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鑫
水仙从外头回来,悄无声息,其实他平时都是这样子,做贼似的,家里人都烦他这做派。他避开洗手间,径直走进房间。老婆和女儿正在包饺子,没人说话,空气沉闷。
“当啷”一声脆响,一把扳手落在地上。老婆端起盖垫去下饺子,女儿拿筷子拌了拌馅子,似乎都没听到什么声音。不用说,扳手是从水仙身上落下的。这位戴着金边眼镜的儒雅男人正不紧不慢地脱着外套,脸上的表情和往常一样平静,那眼镜下深藏的一双小眼塌蒙着,谁也不看,扳手也不马上捡起来,任它在地上横躺着。
“哗……”水流声从厨房里传出来。
“你,干什么?”他猛地用手塞住耳朵,水声似一把尖刀直刺耳膜。
“没什么,水……”老婆显然意识到捅了娄子,迅速把水关掉。
水仙把扳手捡在手里,窜到客厅。空气一下紧张起来。水仙把扳手往空中轻轻抛了一下,伸手接住,转身走向厨房。女儿试图阻止,却被推开了。水仙拿扳手将水龙头使劲拧了拧,又从口袋里拿出胶带,缠牢,可还是有水不断渗出。他气急败坏,挥起扳手,砸向身边发呆的老婆,又疯了般砸向水龙头。一时间水花四溅,血从老婆的头上流出,又顺着脸淌到脖子,最后从老婆的乳房缓缓流下,顺着下体一直往下。他的身子和女人绞缠在一起,水又奔涌进他体内……那女人一会儿是老婆,一会儿是同事,一会儿是邻居,一会儿是女儿……
水仙“啊”一声惨叫,从梦中惊醒,热汗淋漓。
水仙,原名孔建国,读过不少书,算得上是个高雅的人。
孔建国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学工的他毕业后分配在京城一国营大厂,一心想搞科研的他却不小心混成了党委书记。
孔建国有诸多爱好,最有特点的爱好是洗手,厕所方便完暂且不提,他是和人握过手得洗,看完报纸得洗,甚至一阵风吹过有沙尘也得洗。常见他端着脸盆到楼下的水池边,轻轻放下脸盆,将香皂放在台子上,缓缓拧开水龙头,用手轻轻擦拭下脸盆边缘,晃晃,水龙头关好,把水倒掉,再缓缓地拧开水龙头,手伸到水中搓两下,然后关上水龙头,小心地打上香皂,轻轻地搓,再将手放进脸盆,把泡沫冲掉,然后把水龙头拧开,将手伸开去,直到细细的水流把最后一点不放心冲净,他才将脸盆里的水倒到边上涮拖把的桶里,转身回办公室。
书记虽说有点小洁癖,说话却有板眼,一件事情下来,别人怎么着都不算,大家总愿意听听他的看法,他明明知道人们对他重视,却并不轻易表态。加上有“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教育做基础,他为人处事特别谨慎小心。也正因为此,单位实行厂长负责制后,作为书记,他被安排分管计生、作风、跑冒滴漏等大家眼中不算事儿的事。
“自来水一年‘跑出一个新密云”的呼声叫起来之后,孔建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大会小会地讲。与其说他是书记,倒不如说他是巡逻的安保。不过在这个半死不活的国营大厂,书记确实也没多大用场。能巡巡逻,排查排查隐患也算没枉做一回“螺丝钉”。
孔建国平素戴副白手套,工作服也理得没皱折,遇见相熟的员工,微点下头,迈着四方步,缓缓前行,并没什么表情,倒也生出几分威严。
一段时间以来,他从厂区这头走到那头,各种机器在车间里肩并肩,挨挨挤挤,似乎没有跑水的地方。不过今天他瞅出了毛病,有一个水管龙头没装,只剩下一截锈迹斑斑的钢管,隐隐透着点湿气。这根钢管显然废弃好久不能用了。换句话说,这样的管子已断了气,成了死管。既然管子已经死了,还留着跑水做什么?这让孔建国心里有些不安。“一年‘跑出一个新密云。”不行,得把这根管子剔出来。他停下来,看看前后左右没人,就趴下身子,研究这根管子的源头,试图把其从地下挖出来。他顺藤摸瓜,寻到了车间,终找到源头,他跑回办公室拿来扳手,轻轻夹紧龙头脖子,左手抹了把上面的水渍,憋足劲拧了一把。那笼头傻呵呵地看着他,并不为其所动,只是好像渗出了点锈水。