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瑜婷
在香港电影颓败的20年里,扛起港片大旗的银河映像,在前10年的辉煌过后,也遭遇了后10年的困局。生存的压力与职业的尊严,这个剧烈变化时代里许多传统行业的坚守者面临的问题,他们同样也在面对
6月20日,北京发布首个高温预警,纹丝不动的空气轻易能把人闷熟。杜琪峰却穿了一件全黑长袖棉T恤,下摆掖进黑色长裤,再套一双半尖头皮鞋。还是有两个细节能说明他是杜琪峰,而不是其他日趋保守的小老头:他没穿袜子——整只脚踝在鞋帮子处裸露着,坐下时,裤脚晃两下,一股凉爽气。其次是夹着雪茄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一只镶蓝宝石的圆柱形戒指。
“《三人行》还是想拍一个不一样的警匪片。不想又是车啊、飞机啊、旺角街啊,故事就是发生在一个封闭空间。”因为牙不太好,杜琪峰的声音几乎是一连串嗡嗡的低音。但他的面部特征没有显出过多疲态,只是年轻时棱角分明的下颚变圆润,笑时眼睛眯起来,右嘴角处显出个小酒窝,让人想起广告画中的婴儿模样。
“杜生就是个大孩子,”被他骂过的人一副宠溺口气。当年拍完《PTU》,编剧游乃海和杜琪峰一起去菲律宾沙滩,“杜生像个小孩子一样玩水,水冲过来,他就跑回来,水退了又去追。来来回回,玩了好久。”
然后是酷。“很自然的哦,他在现场拍完一个镜头,抽着雪茄,起来,往前走。”导演郑保瑞边说边两个手掌向前推,“我们一帮人就跟在后面,副导演啊,摄影师啊,美术指导啊,就像黑社会一样,一帮人跟着他。”相传年轻时杜琪峰就不怒自威,“老大气场天生的。”
今年是以杜琪峰为首的银河映像成立20年。前不久杜琪峰说,希望郑保瑞和游乃海能在未来成为银河映像的接班人。跟他和韦家辉一样,这对新拍档一个会拍,一个会写。
“银河映像其实是‘杜家班。”影评人魏君子认为,“杜家班”跟早年成龙的“成家班”一样,讲究师徒传承,“没梨园那么严格,但骨子里是一样的。‘杜家班是香港最后一个‘班。”
银河映像的故事,是杜琪峰、韦家辉和徒弟们为电影癫狂创作的故事。那幅画面,让人联想起杜琪峰个人最喜欢却不怎么被提起的《柔道龙虎榜》中的一幕:夜色浓重,应采儿踩在古天乐肩上,古天乐再踩在郭富城肩上,三人一起去追一只挂在树上的红色气球。
很久之前,《三人行》的梗概就出现在杜琪峰脑海里了:故事场景在医院,三种势力互相冲突,一个警察、一个医生加一个匪徒。一直到开工前10天,杜琪峰跟游乃海说,“阿海,你来帮我搞《三人行》剧本。”于是,2015年夏天的广州番禺,师徒二人进行“飞纸仔”(边拍边写)。没人知道剧情发展,整个剧组等游乃海。杜琪峰给游乃海一个指令:只要有演员在,就要开工。
游乃海压力比以前都大。时间紧迫,又有创作难度——全布景的封闭空间。另外一个背景是,杜琪峰前段时间对媒体说,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是时候,游乃海要当银河映像接班人了。
“这次他基本上放手给我做剧本。怎么讲,这就像一次考试。”游乃海在上海电影节期间接受我们采访。他今年48岁,白净书生戴着黑框眼镜,不喜社交,脸上有一种古怪的僵硬。但说起话语速极快,手在半空比划。
