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鸣
文甲,顾名思义:文章第一。其实文甲是个人名。他姓赵,名文甲,是我们学校的校工。他斗大的字只识三个:赵文甲。他起名文甲,似乎与他的文化程度很不相宜,但这并不影响他叫文甲。
文甲专门伺候锅炉,整天除了挑水就是烧水。他一天要挑十二次水。他挑水要到很远的西岭沟。这样,他每天要走十二个来回,二十四趟路。
“我一天跑的路,能到新泰城哩!”他总对我们说。
我们都不理他。我们知道,他从未进过县城。
文甲烧开水,我们课余时间去喝。他不让我们先舀点儿水涮一涮缸子。他说:“干净啥?不盛屎不盛尿的,还脏么?”
文甲有一漂亮小妹,约有十八岁,经常来学校给他送饭。她身穿很破旧的衣衫,但洗得干干净净,给人一种素雅的感觉。特别是她上衣左臂上那块淡黄色的补丁,更给她增添了一种内在的无法诉说的美。就凭她,我们对文甲有点刮目相看。文甲长得尖嘴宽腮,一副猴相,我们暗地里都喊他猴子,但他竟然有一漂亮小妹,真是不可思议。
更令我们刮目相看的是文甲常帮老师印试题。老师刻好板,为他装置好,他就一声不吭地推油印机滚子。不一会儿,便印一大摞,还是印。单等老师忽然发现,说:“够了,够了,已经够了!”他才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擦擦手上的印油,去挑水。
等文甲挑水回来,我们就去找他探听有关试题的信息。我们都陪着笑脸,尽量说好话,求他给我们说一说。
文甲听了,双手抱在胸前,朝天翻着怪眼,半天才说:“那么多题,我记住三还是四?白搭!”
我们失望,悻悻而去。
可是过不多久,有人告诉我,文甲在卖试卷。他已把各科的试卷全买到了。说完,还冲我神秘地眨眨眼。我忙跑了去,果然,文甲正在锅炉后面做贼似地对一学生说:“先交钱!先交钱!”
我猛然跑过去,大声说:“好啊赵文甲,你偷试卷卖,看我不告诉老师!”
文甲登时煞白了脸。
“除非你给我试卷!”我要挟他说。
他一愣神,马上连连答应:“好好,都给你!都给你!”他把手上所有的试卷都塞给我,并哀求说,“你可别告诉老师!”
我说:“行!”把试卷一团,揣进裤兜,跑回教室。
上课时,班主任老师说,考试将在下午举行,要我们好好复习,并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我心里话:“不磨也光!”
结果不言而喻。那次考试,我们都考了好成绩,不过在一次个别班委会上,班主任说:“这次考试不真实!”
我佯装不知:“怎么?”
“我找文甲印的试卷剩下三十多份,考试那天全不见了。”老师皱眉思索。
“会不会是文甲拿去生炉子了?”我这么提醒老师。老师听了,望着窗外出神。
我也帮着向窗外出神。
后来,老师不用文甲印试卷了。我想,老师大概已知道文甲卖试卷的事了。文甲呢,如从前一样,依旧打水,烧锅炉,像从未发生那回事一样,与我们也没有丝毫的隔阂。
文甲一年只穿三件上衣。春秋穿一件蓝的确良褂子;夏天则穿一件最合身最舒适的红铜似的肉褂子(赤身)。对于这件褂子,我们都对他说:这是皇帝的上(新)衣。文甲听了,只是干干地笑。他整个冬天只穿一件灰色短大衣,油腻麻花,铁打的一样,分明穿多年了。
三件上衣各有特色。蓝的确良褂子两肩各有一块补丁:一块白,一块黄。看上去非常滑稽。每当他穿上这件褂子的时候,我们都喊他日本鬼子;他那件皇帝的上(新)衣是最妙不可言的。可以说,是其它两件上衣所不能媲美的。每当他在烈日下挑水,汗流浃背的时候,上衣便会出现美丽的水花,待水花干去,便又现出漂亮图案,犹如世界地图;冬天的那件灰色大衣右肩上有个大窟窿永远不补。窟窿内的棉花被扁担磨了去,形成一个圆坑,坑周围由黄白的棉花围成一圈,像花圈,很惹人眼。凡新来的学生见了他,都会看上他半天。
“你不会补么?”我们问他。
“补了也白搭,瞎了那棉花!”文甲大大咧咧地说。
“怕是你家没人了吧?”我们故意这么说。
“啥”?他登时急了,“我有老娘,有小妹,怎说没人?”他气得脸色煞白。
我们说他家没人,是想引出他的漂亮小妹,成为一种话题,好进一步了解她,但见他这样,只好正经起来:“那你不冷么?”
“我还没你们这些嫩娃子嫩!”他看我们一眼,不屑一顾的神色,转身走了。他这时,不是蹲在火炉旁拾掇炉火,就是挑水,直到身上出汗,才肯闲一闲。
文甲每星期掏次厕所。冬天,文甲找我们帮他晒粪,说开春种西瓜,管我们西瓜吃。于是我们就去帮他。他把粪从厕所里掏出来,我们帮他用黄土拌好,然后摊开让太阳晒,晒干后堆起来,外面再用厚厚的一层稀泥封严实,像坟包一样,排在学校操场旁边。
转眼到了夏天,西瓜上市了,我们就跟文甲要西瓜。
“还没熟哩!”文甲说。
“集上都有卖的了,你那还没熟,骗谁呢?”