他下意识地抬手看了眼白手套,光线暗,却也能看到黄色的锈渍沾了上去,他下意识地甩了下手,继续拧那水龙头,水龙头硬憋着,终也憋不牢,转动了身子,三转两转,却总打着滑,转不紧。水仙四处瞄了瞄,找到一个破塑料袋,他撕下一块,使劲塞进缝隙里,继续拧,终于拧紧。不过,他又有点担心,他担心车间的工人不知管子已坏,再把水打开。还好,第二天早上上班时,他看到那破管子是干的,没再渗水。他又进车间看了一眼那个拧紧的水龙头,死头死脑的,露出的塑料像在脖颈间打了个领结,显得呆乎乎的,像个进城的山炮。他不禁微微笑了。
按孔建国的统计,一个厂区,水龙头的数量是相对稳定的,他为他们做了记号,这些记号他每天都要检查。不料,他这晚下班发现那根水管又在渗水,怎么回事呢?他有些气恼,拧紧的龙头又给打开过,比原来还松,那截钢管,像是梗着无头的脖子,一副无赖相,仿佛在说,我就渗水,谁能把我怎么样?孔建国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他打定主意要把这根破管子清理出去。
他决定先回家,吃了饭再来。
他住的是座28层的住宅楼,厂里很多同事住在这座楼上,他们家住第18层。
他站在阳台上朝对面住宅楼看了一会儿,他想如果把人们隔离起来的不是水泥板,而是透明的玻璃,那么就会看到人头上面还有人,男男女女,到了晚间,剥去了伪装,如若差不多时间洗澡,一定比较好玩。想到了洗澡,孔建国想到了渗水的水管,他往外看了看,见天已黑了,他乘电梯下楼。
他看见一位青年女子。电梯间出口旁边,是地下室的出口,两个出口朝着同一个方向,只有一墙之隔,还是花墙。青年女子就在地下室的出口站着,身上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此时有人拎着伞进来,他意识到外面在下雨。青年女子上身穿着紧身衣,下面穿着牛仔短裤,披肩发,因为浇了雨,整个身体倔强地裸露着。孔建国在花墙的另一侧站着,似乎能闻到青年女子身上的气息。女子好像没看到他,径直向地下室走去。地下室是幽深的,台阶很多,很多京漂都住地下室,一上一下处处显示着不平等。孔建国没继续想下去,他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也管不了那么多。此刻,他要做的是去修好渗水的水管,节约每一滴水,为不流掉一个密云水库做贡献。他抓起刚刚回来时放在地下室旁边的扳手,下意识地抬起头朝楼上看了看,他感觉像有人在楼上的某个窗口埋伏着。正当他准备拿着扳手推自行车去单位时,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接着就看到那个青年女子跑出来,后面有个长头发的男人跟了出来,孔建国想也没想,拿起扳手就迎上去。一切就这样发生了,青年女子摔倒在泥水中,衣服在撕打中扯破,殷红的血顺着乳房流到泥水中。他挥舞着扳手阻挡着长发男人……好多邻居围观。不知谁报了警,他稀里糊涂去派出所做了笔录。
第二天从派出所出来时,已是日上三杆。
他并不稀罕什么见义勇为之类的表扬,最先想到的是那渗水的水管。他火急火燎冲向了单位。
他冲向车间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路面像洒水车洒过一样,周边的绿化很有生机。
“书记,不好了,昨晚跑水了!”车间的牛师傅看到他,气息未定,“整个车间……淹了,水管……炸……裂了。”牛师傅表情还算平静,话却结结巴巴堆不成句。说了半天,孔建国才明白过来。他跑向那个水龙头,呆头呆脑还在那里,再跑向那个水管,也还在。他拼了命地四处翻找,身边人讲了什么,没有一句装进他的耳朵。
……
传言,不多久,传言就水一般流遍了大厂,是关于那晚的诸多段子,说什么的都有,大都带点色儿。而他却没再看到那个青年女子,想到那晚,青年女子躺在泥水中,乳房上流下的血水,还有散落在地下的头发被人踩来踩去,孔建国心里疼疼的。