影片3位主角人设有强烈的内在冲突。赵薇饰演的医生是紧绷好强的港漂。古天乐扮演的警察,追了7年的匪在面前却无可奈何。匪徒钟汉良大部分时间躺床上,是个话唠。
游乃海与联合编剧刘浩良、麦天枢常常讨论剧本到半夜,说上两个小时后,游乃海陷入沉默。“我知道他的左脑和右脑在对话了。”刘浩良模仿游乃海低头,右手抵住额部,“有一天他竟然说,‘仲未霖饱(还没想饱),我很震撼。没有吃饱还没玩够我都懂啊,还没想够?太厉害了。”
有一回,游乃海把写好的一页纸交给赵薇,赵薇刚想背几句,杜琪峰来一句“扔了吧”,他要重写。围绕人物行为动机,杜琪峰和游乃海反复争吵。杜琪峰字字铿锵:“这不能错的。没有说服力嘛,观众无法理解这个角色的情绪。”游乃海忍着怒气,抬头看着杜琪峰。有时也用飞速的语气据理力争。
导演林泽秋拍摄《三人行》纪录片,压力很大,因不知道故事情节,每天那几个人,画面也那几个。游乃海像个神经病,要么坐在蓝色椅子上,头偏到一旁,一只手撑住头。有时是双肩下塌,面无表情,两手垂低。
游乃海一说,“好想死啊。”杜琪峰就回他,“想死都拍完再死啦!《枪火》到现在你也都没死。”
在刘浩良看来,杜琪峰越来越相信游乃海,“游乃海交出来的剧本,他觉得OK了,真的每个字都会拍出来。他非常尊重剧本。”
杜琪峰想讲一个老道理——三人行,必有人自以为师。医生、警察和匪徒,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价值观中,直到一错再错。《三人行》有杜琪峰风格,包括演员站位调度与银河式幽默。杜琪峰对医院早有偏好。他自认首部有个人风格的电影《无味神探》,结尾就设在医院。
也是从《无味神探》开始,杜琪峰不太注重动作戏,故事以人物作为驱动力。他说自己感兴趣的从来不是警匪片类型,而是情境,以及人物的内心挣扎。在他眼里,警察就很容易“一边地狱一边天堂”。“全世界都是这样的,警察比一般人更容易处于边缘,处境让他们如此。”
命运仍有偶然性。古天乐想打死被吊在空中的钟汉良,弹壳卡了三次。于是他跳下去救钟汉良。“两人被同时吊在绳子上,这个画面,就是他和钟汉良的命运了。”古天乐对我说。
古天乐最难忘影片长达5分钟的慢动作长镜头,也是全片高潮枪战戏。杜琪峰放弃特效,参与演出的数十位演员进行长达两个月的肢体训练,学习慢和平衡。排演四五天,威亚组、动作组还有演员们一点错也不能出。动作要快,“大炮”移过来就要拆墙搬墙。最后花大半天拍完了镜头。一位工人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汗咕哝:终于完了。大家围着监视器看回放,杜琪峰说,“OK。”全体鼓掌,几位女演员哭了。
有人觉得这长镜头过火癫狂。也有人欣赏其混搭戏谑。杜琪峰说,“要的是一种情绪,一种氛围。”
杜琪峰一向以导演意识强硬闻名,被合作伙伴形容为“将军”。身边人表示理解——导演就应该这样,片场人杂,精神容易散,严苛的老大可以凝住一股气。原因还包括魏君子说的,“杜琪峰早年在片场打工,每个环节都干过,他一看就知道你行不行,不行他就飙你。”
