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文化孕育出的璀璨之花

编者按：吴建民先生是我刊多年的老作者、老朋友。他生前在我刊发表了许多优秀的文章，深受国内外读者喜爱。

此篇遗作是他应我刊之约、去世前一周发给我刊的，算是他一生最后一篇遗作（他还有以前写的文章将在我刊陆续发表），弥足珍贵。遗憾的是，他已经不能亲眼看到文章的出版了。在此，我们对他的不幸去世深表哀悼！对他长期对我刊的支持深表感谢！祝福他在天之灵安息。

首届以“一带一路：文明的对话与融合”为主题的中法文化论坛于2016年5月25日至27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举行。此论坛是由法国前总理拉法兰和中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陈竺两位共同发起的。他们这个倡议得到了习近平主席和奥朗德总统的大力支持。

习主席在贺信中指出：“中法两国都是拥有悠久文明历史和深厚文化底蕴的国家。中法虽然远隔万里，但两国独具特色和丰富多彩的文化使两国人民相互吸引，对彼此文化精华由衷欣赏。中法文化相互交流、相互促进，不仅为推动两国人民友好往来注入强劲动力，也为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互鉴和世界文明多样性发挥了重要作用。”

奥朗德总统在贺信中强调：“法中关系在各个领域不断巩固与丰富，文化在两国关系中始终占据特殊地位，应鼓励双方加强文化交流，增进相互理解，扩大共同利益。此次论坛体现了中方对法国文化及两国交流的重视，法方全力支持举办此次论坛。”

刘延东副总理代表中国政府在开幕式上发表了一篇有深度的、全面的讲话，高度评价中法文化论坛，并代表中国政府给予大力的支持。

陈竺副委员长和拉法兰前总理作为论坛的两主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让人感到惊喜的是，专程从法国赶来的人士多达100余人。他们由法国前总理拉法兰和政府与议会关系部部长勒甘带队，巴黎市长伊达尔柯、里昂市长科隆、昂古莱姆市长柏乃峰来了，法国文化界很多大腕也来了，他们中有凡尔赛宫的馆长、莫奈美术馆的馆长、罗丹博物馆的馆长、中国国家大剧院的设计师保罗·安德鲁、《狼图腾》电影的导演让·阿诺，还有专程从美国赶来的贝聿铭先生的儿子贝建中先生。这些人都是大忙人，平常要见他们都很困难，但这次他们专程来中国，反映了对论坛的兴趣和重视。

首届中法文化论坛内容很丰富，有开幕式、主旨发言、“中法文化交流历史回顾与展望研讨会”、“中法市长对话”、“中国·德化陶瓷艺术展开幕式暨世界陶瓷艺术大奖启动仪式”、“首届中法文化论坛音乐会”、“中法人文交流海淀论坛”等15场活动。论坛的主要嘉宾还去央视财经频道作了两个多小时的《对话》。

主旨发言的那场会议我在现场，听了每一个人的发言，可以说是别开生面。发言的人都是文化大家，每个人发言都有鲜明的特色。

法国著名建筑大师保罗·安德鲁是我的老朋友，当年我在法国工作的时候与他有来往。此人是一个“工作狂”，到什么地方去，口袋里都会有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他看到什么有意思的，马上画下来。他是一个多产的建筑大师，作品几乎遍布全世界，日本大阪海洋博物馆、英法海底隧道法方终点站等都是他设计的。他设计了很多机场，巴黎戴高乐机场、上海浦东机场、埃及开罗机场、印度尼西亚雅加达机场等。

保罗·安德鲁的发言显然是他自己写的，不长，没有客套话，但很有内容。他特别介绍了他设计中国国家大剧院的过程。他讲话的语调平缓，但当他说：“中国人称我设计的是中国大剧院，我还按我的习惯称它为‘歌剧院。这是我毕生职业生涯中最美好的一页。”他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显然有点动感情。

不知为什么，他在这篇简短的发言中，还专门引用了我当年在法国的讲话。中国大剧院安德鲁中标后，法国人非常高兴，在巴黎著名的加尔尼埃歌剧院举行庆祝酒会。我时任中国驻法大使，应邀出席并发表即兴讲话。我在讲话中强调：“大剧院是在天安门人民大会堂西侧的建筑，位置太重要了，这是13亿中国人向往的地方。我希望您，安德鲁先生，在建筑质量上不要做任何妥协，一定要保证质量。”安德鲁在讲话中说“不做任何妥协”指导了他后来的工作。