他老婆什么也没问,出奇的平静。他和老婆结婚是组织介绍的,大学毕业他已经32岁,终身大事却还没着落。工会主席将自己女儿介绍给了他。虽没有花前月下,却也算恩爱有加。
他没有解释,他觉得没必要解释。
这个地方水管真多,锈迹斑驳的水龙头缩在厂区的角角落落。
孔建国每天数着水龙头,每天挨个去拧紧,然后骑上自行车回家。沿途再看到几个水龙头,再下车,拧紧,再上车。几次三番,才到家。
有一天,又下班晚了。
他挨个数着水龙头,又挨个检查了一遍。没啥异常。他又回头检查了一遍。还是没啥异常。可他明明听到滴水的声音。
他放下手包,又回头挨个检查。
他不时抬头张望,他感觉有人在某个窗口埋伏着,正当他拧水管的时候,人家大喝一声问他干什么,他就被动了,麻烦了。还好,在偌大的车间,他没看到一个人影,只觉得有汗从脸上滚下,麻溜溜的。他想迅速找到那滴水的水龙头,把它拧紧,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他心有些跳,像是一种偷窥的感觉、作案的感觉。他对自己说,没事儿,拧紧就放心了。他头上背上都出了汗,不知脚下绊到了什么,差点跌倒,他的脚跳了一下才算没倒,只是身上汗水更汹涌了,他轻轻地骂了句,操他妈的,我这是图啥呢?不知是骂水管还是骂自己。当他凝神不再听到水滴声时,心头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一下轻松了。他把两只手互相拍了拍,骂道,我让你他母亲的滴,这下你他母亲的不滴了吧?
孔建国转身准备回家,回头发现脚边的水管又传出渗水声。他猫着腰,从工具包摸出个半旧的手电,循着水迹找去,“哗啦啦”的水声就在前方,孔建国有些兴奋,厂子不景气,这个月没活,工人都放了假,但“跑冒滴漏”这根弦不能松。他在水迹流出的门前站住,轻轻推了下,门就开了,哗哗的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他有些激动——为自己找到了源头,为自己判断正确,更为自己减少了一个“密云水库”的损失。他拿手电往里照了照,接着听到一声尖叫。他定了定神,他是唯物主义者,鬼神他是不怕的。
“谁?”他沉声问。这时一个光溜溜的女工正裸露在他的手电光下,水滴滴嗒嗒地从头发上滴下来,双手虽说拿毛巾使劲捂着前胸,水还是从下体流了下去……他知道工人下班后会洗完澡回家,却没想到工人为了省自己家的水,放假了也会来厂里洗澡,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闯进女工浴室,他不明白女工洗澡为何不开灯?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闯了女工浴室。
这打击直接让他七天没下床。七天后,厂长来家看他,他从床上一骨碌起来,起身去给厂长泡茶,他将珍藏的一小盒碧螺春拿出来,又拿起暖瓶倒水。热气冲出的瞬间,他像入定了般,直到水淋到他手上,又洒到桌子上。
“漾了,水漾了!”厂长喊道。
“啊,哪里?”他手中的暖瓶“咣当”一下掉到地上,水洒了一地,热气瞬间把他的眼镜蒙住了,他抓起门后的大扳手就朝外跑。厂长拎了下躺在客厅的暖瓶,碎裂的瓶胆哗啦啦淌出来,晶亮的碎片散了一地。厂长想把这些碎片收拾下,却没找到工具,顺手拿起一块大的想放到垃圾筒,却割伤了手,血流了出来,厂长一甩手,跟着他跑了出去。
厂子没给他处分,他依旧是书记,大家相信他的人品。
厂里的同事和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找他拿主意,并没有何不同。他却总闻到不一样的气息,总有一种不踏实感。
经过这些事后,大家发现,孔建国变了。
近处的滴水自是逃不过他的耳朵,神的是,很远的地方滴水他也能听到。有好几次他告诉车间工人哪里跑水,都准了。一来二去,越传越神。人们开始喊他水仙。到后来,没水也能听到滴水的声音,水仙就更名符其实了。他也乐得大家这么叫他,水仙,典雅脱俗,比“建国”文气。