“真的没熟,我种的是晚秧子瓜,等一天吧!”他神色诚恳地说。
我们听了,就不再要。
可是第二天,我见到文甲的漂亮小妹了。她正在村口卖西瓜!那西瓜长得可真大呢!我气愤极了,跑回学校告诉同学们,一起去找文甲。
“明……明天吧!”文甲吞吞吐吐地说。
“明天明天,啥时明天完?”我们火了。
“明天……真的……要不谁是大王八!”他在脸前用手划—王八样。
“好,明天就明天!”我们走了。
第二天,他还是没拿。我们跟他吵,有的还小声骂,他听了也不发火,只是一股劲朝炉灶里上炭。后来,我们一起骂,骂急了,他霍地站起身,我们以为他要打人,吓得忙闭了嘴,他却挑起水桶走了。在炎炎的烈日下,他赤着上身,等挑水回来,已热得浑身是水花。我们幸灾乐祸地看他受罪,把他挑来的水,狠狠地舀满茶缸,假装涮一涮,恨恨地泼到他脚前。他一声不吭,担起水桶又走。没辙,我们只好回教室。
等到立秋,文甲拿西瓜来了。满满一破粪篓。文甲真损,等到拔瓜秧了,才弄这些死秧瓜来。可气的是,这些瓜最大的只有拳头般大。我们都在心里骂他。但是,面对眼前这些盼望已久的西瓜,也就不再计较什么,一时蜂拥而上,你争我夺,一人捞下三四个最大的——拳头般大!然后像少林寺的和尚一样,嗨嗨地嚎叫着,用掌把瓜劈开,管他熟不熟,饿狼一样,大口吞起来,直吃得肚皮涨得像油鼓。
虽然我们肚子饱了,但眼里还没饱,望着粪篓里剩下的大多半西瓜,我们对文甲说:“留起来留起来,明天再吃!”
文甲就笑嘻嘻地把剩下的西瓜抱进锅炉房。
第二天,了不得,正上着课,我第一个向老师请假上厕所。我刚跑进厕所,就听后面咕咚咕咚跑来许多同学。人还没进厕所,先忙着解裤带。一时间,厕所里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中了埋伏,枪炮声四起。
我们只骂文甲损,拿死秧瓜来给我们吃,害我们个个拉肚子。
“走,把剩下的西瓜给他砸了!”有人提议,
“文甲,剩下的西瓜呢?”我们气势汹汹地找到锅炉房,问文甲。
“卖了!”文甲说。
“卖了?”我们不信。
“五分钱一个,在集上卖的!”文甲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干脆地说。这个家伙,竟然是这样一个货色!
到了冬天,文甲还要做这么一件事,那就是买一袋葵花牌雪花膏,放在锅炉房的窗口上。我们男生从来不擦雪花膏。每天早晨,到锅炉房倒盆冷水,与热水兑了,洗把脸,擦干便走。女生则不同,洗完脸,还要擦上一点雪花膏。那些没有雪花膏的,见窗口上有,就偷偷地拿去,挤一点,躲到有雪花膏的女生前面,一起擦。文甲呢,这时是最留意他的雪花膏的。他看见有女生擦他的雪花膏了,嘴角便露出微笑,佯装没看到,干咳两声,弯腰向火炉里下炭。时间长了,那些女生就不怕他了,那些带雪花膏的,以后也不带了,一起正大光明地擦他放在窗口上的雪花膏。这样,文甲每月要买两袋雪花膏,才能够她们擦的。有时,女生们让文甲买袋高级的雪花膏,说葵花牌的过时了,不如美加净牌。于是,文甲就去买美加净牌的。文甲很听女生们的话。
文甲是条光棍,对女生有所偏爱,这是可以谅解的。在这方面,你跟他开玩笑,他也不恼。连他自己都说:“我光棍一条,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谁要当面说他是文盲,他就对你变脸了。
“文甲,你这名谁给你起的?好极了!”我们问他。
“俺老师。“他得意地回答。
“你上过学?”我们不信。
“可是上过。我学习可好了。老师最看得起我!”他有些忘形。
“那你念过什么书呢?”
“我念的书比你们念的深多了。”他又用怪眼看我们了。
“那是什么书呢?”
“你管啥书干啥?反正比你们念的深!”他的怪眼这时喷射轻蔑了。
“你怕是连书都没摸过吧?”我们笑他。
他立马急了,争辩说:“我念的是……孔……孔圣人!”半天,他才憋出这话。
“孔老二?”我立刻问他。“是不是之乎者也?”