著名华人建筑师贝聿铭的儿子贝建中在主旨发言中，介绍了他父亲在卢浮宫内建金字塔的过程。

1981年12月，法国总统密特朗在爱丽舍宫会见了贝聿铭，想请他承担卢浮宫的改建工作。贝聿铭开始很犹豫，说他已经64岁了，不想再承担什么大项目了。但是密特朗总统说：他曾征求了许多法国文化大家的意见，找哪一位大师来承担改建卢浮宫工程。许多法国人不约而同地都说要找贝聿铭。贝聿铭被感动了。

贝聿铭深知改造卢浮宫谈何容易！卢浮宫是法国文化的瑰宝，也是法国历史的见证。改造好了流芳千古，改造不好遗臭万年。为此他曾多次秘密访问巴黎，在卢浮宫内外来回踱步，苦苦思索。最后他花了4个月的时间设计出了金字塔的方案。当金字塔的方案出笼后，法国舆论一片哗然，90%的法国人反对。贝聿铭先生到巴黎时，有妇女竟然朝他吐口水。贝聿铭毕竟是贝聿铭，深受中国文化、西方文化熏陶的他不动声色，泰然处之。

1996年我在联合国日内瓦当大使，接待了时任人大副委员长的吴阶平先生，吴与贝聿铭是好朋友，他们交往很多。贝聿铭曾经告诉吴，他设计卢浮宫的金字塔受到老子《道德经》的启示。

密特朗是社会党人，当时法国最大的在野党“保卫共和联盟”的主席是雅克·希拉克。希拉克时任巴黎市长，他的态度如何对法国能否接受贝聿铭的方案至关重要。贝聿铭会见了希拉克，对方要求做一个实际模型让巴黎人参观。贝聿铭同意了他的要求，参观的时候希拉克也去了。密特朗是希拉克政敌，许多人劝希拉克，利用法国民众反对金字塔的情绪来打击密特朗。但希拉克力排众议，最后支持了贝聿铭的方案。

1989年10月，此前一直强烈反对贝聿铭方案的《费加罗报》居然把庆祝《费加罗报》杂志创办十周年的招待会放在卢浮宫金字塔下举行。这标志着金字塔的方案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狼图腾》的导演让·阿诺的发言是大家很感兴趣的。他说他出身卑微，小时候家里穷，只有20几本书。后来他长大了，挣了点钱，专门买了一本介绍中国的书珍藏在家里不时翻阅。他说，他太热爱中国文化了，刚开始他不敢贸然来中国。

中国方面决定拍《狼图腾》的电影时，专门派人到巴黎请他当导演。他问：“你们为什么来找我？”中国的回答也很干脆：“我们看了你过去拍的电影，觉得你当《狼图腾》的导演是最佳选择。我们请你出山，给你完全的自由。”

阿诺说，要拍好《狼图腾》这部电影很不容易，需要懂得三种文化：汉族文化、蒙古族文化、狼的文化。狼是加拿大的狼，为了适应中国的环境，必须是在中国出生的小狼长大了才行。

让·阿诺说来中国不知道来了多少次，同中方处的很好，和狼也处的很好。他说：“我今天凌晨乘飞机来到北京，好像是回家了。”

我本人作为论坛的副主席，从一开始就非常支持举办中法文化论坛，我之所以支持是因为两个原因：

一是这个论坛是中法文明对话，文明对话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源泉，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巨大进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邓小平改革开放思想的产生，与他1920年10月到1926年1月在法国待了5年多很有关系。这就是文明对话带来的结果。

二是中法两国是东西方文明的杰出代表。这两家对话的成果会更加丰硕，这已经为历史所证明。

我在法国的5年时间里，与中法双方的各界人士进行了广泛的接触，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二十世纪初，中国积贫积弱。为了寻找救国的道路，我国一批优秀的知识青年去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日本等国留学。近一个世纪的时间过去了，我们回头一看，惊奇地发现，在众多的海外留学生中，留法的优秀者众多，且成就尤为突出。

留法学生中涌现出一批党和国家领导人，特别是：周恩来、邓小平、陈毅、聂荣臻、李富春等。他们在中国的革命和建设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小平同志是我国现代化的总设计师，他提出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开放，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给中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科学家有：钱三强、严济慈、汪德昭等。钱三强是居里夫人的弟子，是我国原子能科学事业的创始人，“两弹一星”的元勋。