成了水仙的孔建国执着于滴水上,有时外出,听到或近或远的滴水声,他会不厌其烦地去找水源,有时甚至连续一两天、两三天。
书记的职务很快因为“建国”变成“水仙”被免了,工厂不会再让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担任党的职务,有碍观瞻。
被免职的水仙依然在到处听着水声,找着水源。
很少有人再看到水仙端着脸盆在水池边一遍遍地洗手。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像慢镜头,据说他给自己倒杯水都非常小心,怕吓着什么一般,一杯水倒好总要个三五分钟。准确说那不是倒,是滴水。
大家还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水仙家总要把窗子关起来,关得严严实实,不知春夏秋冬。他家在十八楼东边那套向阳的房间,卧室和客厅都是朝南开,东面窗户下不是一条马路,而是一条河。水仙几乎不敢开窗,他一开窗,河流的声音就会挤进来,尽管那散发臭气的河几乎不流,水也不多。要是碰到下雨,“嘀嘀嗒嗒”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往屋子里涌,水仙就更坐不住了。把窗子关严还不算,水仙在沙发上坐定前,还要把家里的水龙头、马桶统统关掉。烧得一手好菜的他厨房不进了,澡也不洗了,身子实在脏得粘乎了,就用湿毛巾擦擦。
他开始讨厌当水仙,他无法接受此仙给自己带来的福利。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些想法,那一个个赤裸裸的女人就那样纠缠着自己,挥也挥不走。他怕看到水,怕听到水声,怕看到女人……
他更害怕看到老婆和女儿,他无法接受自己肮脏的灵魂,当老婆和女儿的乳房赤裸裸地在眼前浮现,那哗哗的水流从乳沟滑过,热乎乎的水便直逼进他的下体,女儿像又回到了五六岁的年纪,奶声奶气地喊着他爸爸,而他的身体却和女儿的胴体纠缠在一起……
水仙不再去上班,也不再轻易下楼。他拿床单将书架蒙上,又拿大毛巾将花洒包住,他甚至不让家人当他面喝水、吃稀饭……
转眼,水仙六十五岁了,他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变水鬼算了,免得拖累家人。
一天,老婆和女儿到外面浴室洗澡,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发呆。
窗外飘过几丝水滴。突然,他听到楼下有强大的喷水声。水柱像从天上泄下,一个女人雾影朦朦,从地下伸到十八层楼高,浅笑吟吟地用手撩拨着水流,水流变幻着颜色,冲击着女人的乳房、小腹……女人缓缓地靠近他,他的下体开始膨胀。
他拿起扳手冲下楼。
有人在用高压水枪洗车。女人又变幻着身形迎向他,娇小,丰润,红艳欲滴的双唇几乎触碰到了他的脸……水仙“啊”一声狂吼,窜过去,迅速关掉水源。洗车人见状,瞪了水仙一眼,把水龙头打开。水仙疯了一样又给关掉,打开,关掉,关掉,打开……几次三番下来,那人快给气疯了,高声骂他神经病。水仙还是不依不饶,俯下身挡住开关,一种拼命的架势。那人被逼急了,一脚将他踹开,打开开关,然后端起水枪对准了他。强大的水流憋足了劲恨恨地刺向他,水仙在强劲的冲击下险些仰倒在地,他“啊啊”地怪叫着,扯掉上衣,在水中挥舞着扳手。
许多人围拢来,里三层外三层,他听到很多人在叫好,在鼓掌……他看到老婆和女儿奔向自己……下体瞬间似火山喷发,岩浆、水流、火焰一起升腾。
“跑水啦!”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疯了般跑回家,冲进浴室,撕掉淋浴喷头上的毛巾,拧开水龙头——水花奔涌而下,在热烈的水流声中,他手舞足蹈,狂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