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张燕峰

老井实在有些年头了。村里人没有谁能说得上老井有多老，就连那些拄着拐杖的耄耋老者都说不准，当有人问起，他们总会捻着长长的胡须，沉吟着，颤巍巍地说，嗯，听我爷爷说，爷爷的爷爷那时就有了。

老井位于村口，它就像村庄的眼睛。明亮，妩媚，深情款款，幽不可测。老井更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深受乡亲们的敬重。每一个路过村口的人常常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整整自己的衣衫，恭恭敬敬地走到老井边，温柔地与老井对视。这时，老井成了一位沉默的哲人，目光深邃、幽静，不发一言。在与老井的对视中，仿佛一股清凉的圣水神奇地注入你的灵魂，心头的焦虑和浮躁悄然溜走，心底的尘埃和泥垢也被洗涤殆尽。慢慢地，心便莫名地沉静、沉静。当你起身继续前行的时候，表情安详，从容，眼神纯净，像婴儿一般。

老井更像慈母的乳房。无论是丰沛的雨季，还是大旱之年，它都无私地奉献着甘甜的乳汁，哺育着一代又一代乡亲，无怨无悔，任劳任怨。老井慷慨地给予和付出，对每一个啜饮它琼浆的人都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即使是远道而来披一身风尘的陌生人，老井也从不拒绝，大大方方地奉上自己的甘甜，来人俯身掬一捧井水，清凉入口，沁人心脾。顿时，辗转跋涉之苦、疲乏劳顿之色，荡然无存，转身离去时，又是步态铿锵，意态昂扬，精神抖擞。

在老井的哺育下，乡亲们在这块并不肥沃的土地上，春耕秋收，繁衍子孙，生生不息，演绎着自己的爱恨情仇，虽不轰轰烈烈，却也有声有色。不论是性情粗暴爽直的汉子，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年郎，都对老井心存深深的感恩和敬畏。在老井边，没有一个人敢放荡不羁，举止粗鄙诡异，口出秽语。在乡亲们的心目中，老井就与天空的太阳、夜晚的月亮一样，神圣高洁，不容玷污，亵渎不得。

人们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着老井。每一个做父母的都反反复复告诫子女，不许往井中吐一口唾沫，或者掷一粒小石子。如果哪一个顽劣的孩童胆敢这样做，那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忤逆之举，一定会触犯众怒，成为众矢之的，遭到村人严厉的谴责。他们的父母也会因为子不教，父母之过的古训，受到乡亲们的鄙视和抨击，他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抬不起头。

老井旁是一株虬枝横逸苍劲的老槐树。每到夏天，槐树枝繁叶茂，花团簇然，自然成了麻雀和百灵鸟的乐园，它们饥时啄食周围的庄稼，渴时畅饮老井的井水，无忧无虑，啁啾而鸣，翩然飞翔，那快活的样子宛如天堂神鸟。为了防止鸟雀的粪便落入井中，人们便找来平整的条石，方方正正地砌在井沿，只留一只水桶进出。条石容易松动，于是又有人找来水泥，把石块之间的缝隙抹得严严实实，并在上面还抹了厚厚的一层，这样，便成了一座“井台”。于是，这井台也便成了村庄的一景。每天清晨或日暮，前来汲水的庄稼汉，三三两两，聚集在这里，聊聊家常，扯扯农事，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农闲季节，井台边更是人们聚会的最佳场所。女人们在缝补衣物，唠上几句贴心话，男人们酣畅淋漓地杀上几盘棋，抑或是卯足劲地吹上几次牛，逗得大姑娘小媳妇们笑得前仰后合。孩子们围着井台追逐嬉戏，来去像一阵快乐的风。微风拂过，树影婆娑，落英缤纷，芳香扑鼻，鸟声清脆。时光仿佛静止，宁静，恬淡，悠然，幸福似乎被这景致拉得无尽绵长，如小溪一样在人们心头静静流淌，流淌……

后来，不知是谁把一只汲水的小桶留在了井台上，后来又有人运回了一只水槽放在井台边，水槽里的水总是清凉的，如甘霖。村民们无论谁第一个来汲水，都不忘把昨日残留于水槽中的水倒掉，并认真冲洗水槽，然后再换上清澈干净的新水。没有谁要求他这样做，但大家都把这些视为自己份内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鸟雀，路人，牛羊路过，都可以到水槽边开怀畅饮，这甘醇清冽的井水，滋养着每一种生物——村庄永远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生活总是热气腾腾，充满希望。

斗转星移，岁月更替。后来，乡亲们纷纷涌入城市，成了都市异乡客。不论他们漂泊的脚步有多远，老屋，旧街，树木，花草，都成了承载乡愁的载体，永远装在他们心里，压在他们胸口，清晰而又沉重。对老井的眷恋更如野生的藤蔓，更行、更远、还生，日日缠绕在他们的心头，令他们梦萦魂牵。入夜，老井便在出现在他们的梦里，殷勤的造访，永不失约，一如天际的星子，远远近近，明明灭灭，不知点亮了多少离人的梦。

老井，如一位饱经世事沧桑看够人世繁华的智者，无言地伫立。在岁月深处，在流光盈盈中，老井期待每一个漂泊天涯的游子，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