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荔枝：急掷磨镜郎

Text_曾令霞



并蒂荔枝：急掷磨镜郎

Text_曾令霞

看《刺客聂隐娘》以后，“镜子”这个意向频频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镜”这个意象在电影中有多重意义，以它为参照，照见孤独、挣扎、人性与爱情，包括人在镜子面前的自我认知。“磨镜”这个古老的职业以游走的方式映射、烛照世间万象。沈从文在《古人的文化》一书中梳理了古代镜子的艺术及故事，有一个从实用的“镜”到隐喻的“鉴”及辟邪的“镜”的思路，从材料、字款到装饰一一详解。从汉代开始，男女之间就有赠镜互表情意的风俗，到唐代女子必佩镜出阁。鉴于社会需求，“磨镜”成为寻常职业，直到19世纪玻璃镜子的出现。电影《聂》中隐娘与磨镜少年应是以镜为媒，由“镜”及“鉴”，让她脱离刺客的苑囿，随他浪迹江湖，回归自我。前几日看完施叔青台湾三部曲之一《行过洛津》，知晓了唱遍粤闽台的传统戏目《荔镜记》，此戏又被称作《陈三五娘》、《陈三五娘荔镜记》。传说蓝本来自晚明泉州文人李贽的笔记小说《荔镜传》，其中投荔磨镜，男欢女爱的故事带着强烈的反道学、理学的批判精神。“陈三五娘传说”在广东潮汕地区、广府地区、福建闽南一带，乃至台湾省广泛流传数百年，妇孺皆知，至今不衰。有意思的是该传说以潮州为据点催生了潮剧，向闽南台湾传播形成高甲戏、梨园戏、歌仔戏，向粤西传播形成粤剧、向北传播形成黄梅戏等不同剧种，各剧种都以“陈三五娘”的传说为母题，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流传内容。小说《行过洛津》中还提到存活在清代台湾的民间秽本与知府大人删改的洁本两种梨园歌仔戏《荔镜记》。就它在南中国的传播与影响力来看，可与汤显祖的《牡丹亭》媲美。

就粤剧而言，《荔镜记》有《红荔玉镜缘》、《陈三五娘荔镜缘》等别称。粤剧中，泉州才子陈三随兄到广东广南上任途经潮州，在元宵灯会上与黄五娘一见钟情，丢扇示爱，聚散依依。荔枝红熟季节，陈三返程过潮州，因思念而流连张望，黄五娘于闺阁愁思中发现情郎，喜出望外，忙乱中摘并蒂荔枝掷意中人，一双红荔枝串连了一对佳人。为长久相守，陈三装磨镜人打入黄府后花园。公子哥装磨镜人技术不过关，摔坏黄府宝镜，卖身为奴在黄家潜伏三年，做下“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好事。后来避情敌官司，两人私奔。典型的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在这个古老弥新的爱情故事中，“荔枝”与“镜”是两个典型的意象，“荔枝”与“镜”分别连接的动作是“掷”与“磨”。荔枝这个典型的岭南意象在历代诗文中都倍受关注，张九龄在《荔枝赋》中写道：尔其勾芒在辰，凯风入律，肇允含滋，芬敷谧溢，绿穗靡靡，青英苾苾，不丰其华，但甘其实。如有意乎敦本，故微文而妙质。在粤北诗人张九龄看来，荔枝有着朴实无华的本土气息，但在剧中荔枝却一反岭南质朴之风，越过枝头，情挑世俗。与《牡丹亭》里以“花”醒春又成“梦”的“牡丹”意象不同，《荔镜记》里的荔枝更强调“果”，这“果”被情人这么一“掷”，与多数传统戏曲里的“抛秀球”的“抛”一样，将爱情落到了“实”处，且在戏剧中是连枝成对，暗示着“好事成双”。