“有乎有乎!”他忙点头。我们大笑。
这时,有人摇头晃脑吟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文甲也随着摇头晃脑,陶醉其中,他满脸惊讶的神色,上下不住地打量我们。
半晌,他才说:“俺老师就是这么教俺的。”
“那你怎不考秀才呢?”我问他。
“我只上了几天,家里老人死了,穷,就不上了。”他叹惜说,“我不上了,俺老师还上门叫了我三趟哩!”他又得意地强调说。
“那你识字么?”
“识字?我怎么不识字!”他对我的询问有些愤愤不平。
“那你识多少字?”
“识好多!”
“多少?”
“好多!”
“你根本不识字!”我说,并且露出轻蔑的神色。
他听了,脸色通红,立刻说:“不信我写!”
于是,我们都围上前去,让他写。
他用手在地上摸了摸,平起一些土,伸出食指,哆哆嗦嗦地写出:赵、文、甲。字写得很大,一笔一画,歪歪扭扭的,把土划得很深。
“行!不错!”我们夸他。
他擦一把额头上的汗,仰起得意的笑脸。
“再写!”我们对他说。
“不写了!”他起身,拍打着手上的土说。
“再写!再写!”我们嚷。
“不写了,不写了,写了叫你们看进眼里扒不出来了咋办?”他把头摇得跟拨郎鼓似的。
“怕是不会写了吧?”我说。
“啥?不会写?”他两眼瞪大了。
“你就是不会写了!”我们都说。
“哼!”他忽然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有力地乱划,划完了,我们爬上去看,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赵文甲。
“你就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笑他,“你别叫文甲,叫文盲吧!”
他狠狠瞪我一眼,面红耳赤地走了。一连几天,他都不理我。有时我去喝水,他也态度冷漠,不大情愿的样子。我心里感到很是好笑。
最后一学年的夏天,是个下午,我去喝水,文甲老远笑着跟我打招呼:“郑炜,喝水哪!”
“啊!”我答应着,对他的友好感到十分诧异。他喜眉笑脸地走进火炉房,捧出一捧花糖。我已舀满一茶缸水,转身要去。
“哎郑炜,别走,给你糖吃!”文甲喊住我。
我忙惶恐推辞:“不吃不吃!”
“别不吃,这是喜糖,你有嫂子了。”
“嫂子?哪家嫂子?”我纳闷。
“我……我有你嫂子了!”他笑眯着眼,用捧糖的手直捅我。噢,怪不得这小气鬼今天这么高兴,这么大方,原来他有老婆了。我忙泼掉水,用茶缸盛过糖,连问:“真的?这是真的……”
“真的!”他把笑藏进皱纹里,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
文甲有老婆了,我心里真替他高兴。
“俺俩停个数月就成亲!”他又笑着对我说。
“真的?”
“嗯。”
“这么快?”
“嗯。”
“那我给你买点啥?”我笑着问他。
“嗯。买些脸盆、照镜、暖壶什么的都行!”他说得挺认真。这家伙,可真够实在的!
一个月后,文甲成亲了。成亲这天,我们学生都凑钱给他买了礼物。按他的要求,我们给他买了脸盆、照镜、暖壶之类。学校的老师们也送了礼。文甲把送礼的师生叫到他家,摆了两桌酒席。
我的座位靠近新娘的床铺。大热天,新娘穿着大红袄,端坐在床上,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就像文甲的漂亮小妹。
我们不喝酒,文甲就一个劲抓糖给我们吃。我们都已知道,文甲的媳妇是用他的小妹换来的。在我们这里,这种婚事叫换亲,本没有什么非议,可我的心里却悲凉得很。我的脑海里,一直想着文甲的漂亮小妹。她长得真美,永远十八岁。这样想着,连糖也不想吃了。文甲认为这是客气,就把糖纸剥开,小孩子一样嬉笑着,把糖块一一送到我们嘴里。他的刚刚刮去胡子的脸上泛着青白的亮光,这使他显得格外年轻。见他这样高兴,我们也不得不做出一脸笑意。
从此后,文甲对我们格外客气。特别是对我,好像是知心人,见面要拉我坐上一回,直到上课铃响,才放我回教室。
不久,我们毕业了。临走时,文甲送我一本日记本。赠言上只有三个字:赵文甲。这回写得相当正规。这本日记,我一直保存着,每当看见它,在心里总是说:“文甲,他真是占瞎了这个名字。”
我时常想:他现在怎么样了?
三年后,我师专毕业回母校任教。文甲还在学校烧水。我见到他时,他已变得与三年前判若两人了。他瘦去了几圈,颧骨老高,眼窝深陷,满腮的胡子老长,乱草一般,外加乱鸡毛的长发,使他彻底成了一个老头了。
他穿一件半新的灰的确良褂子,左臂上带着被水洗得有些泛白的黑纱,黑纱上有一个用白线缝写依稀能辨的“孝”字。
他看到我,只是瞟我一眼,担起水桶走了。
我从老师那知道,文甲结婚不久,他的小妹就跑了,跟她从前的相好偷偷跑的,在一个黑夜。小妹有相好,这事谁也不知道。单等听到她跟人跑了时,人们才有了议论的话题。小妹跑了,她的婆家当然不依,全家老小一起找文甲要人。文甲交不出,人家就把他老婆领走了,从此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