通常骂完又会叫大伙去吃饭。2015年《三人行》在广州番禺拍摄,每天8点停工,他就带着大伙到处找美食。杜琪峰好美食、美酒、华服,奉行“简单、开心、活在当下”的人生哲学。有时他会带太太到片场给大家做饭吃,他本人最擅长做烧鱼。拍摄《毒战》期间,编剧游乃海家中有人去世,杜太在天津片场给他做了素食。在香港,韦家辉、游乃海等人主要聚会点是在杜琪峰家,杜生和杜太买菜来做,满满一大桌,很少重复。魏君子有点怕跟杜琪峰一张桌吃饭,“七八点吃到半夜,瞎聊。”
家庭感可追溯到杜琪峰的童年,他有7个兄弟姐妹,来自穷、完整而传统的严父慈母家庭,一家人住在九龙城寨,熟悉九龙地区的犯罪集中地。这也说明为何日后他会热衷于拍小人物的生存故事。他的动作片充斥着流氓无产者、街头斗殴者、保镖、妓女……这些人想凭自己仅有的资本博生存。在《杜琪峰与香港动作电影》一书作者张建德看来,出身决定了杜琪峰电影风格朴实无华,不像当时徐克或王家卫那样以香港作为标记的同时代导演那么“动态化”。
阶层也塑造了他朴素的道德观,比如他相信“职业精神”。作品《无味神探》和《十万火急》有对警队、医院、消防部门中身穿制服、尽职尽责的专业人员的好感。他本人也一样职业化,经常骂身边人不够职业。
比如他谦逊。初中毕业后杜琪峰在无线打杂工,导演王天林把他一路提拔到副导演、导演。1980年执导首部电影《碧水寒山夺命金》,不成功,又回电视台学习。杜琪峰说自己每部电影都是习作,“不敢说自己好,只是尽力。”
创作追求先锋前卫,但人却是很老派。“他的思想很传统,讲尊师重道。”现任银河海润演艺有限公司CEO朱淑仪记得,师傅王天林在世时,杜琪峰吩咐朱淑仪坐在王天林旁边,朱淑仪觉得整桌前辈,不好意思去。杜琪峰说,我是叫给你天林叔夹菜啊!
杜琪峰说自己要死在片场,他想师傅也应该也这么想,所以经常请王天林到自己的戏里过把瘾,顺便给个红包表心意。有段时间流行吃萝卜养生汤,杜琪峰叫人一箱一箱送到师傅家。还有一次电影《黑社会》去戛纳,“天林叔不过是配角,但是他掏钱,跟天林叔说,我把你带到戛纳。”
后来古天乐跟魏君子说,“杜琪峰怎么对待王天林,我就怎么对待杜琪峰。”
采访中我问杜琪峰是否享受当老大。他口气平平,“不,我不是老大,我只是‘始作俑者,刚好是我先出来带大家拍电影。”
魏君子认为,杜琪峰的电影延续了吴宇森的风格,讲男人间天真的感情。“不是讲打打杀杀、讲酒色财气的兄弟。这种情义更高级。”
在魏君子看来,银河映像作品中,完全体现杜琪峰个人风格的电影,故事都简单得不得了,就是用细节去讲江湖讲义气,讲男人间天真的感情,像《枪火》、《PTU》和《放逐》,“这种情义更高级,最典型就是杜琪峰跟韦家辉,一个会拍,一个会写,互补又互相尊重。韦家辉是文人,不同于讲兄弟的,两人就是惺惺相惜。”
香港影评人舒琪也认为,《PTU》算是杜琪峰风格奠基之作,到《放逐》之后杜琪峰就更任性,更像玩电影。但在舒琪看来,用家长描述杜琪峰的角色不太准确,“家长是封建权威,不可以说不,但我认识的杜琪峰不是这样,他很开放,他听别人的意见,他对朋友还债,是义气,不是家长,也不是大哥。你有需要,我就帮助你。只是把你当好朋友。”
