塔》中,导演林恩为洛丽塔增加了大量的戏份,让她从一开始就以一个“小妖精”的姿态出现。97版中的洛丽塔是早熟的、放荡的、惹事生非的、粗陋无知的坏女孩,14岁时她已经有了掌控男性的技巧,她敢于主动地用自己的身体向男性发起进攻。所以,在洛丽塔与享伯特的关系上,洛丽塔显然占有着主动权,当她以全身湿漉漉的美少女形象出场时,注定会把享伯特的少年恋情勾引起来,让他落入万劫不复的畸情爱恋之中。所以导演为洛丽塔安排了许多挑逗的情景,如清晨的她进入享伯特的房间,故意高高地翘起右腿坐在享伯特的对面,把正在嚼着的口香糖粘在享伯特的笔记本上;又如在黑兹夫人、享伯特和洛丽塔一起荡秋千的这场戏中,洛丽塔故意用脚面磨擦享伯特,还把嘴里的牙套丢进享伯特的酒杯,说明洛丽塔已是一个懂得向男性发出性信号的女性。在长长的旅途上,洛丽塔除了不停作怪(用脚拍打享伯特的脸、用嘴嚼子发出怪声、用凉水猛激洗澡的享伯特)来折磨享伯特之外,她不断地讲着自己在夏令营里的荒唐事,主动地向身边的任何陌生男性发出挑逗,弄得享伯特气急败坏,精神高度紧张,甚至出现了幻想症。97版里还有洛丽塔要挟享伯特的镜头,比如她用抚摸享伯特下身的方法,使自己的零花钱从每周一美金长到了两美金,她还会用“做到一半就涨价”的促狭手段,从享伯特那里拿到更多的现金。总之,97版中的洛丽塔有着十足的粗俗淫荡,使她在这场畸型的爱恋中占据强势地位,成了这场爱恋的掌控者与后来的杀人罪行的设计者。这正是林恩所要表达的话语。
(二)享伯特
无论在小说里还是在电影里,享伯特这个人物都不太会赢得同情与支持,更何况 62版的享伯特在演员选择上就出现了偏差。1962年的詹姆斯·梅森已53岁,由他出演的享伯特显得太老,影片中的享伯特刻板、僵硬、猥亵,笑起来有些发傻,眼神也没有深情。从相貌外型来看,都与观众心目中的中年的风度翩翩的法语教授有一定的差距。这种形象的享伯特对年少美貌的洛丽塔心存邪念,极易让观众产生反感和憎恶心理,这也许正是63版导演所要表达的隐性话语:一个美丽粗俗的少女与年过半百的老者之间的畸型恋情。影片中的享伯特一边读黑兹夫人的示爱信一边狂笑的样子肮脏猥亵,也加深了他的罪恶感。接下来享伯特在床上摆弄手枪,设想着杀死黑兹夫人的情景,以及黑兹夫人猝死后,享伯特泡在浴缸里惬意地咂着美酒的样子,都让享伯特的形象更加丑恶。所以,当他把刚刚失去母亲的洛丽塔接出了夏令营时,他说出的那句“我很想你”的话干瘪无味,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事件,而不会让人感动。影片结尾处洛丽塔面对哭泣的老享伯特,严厉地说出了“你毁了我太多的东西”,就是导演对享伯特所做出的批判。最终,暴怒的享伯特杀死了杰奎第,也可以看成是他对洛丽塔占有欲的极端表现形式。
97 版中的享伯特由杰瑞米·艾恩斯扮演,艾恩斯在1997年时也已49岁,但他身材瘦削,目光含情,从外型看去更接近儒雅又神经质的法语教授兼作家享伯特。这位来自于高校里的作家,是把14岁的洛丽塔当成他失去多年的爱人阿尔贝娜来欣赏,他欣赏穿着男衬衫打球归来的洛丽塔,欣赏头上缠着发卷半夜醒来的洛丽塔,同样欣赏失踪三年已沦为粗糙孕妇的洛丽塔。因为爱,享伯特快乐地为洛丽塔梳头、洗衣、温习功课,忍受着她的任性和无知。在与洛丽塔告别时刻,满怀爱意的享伯特眼前仍然是那个鲜艳的小女孩。影片最后,满脸血污、神思恍惚的亨伯特驱车到洛丽塔的家乡,心里想的却是:“我听见山下孩童的笑声,我难过的不是身边没有洛丽塔,而是这笑声里没有洛丽塔。”此情此景,突然让人感到享伯特内心真诚的爱意和无助的悲哀,让人顿生同情。
三、 细节上的差异
作为蝴蝶专家的纳博科夫,从捕捉蝴蝶中发现了细节对于蝴蝶类别的重要性。因为,对小说细节的强调,成了纳博科夫作品的标志之一。从细节的角度观之,97版显然大大优于62版,这并不是因为电影里加进了色彩的因素,而是因为导演林恩使用了大量的唯美细节。如在电影开头杀人犯享伯特驱车行进时,林恩用大片的绿草坡、奔走的牛群、舒卷的云团来映衬满脸血污的享伯特;如暴怒的洛丽塔雨中冲进冷饮店,林恩用缓缓打开的水果罐、正在流动的巧克力、跌入杯中的红樱桃来使方才激烈的争吵停顿,也预示着下一个桥段里情节上的急剧转换。在享伯特读着洛丽塔来信时,导演用了一个长镜头扫过享伯特的房间,房间空荡、凌乱,蜷缩在摇椅上的享伯特衣衫不整,说明享伯特的生活已被彻底改变,他早已不是那个在高等餐车里喝着红酒的优雅书生。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几次出现在镜头里的狗:享伯特第一次来到黑兹夫人门前,有一条狗冲过来狂叫,这为后来“为了躲狗而撞到了人”的车祸埋下伏笔;在洛丽塔第一次进入旅馆时,奎尔第也是用狗诱惑洛丽塔;享伯特追赶雨中的洛丽塔时身旁突然冲出一条狗,显示享伯特内心的慌乱;而当享伯特与成年的洛丽塔重逢,洛丽塔身旁有一条肮脏的长毛狗,这也洛丽塔最终命运的写照。这些都是纳博科夫小说里的暗示性细节,在97版的《洛丽塔》里得到保留。林恩设计的这些细节有效地浓化了享伯特的悲剧,那个趴在草地上、玩弄着湿淋淋的脚指头的小女妖,成功把“粗俗少女”的美国少女形象搬上银幕,也形成了全片最经典的细节。洛丽塔在这一瞬间营造的韵味,视觉的享受似乎要冲淡道德的桎梧,似乎在为男性的恋童癖做出最好的诠释。
正如黄铁池教授所言:“无论如何,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以一种全新的观察角度和表述方式,在文学作品中探索了人性的多样性、复杂性和特殊性……在表达另类人物的痛苦与隐私方面,具有发人深省的独特意义。”[2]林恩在自己的影片里对享伯特做如下解释:享伯特对洛丽塔的所作所为确实惊世骇俗,但享伯特毕竟付出了真情,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可以看能是一个特殊的爱情故事,可以从中获得对人类命运思索和感动。因此,虽然97版《洛丽塔》仍有许多缺憾,但与62版相比,它毕竟往纳博科夫的内心迈出了更接近的一步。
参考文献:
[1]纳博科夫.洛丽塔[M].黄丽萍,译.伊犁:伊犁人民出版社,2000:75-76.
[2]黄铁池.“玻璃彩球中的蝶线”——纳博科夫及其《洛丽塔》解读[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