由黄少梅、林小群演绎的《荔镜记之投荔》唱词如下：

旦：（梆子慢板）轻移莲步画栏西，推窗遥望荔枝堤，一行锦翠，满树红云。楼前忽见少年人，纵马缓行堤畔路，风度翩翩，一鞭渐近。

旦：（睇唔到曲牌）绣帘暗动，朱楼裡，影缤纷，窗边倚著玉人，似浅笑轻颦。

旦：（续唱）且立帘下，且自按小芳心，偷偷窥看楼前倚马人。（合唱）哎呀望裡得看真，是那赏灯人。

生：（续唱）天涯远，香闺近。

旦：（续唱）天涯远，此君近。（合唱）别后相思，今始幸会伊人。

旦：（十月怀胎）近在咫尺间，却似银河双星恨，不得近。授受不亲，有家训，无由痛心悃。

生：（续唱）恨不得，插双翅，飞上层楼表寸心，喜相亲！

旦：（爽中板）当日元宵灯夜庆良辰，他遗扇题诗情可感，荔香时节又逢君。（滚花）无计通情愁莫禁！

生：（采花词）我有痴心，楼前独叹伤感，仰望帘拢丽影美，我却难近，情比海深（双）深宵风露袭素襟，寒生也愿意等。有情上天要怜念，怎得一见玉人！

旦：（快二黄下句）忽见枝头红荔，五娘妙计横生，伸素手，摘荔枝，绣帕裹层层，含羞抛赠。我请鲜红香荔，作我月下老人，寄语赏灯人，休负奴奴情分。（腔）

生：（反线中板）忽见红箩飞降，脚下溅起黄尘，何来箩帕荔枝？.....（楔白）咦，帕上有行小字：黄碧据！哦！（续唱）我感谢佳人，对我深深厚赠。（双飞蝴蝶）望空我且拜玉人，荔村颗颗片片心，望空我且谢玉人，手绢丝丝寸寸心。

旦：（续唱）看他得物喜不禁，芳心得遂喜不禁！

生：（续唱）赤丝牵两颗心。

从叙事的情绪节奏来看，整部戏“投荔”、“磨镜”两折欢快张扬，至《梳妆》、《出奔》两折却有一个从压抑沉郁到豁然开朗的转折，转折点即在“磨镜”。与“镜”这个意象相连接的动作是“磨”，“磨”一字可解为“磨难”、“磨炼”、“好事多磨”。五娘闺深似海深，陈三为谋佳人一面扮作磨镜人入黄府，为求长相见又摔镜为奴在黄府扎下来。因“家有内外”，三年来两人虽近却远，少有接触。他将内心苦楚都付与愁唱：

蕉窗夜裡雨丝丝，平明露侵冷入愁怀碎，辗转难成寐，低首自暗思，黄家三载我受我受困羁，当婢僕奉茶扫地，咫尺玉人未能尽诉心中衷曲意，韶华似水逐浪浮去，相思未得寄！寄情心，慰衷怀，岁月悠悠，冬来春去，才扫满街黄叶，又见绿满繁枝。人在深闺知不知呢！

一个翩翩才子，为了心中所爱如此付出，不能不让人感叹。与此题材相近似的《玉镜台》、《墙头马上》、《拜月亭》、《西厢记》、《牡丹亭》等才子佳人旧戏中，男主角除了善于发现美的目光以及吟诗作赋的文采，就是赶考抑或在赶考的路上，将思念与挣扎都留给了思妇闺怨们。少有像陈三那样甘心为奴三年如一日不求功名不顾身份为爱人守候的，这足以见南方人的务实执著之心。在第三折《梳妆》中陈三唱道：

小姐你可知，你可知？欲近闺阁绣帏，在下施一计，改作工匠嚟，磨洗宝镜，打碎在当时，以身来赎镜，入府把身寄，苦心孤诣，望求谅恕苦衷愧何如。

磨镜时故意打碎宝镜为求长相守，此举打动的不仅仅是黄五娘，还有代代不已的戏迷。潮州歌册《陈三歌》从陈三磨镜开始：脱落金袄换布衫，肩头有担再来担，本是官家秀郎仔，今年磨镜叫陈三……陈三在五娘婢女益春的帮助下，经受住了爱情的严酷考验，历经磨炼，好事多磨，破镜重圆，玉成了好事。

看了珠江电影制片厂拍的潮剧《荔镜记》，那公子边磨镜子边唱情歌的情形真是浪漫啊！

（益春）此外阴凉，就在此歇担吧。李公每来磨镜都会唱歌，你岂会，

（陈三）会是会只怕无知音，

（益春）你若唱来好，那怕无知音，

（陈三）那就待我来唱，七尺丈夫莫漫猜，青梅有约故人来，欣勤有谢深情意，欲效温娇玉镜台。

看罢我在想，候孝贤是否将这种意蕴投射在了电影《刺客聂隐娘》中呢？

责任编辑杨希

④　老世界　布面丙烯　李继开

⑤　东坝　布面油画　李大方

⑥　迷狐　布面油画　井士剑

⑦　在田野No.1　油画　邓国源

⑧　山水·听石　布面油画　孙蛮

本版资料由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提供

YANG KE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