有一回杜琪峰和舒琪喝了点酒,他问舒琪,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当朋友吗?你还记得当年在邵氏,你看完《无味神探》,你说了什么吗?舒琪说,忘了。“你说,导演,这部电影在你的作品里,很特别。”舒琪转述完杜琪峰的话,身体前倾,盯着记者看,“我很感动。当时他对自己还没有自信,我那句话对他来说很重要。杜琪峰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与其说杜琪峰是家长,不如说他是个侠士。”舒琪在杜琪峰身上看到一种侠气,“好像古时候,我们都是大侠,大家的目标一样,你有能力,我就相信你。他很懂看人,懂你潜力在哪里。对我来说这才是他。”他遗憾杜琪峰没拍过古装片,但《真心英雄》内在的情怀毫无疑问属于武侠片。
“他有情义,不过也会得罪他人。”合作多年的美术指导余家安说,杜琪峰个性固执,恩怨分明,性急口快。10年前杜琪峰骂香港金像奖太讲人缘,也常常直批圈内其他人的作品。
身边朋友被骂得更厉害。杜琪峰见到演员林雪都要说,“你怎么还是这么肥,不知道你每天在搞什么。演戏一点进步没有,都不知大家为什么找你演。”不过林雪依然敬畏他的“真”,“他要我演,我就肯定在。”
“你看电影魅力的地方,其实都是他本人的魅力。他的作品就是很酷,有点可爱。”郑保瑞相信作品如人。
枪和雪茄是杜琪峰酷而不羁的外化体现。他拍片时一般会让副手来完成基本调度,但是到了持枪镜头,就要自己完全控制细节。在《放逐》中,为了达到迷恋的枪火的效果,不惜重金从美国采购道具。杜琪峰总教演员用枪。“像两个小朋友在玩,一个小孩给另一个小孩示范,怎么打枪。”林雪说。
杜琪峰没生孩子。林雪孩子出生时,杜琪峰跟他说,有了孩子一定要在他身上花时间。他自己因为忙电影,不够时间,所以没有要孩子。
张建德认为,杜琪峰的电影可以被视作某种都市西部片。作品中那种冷硬的都市环境可类比西部片里的边疆,枪的使用则是黑帮片联系西部片的标志。这让我想起那天我们摄影师对杜琪峰的印象,“像个西部牛仔。”
我问杜琪峰,你说过浪漫就是叛逆。你觉得自己这一生叛逆吗?
他想了一下,露出狡黠一笑,“我是经常讲规则、却最不守规则的人。”
游乃海同时师从杜琪峰和韦家辉,除了创作能力,也习得了他们的性格:他有杜琪峰的幽默,也有韦家辉的文气,再是杜韦都有的硬、轴。其中,“仲未霖饱”是继承了韦家辉的思维风格。
银河创办初期,游乃海常扮演两位师傅之间的“桥梁”:拍摄前晚,韦家辉家里,他带着游乃海等人开会。凌晨,游乃海在车上打电话给副导演,告诉他所需道具。到了现场,找个角落、搬个椅子写剧本。杜琪峰拍第一页,他写第二页。有问题,游乃海打电话给韦家辉。次晚韦家辉用当日拍摄画面刺激灵感。
“杜琪峰和韦家辉的合作很神奇,好像‘神交。”郑保瑞认为,不是因为“飞纸仔”需要信任,相反,是两人互相信任导致“飞纸仔”。
在银河工作了16年的朱淑仪说,“我看不到香港有第二个组合彼此信赖的程度这么高。一个很急,一个很温,可以互相均衡。”
杜琪峰总夸韦家辉有才,想当年其他人的剧本他看不上,就欣赏韦家辉。按他直接的个性,这并非客套。他甚至开玩笑说,两人感情超过他和自己的妻子。
“我们是忘年交,是肝胆相照。”杜琪峰靠在沙发的上半身往前倾。普通话生疏,他努力地用了一个成语,一字一顿的。
在银河的人看来,两人个性太不一样了。杜琪峰大情大性,暴脾气,豪爽。韦家辉内敛温雅,头发永远妥帖梳到右侧,爱读哲学。游乃海在《跟踪》中拍了一对师徒,任达华饰演的师傅“狗头”顽皮如杜生,温柔似韦生。刘青云则觉得,真正强硬的是韦家辉。
“他比我更孤独。他不出门的,不像我。”采访在一家包间进行,杜琪峰边说边瞥了眼一旁满桌的残羹冷炙。
