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晖
“识英雄重英雄”与奥巴马对普京的评价背道而驰
由于特朗普自我宣传为“强人”,他对国内外的任何“强者”,似乎都有“识英雄重英雄”的好感,这“瑜亮情结”对俄罗斯总统普京尤为明显。早在角逐提名初期,特朗普就说普京“非常精明”、是一个“强力领导人”,这和美国总统奥巴马给予普京的评价,可谓背道而驰。
须知美俄关系自克里米亚危机以来一直紧张,而在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去留、俄罗斯在波罗的海军事扩张等议题上,两国也存在极大分歧。美国官方对普京的形象建构已逐渐和冷战时代的苏联领袖相若,还加上种种负面的价值判断。
然而在特朗普看来,普京的“强势”,却正是自己推崇、并准备践行的执政风格,也正是“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关键所在,其他价值观都不大重要。何况唯有歌颂普京,才能讽刺奥巴马的软弱,所以特朗普尽管也曾多次指责称普京“不尊重我们的总统”,但其背后是为了映衬奥巴马的软弱无能,暗示自己才能以普京式的强势手腕,赢得普京的尊重。
对俄罗斯和前苏联的整体观感与美国主流舆论大不同
这份态度,并非只适用于普京一人。特朗普对俄罗斯和苏联的整体观感,也和美国主流舆论和传统精英大不相同。
在美国传统政治话语中,“苏联”与意识形态紧密联系,身份是自由社会的敌人,乃至是一个“邪恶帝国”。但特朗普接受《纽约时报》关于外交政策的访谈论及苏联时,却纯粹从国家实力角度出发,盛赞其在冷战时期的“强大军事力量”胜于今天的俄罗斯。这充分反映“特朗普主义”根深蒂固的现实主义思维:只要俄罗斯依然维持强大军力,特朗普就会有兴趣与其改善关系,进而达到一种国际社会的均势和平。
立陶宛街头出现特朗普与普京的涂鸦
有趣的是,普京也在接受采访时评论过特朗普外交,表示“我们当然欢迎这样的立场”,二人俨然在隔空对话,互引为知己。
反复强调“与俄罗斯进行交易”放手让俄罗斯处理叙利亚乱局
在具体政策方面,特朗普提出美国应当从中东的战争泥沼中撤出,放手让俄罗斯处理叙利亚乱局、打击“伊斯兰国”,似反映特朗普意图在中东达成美俄战略默契、甚至建立战略联盟,也是特朗普反复强调“与俄罗斯进行交易”的例子。用特朗普自己的话说,类似合作“必然存在可能性”,即把一直存在的外交弹性活化。
事实上,美国传统精英都习惯了一系列假定:例如美国需要维持在中东的影响力,需要确保石油供应稳定,也有责任从源头堵截激进伊斯兰主义,作为反恐基础,以及让中东在政治上、经济上逐步改变的天赋使命。
但这些假定,其实都不是不能改变的金科玉律:例如美国发展页岩气后,早已不用依赖中东能源,而且也能通过“方方面面”,操控油价;而即使美国一直在中东存在,激进主义也还是持续壮大,甚至可能比没有美国更容易壮大。既然是这样,让俄罗斯、欧洲接过中东的烫手山芋,有何不可?假如是10年前,持这种倾向的人会被美国精英边缘化为“孤立主义者”、“失败主义者”,但在今天,这路线似乎有越来越广泛的民意基础。
美俄之间非一味对抗有助美国利益最大化
特朗普也认为北约目前的战略目标亟待改革:他希望将北约打造成专注反恐的联盟,而非致力于对抗俄罗斯的侵犯,后者却是北约近年维持向心力的重要手段。
这一立场,在特朗普对乌克兰危机的评价中,表达得最直接:他认为乌克兰危机中,真正应当出面干预的是乌克兰周边国家,尤其是欧盟龙头德国,结果危机却演变为美俄对抗,美国白白付出,却未得到任何好处,根本有违国家利益,而一般美国人根本不知道“克里米亚”在何方。
当被问及“一旦俄罗斯侵犯北约盟国领土时,美国是否会保卫盟国?”特朗普称“当然,但问题是美国在保护所有人”,潜台词是即便面对俄罗斯的威胁,盟国也不应当一味依赖美国。
上述观点,被不少传统精英视为“战略退缩”,但特朗普认为这不过是理性的得失计算;美俄之间“达成交易”、而非一味对抗,更有助美国利益最大化。
经济上是“亲俄派”对俄制裁大有可能拆墙松绑
类似思路,还表现在特朗普对俄罗斯的经济立场。众所周知,特朗普有时是经济制裁政策的爱好者,他对中国就放话要制裁、制裁、再制裁。但目前美国真正经济制裁的对象却是俄罗斯,而特朗普反而从未表态支持。
俄罗斯始终认为,美国对俄经济制裁是冷战思维的延续,而特朗普虽然嘉许苏联军力,却相信美俄关系应抛下冷战包袱;他一旦入主白宫,对俄制裁大有可能拆墙松绑,或起码会全面检讨。这是因为对特朗普而言,俄罗斯不构成经济威胁,也相信通过经济制裁达到战略目的,从来就是徒劳无功。
特朗普
要和普京“蜜运”仍有悬念 “入主白宫将有利俄罗斯”言之尚早
综合以上种种,无怪乎有评论家称特朗普是“亲俄派”。有评论员尝试从个人经历,分析特朗普这一立场的历史渊源:苏联尚未解体时,特朗普就积极开拓“特朗普集团”在苏联的地产市场,并对后者的潜力和作风欣赏有加,因而相信自己很能和俄罗斯人打交道。
然而,这恐怕是典型的上纲上线:在商场,特朗普很能精算,在政治上似乎也是,只不过计算公式不同,采取的是很传统的现实主义计算,一时间未能使主导外交数十年的精英们习惯罢了。
说到底,一任美国总统能否大幅度调整外交政策,其实悬念甚多。有俄罗斯专家就明白现时论断“特朗普入主白宫将有利俄罗斯”为时尚早,因为美国外交决策圈始终由传统精英主导,他们有学院包袱、既得利益集团背书,也要维系自己的理论基础,不可能轻易妥协。更何况冷战时,苏联研究是美国外交中显学中的显学,培养了大量苏联专家,怎样对待俄罗斯,不可能无视他们的意见,哪怕明知道他们的意见不大管用,也如是。
普京
特朗普目前用的外交顾问几乎一律名不见经传,无一为传统精英所看重,除非能请到重量级传统现实主义学者出山,否则要忽然和普京“蜜运”,恐怕一场一场的国务院小型政变会层出不穷。但假如特朗普排除万难,真的能把一切付诸实行,想象世界届时会变成怎样,实在很有趣,很有趣。(本文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社会科学院副教授及全球研究课程主任、亚太研究所国际事务研究中心联席主任)
(摘自《亚洲周刊》)(编辑/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