作家有：巴金、艾青等。巴金曾经说过：“我在法国学会了写小说。”他著名的《家》《春》《秋》“三部曲”就是在留法之后写出的，影响了我国好几代的知识分子。有不少优秀的知识分子在奔赴革命根据地延安的行囊中，就有这“三部曲”。

音乐家有：冼星海、聂耳。

画家有：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赵无极、朱德群等。

我曾经请教过中国和法国历史学界的人士，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现象？他们都说这个问题非常值得研究。我的看法是，因为中法两国代表着东西方两大文明，当这两大文明相遇的时候，就会产生出璀璨夺目的火花。而这些杰出人士，就是这些火花的代表。

在本届论坛上，中法双方的人士对文明对话的结果进行了回顾。我在现场听了大家发言的感受是中法两家文明对话确实是不一样。

1964年毛泽东主席和戴高乐将军决定中法建交，这在当时被国际媒体称为：不啻是一次“外交核爆炸”。当时的世界是美苏主导的两极世界，中法建交是美苏两家都不赞成的行动。但中法两家不仅坚持做了，而且做得很漂亮，中法两国都很高兴。我当时在国外工作，目睹了中法双方外交人士的兴奋与喜悦。中法建交对两极体制造成了巨大冲击，开创了世界走向多极化的先河，推动了国际关系的进步。

52年来，中法经贸合作硕果累累。1982年中法双方签订了《和平利用核能合作协定书》。我们很清楚，当时在西方大国中只有法国愿意和中国签订这样的协议。中法共建大亚湾核电站，对中国的核电事业有很大的推动。我们相当一批核电的人才就是大亚湾核电站培养出来的。当时有谁想到今天中法合作共同在英国欣克利角建设核电站？

1964年中法贸易额仅为1亿美元，去年达到了505亿美元。

52年前中法建交的时候，有谁想到过在法国卢浮宫会出现一个由原籍中国的贝聿铭先生设计的金字塔；有谁想到过在长安街上，人民大会堂旁边会出现一个由法国人保罗·安德鲁设计的与中国传统风格迥异的现代化的大剧院？

中法文化论坛标志着两国文明对话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新阶段的对话必将会带来更加深远的影响。

特别是因为今天的世界大概正在经历着一个全球大反思的阶段。在美国，特朗普现象就是这种大反思的表现。今年年初我在北京和美国人一起开会，他们当时对特朗普还有些不屑一顾。然而前不久我去多哈开会，还是同样的一批美国人，他们都说年初对特朗普的估计完全错了，没想到他的势头如此之猛。今天甚至连希拉里阵营的人也感到紧张和心虚。特朗普现象反映出美国社会正面临一些老大难的问题，很难解决。两党政治已经搞到了尽头，形成了政治僵局，现在还拿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欧洲也在大反思。欧洲的主要大国都面临着一些严峻的挑战，如何解决意见不一，欧洲人也在进行大反思。

世界的其他地方，包括中东、非洲、拉美都在进行大反思，中国也不例外。中国改革开放成就巨大，今天面临着一些严峻的挑战。关于如何妥善应对，民众议论纷纷。

人类历史上不同的国家在不同时期都经历过大反思。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是这样；1840年鸦片战争后的中国也是这样。欧洲的文艺复兴是大反思；后来的启蒙运动也是大反思。

人类今天几乎在同时大反思，这大概是人类文明史上的第一次。大反思是一个过程，关键是要产生好的点子和思想来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

陈竺副委员长在开幕式中引了拿破仑的名言：“世界上有两种力量很强大，一种是思想，一种是剑，而思想将最终战胜剑。”拿破仑是法国历史上的军事天才，他最后有这番感悟是很不容易的。陈竺副委员长这番话在法国代表团内引起了共鸣，拉法兰总理在讲话中指出：“中国的思想与法国的思想通过交流，一定能够产生好的思想来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

拉法兰这番话是很有道理的，文明对话才能产生更好的思想。我深信，随着中法文化论坛一届届办下去，中法文明对话在各个领域全面展开，中法双方进行交流、切磋、争论，一定会产生好思想、好点子，这不仅会推动中法两国继续进步，而且会造福全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