两人重叠的生命历程包括:底层出身,一路拼搏;事业成绩在无线攀升至高点;都谙熟电视台的制作程序——日以继夜地创作,高效,讲究灵活;擅长利用有限资源,懂观众,懂市场;喜欢黑泽明、西部片;追求原创,同时在电视时代以反叛为名,韦家辉执导的《大时代》至今被认为大胆。
1990年代中期,TVB“大神级人物”韦家辉首部电影《和平饭店》,请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周润发出演,万众期待,电影却不成功,“有少少挫败感。”那时候,杜琪峰也在寻求自己的作者风格,电影《济公》全由大明星演,他不开心,“明星控制了我的工作方式,我得让他们满意。我干嘛要拍电影取悦他人?我不是在拍电影,我是在生产产品。”次年他什么也不做,思考到底要拍什么。
“在创作停滞的关键时期,两人开始合作。”魏君子说出关键。1996年两人开了家制作公司,开始的名字有点俗气,“金麟”,后来改为银河映像。
从一开始银河映像就要求原创,难以想象——甚至为不同而不同,开会每天讨论都问,“怎么才跟别人不同?”杜琪峰不想拍流行的《古惑仔》系列电影那种年轻人自信爆棚。于是便有了《一个字头的诞生》、《两个只能活一个》、《暗花》、《非常突然》等作品,风格阴郁、大胆、夸张幽默,反英雄主义,人生充满偶然,人不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关于命运的主题,主要是韦家辉的贡献。“银河映像很多作品的思想都来自韦家辉。他是我的老师。”杜琪峰形容韦家辉为银河的“大脑”。他从来不改“大脑”的剧本。
“他都拍得很好,也很准确。他观察我的创作,我观察他拍的东西,结果必然是准确恰当的,可以说是量身定造。”韦家辉回复了我们的采访邮件——文辞雅饬但有保留(邮件里我问他为何不要银河的股票,他写“不答”。)
韦家辉欣赏杜琪峰随意的拍摄习惯,比如《暗花》,杜琪峰先有个念头,拍下了刘青云在澳门街头的镜头,另外是梁朝伟用玻璃樽打人的手。韦家辉加入时,拍下的镜头一定要保留,再变出完整故事。“谁是警察谁是贼一开始都没有定下来,随时变,很有趣。”
游乃海回忆拍摄《PTU》的结尾,林雪、任达华、邵美琪几路人汇集在码头。“想很久行不通,怎么串起这个结尾,快开工了,也还没想通。在现场大家一起讲讲讲,突然想通,拿一张纸马上写。”
“其实当时都好忧虑的。”杜琪峰回忆。银河映像成立之日,正是香港影业衰落之时,回归之初的经济衰退,美国制片厂支配地位的增强,再加上盗版的泛滥,吴宇森、徐克等香港电影人跑到好莱坞。《非常突然》、《暗花》、《两个只能活一个》几乎没人看。资金极为紧缺,《枪火》整片只用了18天拍摄,成本极低,只剩两百多万,“马上很可能没人拿钱给你败了。”
团队开始考虑不能太远离观众口味。《暗花》、《非常突然》的结局全是死亡,观众容易不安,接下来《枪火》、《暗战》主角都活下来了。这两部片加上《再见阿郎》,三部作品叫好又叫座。
杜琪峰常担任导演,也担任监制。不同于韦家辉,杜琪峰对成本和收益相当敏感,“所有子弹都不浪费”。有段时间朱淑仪做制片,杜琪峰总反问她,你确定吗,要不要我去谈?“找的汤匙已经是全香港最便宜了,3块钱一个。他说,不行,肯定有两块五的。”
“银河映像其实是‘杜家班,杜琪峰是家长。”魏君子认为,从TVB学徒制出来的杜琪峰,把师徒传承带进银河。这种制度有其合理性。按韦家辉的说法,银河映像“家长制”的好处是使银河映像的风格保持统一。“很多时候我们拍的电影不是商业大制作片子,所以我们的电影,必须要有‘性格,里面包含了创作者的思想、灵魂。‘家长制就不会让大家有太多执拗、分歧,拍出来一定是很强烈的银河映像风格。”
张建德也认为,“杜琪峰想要占据电影生产链的最高一环,想自己当监制,按自己演员来制作更多个人化作品,同时,公司又能制作出迎合市场需要的商业片,自给自足。银河是这种想法的产物。”
但魏君子认为,“家长制”都有其弊端。“杜家班不像成家班有很大动荡,成龙最顶峰的时候,所有人跑了,因为跟着你赚不了太多钱。但其实也会出现一个问题,时代变了,很可能你的薪酬待遇不像外界公司那么高,吸引不到更多人才。”
在上海某家酒店采访朱淑仪时,我们遇见一位戴眼镜的男士。“刚刚那位就是向华强先生。”朱淑仪后来跟我说。1999年,穷途末路的“银河映像”加入向华强旗下的“中国星”集团,杜琪峰担任运营总裁,合作了《暗战》、《孤男寡女》、《百年好合》等电影,他们尝试着将商业与风格结合起来,这一类型的代表作是《大只佬》。
可以说,银河映像前10年是在香港电影工业一路下滑中逆风前行。
在很多影迷看来,郑保瑞给银河映像的后10年带来一股新风。
2006年,刚拍完改编日本漫画《军鸡》的郑保瑞陷入创作低谷期。杜琪峰邀请他合作。然后是漫长的3年,写很多个版本的《意外》,但他都感觉不对。最后,只有三场戏在脑海里,杜琪峰跟他说,可以拍了。拍摄第一天,郑保瑞就逃了,离开了香港。“我感觉镜头跟我的剧本不一样。古天乐在街头走是对的,我的剧本是错的。”他把自己锁在澳门酒店里,重新想了一个故事,打电话给杜琪峰讲。杜琪峰觉得好,建议他继续想清楚。郑保瑞说,不要,我要一边拍一边看清楚人物关系。杜琪峰答应了。他回香港拍完第一场戏。之后所有人停工,过了3个月,重新开工。
后来郑保瑞跟圈内人回忆,听者都觉得疯狂。“我当时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只要他认可,杜琪峰就愿意陪着我。在外面,我不会有太多机会这样去拍戏,但他不会,他肯定会等你最好的东西。”
2009年,郑保瑞执导、杜琪峰监制的电影《意外》上映,被评价为强烈的银河风格。很多人问郑保瑞是不是刻意拍成银河风格。“真的不是。我没研究过风格这件事,我觉得就应该这么拍。”杜琪峰从来不去现场,去了也是打个招呼就走了。“他说这是我的电影,不会影响我。”
魏君子形容郑保瑞到银河映像是“带艺投师”,“带艺投师,感情忠诚度肯定没有游乃海高,游乃海离开银河映像是背叛师门,但郑保瑞不是。”
“我喜欢走来走去,怕固定一个地方。”郑保瑞解释他后来出去拍《三打白骨精》和《杀破狼2》等片。他跟银河至今也没有合同,只有些导演合约。“真正的合约在心里。久了不被杜琪峰骂,都不舒服。”
他最欣赏杜琪峰的人格也是“真实”。杜琪峰骂郑保瑞拍的《大闹天宫》一点不好。但《三打白骨精》上映后,有天杜琪峰搂着他的肩膀说,“我没看错你。”“他觉得我是个面对问题的人,如果我因为他说不好,就永远不拍了,那不是我。”他在杜琪峰身上学会意志坚强。
拍《意外》时郑保瑞的孩子刚出生,经济状况窘迫,差点就出去拍另一个电影。杜琪峰说,一定要完成《意外》,立刻让公司跟郑保瑞签了4部片约,给了一大笔定金。
“他那一代男人,总是酷酷的,不说什么,直接帮你。在他面前,我自己蛮放不开的,我就是一个学生。不管以后我六七十岁了,拍得多成功,我都是他学生。”说这话时郑保瑞羞涩得像个学生一样,左手捏了捏衬衫里的白色内衣领。
香港影评人舒琪记得,2009年,法国人要提名杜琪峰执导的《复仇》进入戛纳电影节竞赛,那时杜琪峰也希望把《意外》送到戛纳参赛。“电影公司不主张,法国那边更不主张,因为不可以有两部卖杜琪峰名字的电影。”这事让杜琪峰很不开心。“这就是他性格。很了不起。对下一代,他完全是无私的。”
“在他最风光的年代,有老板请去签约,很多导演把自己签很高费用。他不是,他跟老板谈条件,我接两个电影,但你给一部我的徒弟。郑保瑞的电影要补戏,补10天20天。我都有点失控,严重超支了。杜导说,你把我的钱挪部分给他。”朱淑仪觉得,年轻导演能在杜琪峰身上找到安全感,“杜导还是可以清高啊,说我不管内地有多少票房,我想拍《黑社会》就拍《黑社会》,我不管那些制度,银河还可以任性嘛。”
2005年杜琪峰发起“鲜浪潮短片竞赛”,发掘有潜质的年轻电影创作人。去年,3位“鲜浪潮”出身的新晋导演在杜琪峰监制下拍出长片《树大招风》。在舒琪看来,杜琪峰对栽培新人的上心程度在整个香港电影圈都算稀有。“他认为香港电影一定要有新的浪潮。老去的人终究会老去。”
《树大招风》被评价为非常银河,片子导演之一黄伟杰告诉我,杜琪峰是耐心、包容、语重心长的“慈父”,经常提点他们:新导演要有自己的视角、激情和使命感。“他很尊重作者的决定,他经常说,这是你的电影,应该有自己的风格,不要学我。”
公开谈起接班人的事过去了几个月,杜琪峰又说,“都是我一厢情愿啦。”
“他不逼我,他知道我的性格。其实香港哪里有个地方是真的可以创作的呢?有这么好的一帮兄弟,真的不多。”郑保瑞说,他们没聊过这事。
同个办公楼的刘浩良去恭喜游乃海,“听说杜导让你当接班人哦,你有啥大计啊?”游乃海用手抵住额头说,“还是这样想啊,还是这样啊。”
你想过自己要当接班人吗?听到这提问,游乃海两只手掌心盖住脸,过了几秒,露出一张迷惘的脸,“其实现在不知道怎么去处理。如果你交一个公司给我经营,我真的不知道,暂时不懂哦。我暂时还是会做编剧、导演或者监制。我相信还是创作方面会做得比较多。”
“银河映像是杜生和韦生的想法,如果我跟着他们的想法,有些未必能做到,也未必能做好,他们很个人的嘛,但如果我不是跟着他的方法去做,那还是银河映像吗?”银河映像就像学校,整整20年,他的人生观、电影观,都在里头学了。“好像学咏春的,我们打出来也是咏春,不会其他门派的功夫,如果你厉害点,可以有突破。”
他由惶惑变得坚定。“当然我不会逃避。我很喜欢做电影创作,由我第一天入行之前,我就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很想做这件事情,很想很想做这件事。我会有很多挫败,很多不开心,很多痛苦,但这是我想的嘛,是必然要承受的。”
我问游乃海,你怕过师傅吗?他眉毛往上挑,“怕他?我从来没怕他喔。你错他骂,是你自己该死,不是的话,也没什么。”他觉得外界说杜琪峰强势很奇怪,“你去跟一个师傅,当然希望他更强势、更厉害,要是我师傅不强又不厉害,我还跟着干嘛?”
杜琪峰不是没夸过游乃海——“做得不错,虽然不如韦生。”
离游乃海上一部独立执导的电影《跟踪》已经过去近十年了。“我希望他可以再独立点。”杜琪峰的口气像说自己孩子。
魏君子最近总躲着杜琪峰。去年他创办的“集智映像”负责杜琪峰执导的《华丽上班族》的宣传,片子票房不佳。“我一直不敢见他,见到他就觉得很惭愧,他真的是很真性情,信任你就有种孩子气。我一直躲躲藏藏。他一见我又要聊内地市场,我觉得自己帮不了他。主要因为他对你的毫无保留,你难以承受那种压力。”
受2004年生效的CEPA推动,陈可辛、刘伟强、徐克、王晶等香港导演都在内地成立电影公司或工作室,相比之下,杜琪峰算迟了。2011年他才推出了第一部与内地的合拍片《单身男女》。之前他的作品进入内地,《大只佬》和《黑社会》改成《大块头有大智慧》和《龙城岁月》。后来拍爱情片,也算某种聪明选择。
12年过去了,包括银河映像作品在内的合拍片虽然利用到内地资金和市场,但也被很多人认为,各种元素的混合掺杂令香港电影原有的特征变得暧昧不清,质量下降。妥协难免有伤害。比如《单身男女2》、《华丽上班族》基本把片中的世界模糊了,很难说是香港还是大陆。“作为一个导演,他的电影语言、节奏、调度都是一级的,可是我觉得电影里的模糊化伤害了电影。”舒琪说。
“拍电影就是有各种限制,这就是游戏规则啊。你看,香港没限制,但没钱哦。内地有钱,但有限制。”杜琪峰说,
不过他有自己的底线。比如不找小鲜肉,“小鲜肉,等他们长大点吧,有男子汉气概一些。”也不拍青春片。为《三人行》做宣传时,有记者问他,你怎么评价赵薇的电影?杜琪峰犹豫没答,一旁的赵薇笑着打圆场:杜导没看没关系。
“回香港也难,在内地也难。这些对创作者是很痛苦的。”杜琪峰跟舒琪说过,在内地能做的就是高科技,银河映像正准备在南京建一个北上摄制基地,特效电影是公司在未来很重要的发展方向。
杜琪峰希望魏君子以银河映像20年为主题写本书。“我一直也忙,含糊其辞的,其实从我的角度,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写银河的后10年。”魏君子认为,银河映像“以战养战”(用商业片赚的钱拍摄作者电影)不如以往成功了。在他看来,这正是杜琪峰的焦虑来源。“你现在拍商业片也不是那么赚钱了,你的票房才一两亿,人家动不动就十亿八亿,那怎么能实现自己想拍的呢?”2013年的《毒战》整个过程压力非常大,结果钱花完了仓促收尾。“其实我看过他以前的剧本,最后非常厉害。”
相比《毒战》的难处,这次《三人行》还算轻松过关。做手术的镜头过于真实血腥,剪掉几个画面。关于片中警察的台词:“我们杀了他(匪徒)。”刘浩良问游乃海,会不会过不了,游说先不理。结果这台词留下了。
硬汉很少对外诉说艰难。同事有时会看到杜琪峰在办公室里低头,沉默良久。
杜琪峰承认自己跟不上变化的时代。低成本电影不可行了,演员费用、制作费用都贵了。现在都是用电脑了,摸不到胶片不舒服,他都不做剪辑了。他甚至不用智能手机。魏君子也提到,“当年《孤男寡女》是改编自电台广播剧,也是所谓IP啊。现在真的有点跟不上了,你跟杜生聊很多新片,他都不太知道,其实也需要接触新的潮流啊。”
但采访中,杜琪峰没有露出半点焦虑。当晚,他在北大百年讲堂参加论坛,也是全程笑容。“一个公司起起落落有什么呢?你说,一个人的人生起伏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需要向人交代的。”舒琪理解老友。
在北大的论坛上,有观众问他,什么时候拍《黑社会3》?杜琪峰说,时机未到,但一定会拍,而且到时候肯定不会改。这位61岁的导演还说,容易的事年轻人去做。老了,要做难的事。
分享至一半,一位身穿红色球衣的男青年忽然跑到台上,撒了几张单子。保安过来把他带出去了。现场人人目瞪口呆,杜琪峰却笑嘻嘻,“你看他,好洒脱哦。”
在执导过的电影里,《柔道龙虎榜》最能体现杜琪峰的人生哲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积极人生,“无论人生多么的短暂,你都该奋斗到底。”那样的话,“看事情的方式因此变得不同。”杜琪峰之所以佩服黑泽明,也是看重他作品中传达的积极哲学。
韦家辉跟他相似。“至于是否更加乐观了,我不觉得,至少我还是相信‘有主宰的,而且对于‘有主宰越来越有信心,虽然眼前发生的世事许多时候会令自己气愤,不过最后也会走向公平的,或是向好的方面发展。”
“创作很孤独的,你要的东西只有自己明白,别人帮不了你的。”杜琪峰说。不过有了韦家辉,“会好过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