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おおおおお�
老钟,其实不老,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称呼。他曾经刻有一枚印章,在一枚很软的化石上刻有小篆阴文两个字:“老钟”。印章,是他自己刻的,用的他爸的修脚刀。这种化石很便宜,二分钱就能买一块。
老钟曾经把我们一帮小孩子招呼到他家,展示过他的这枚印章,他问我们:知道为什么我刻“老钟”这两个字吗?我们谁都不清楚他的真实意思,只觉得他故意装大、倚老卖老,好当我们的孩子王。他接着说:你们知道,古时候,孔老二叫孔子,还有老子、墨子、孙子……好多人都省略了他们的名字,只留下姓,再叫一个“子”字。这是尊称。叫我自己钟子,不好听,好像我成了种地的什么种子一样了。但像叫老子一样在前面加个“老”字,既好听,又有古意。你们觉得是不是?那时,我们都还小,听他这么云山雾罩地讲,既觉得他在吹牛,又觉得他挺有学问的。
老钟是个极其聪颖的人,心灵手巧,什么都会。爱好多种多样,像万花筒,总在变幻之中。
老钟家住我们大院最宽敞后院的一排东厢房,足有三大间,贴他家房的后墙就是后院的院墙,沿着院墙往北走一点,便是后院的月亮门,门上镶有梅兰菊砖雕,很漂亮。这一溜儿院墙,便成为了老钟施展才华的舞台和园地。他先是沿院墙根儿种了一排的蛇豆。春天,绿绿的叶子爬满墙;夏天,墙上开满淡紫色的小花;到了秋天,长长的蛇豆弯弯地垂挂着,成为我们大院里的一景。
第二年,老钟不种蛇豆了,改种丝瓜,原因是蛇豆不好吃。老钟家是南方人,喜欢吃丝瓜。丝瓜炒鸡蛋,有黄有绿,常是他们家夏天和秋天里吃的菜,端在他家的房前,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吃,逗我们的馋虫。
后来,老钟又不种丝瓜了。他对我们说,丝瓜蛇豆都是蔬菜,太低级,太俗气。他要玩一个高雅的,改种爬墙虎。这玩意儿,不开花,不结果,但是,从开春到秋末,绿油油的,比丝瓜和蛇豆的叶子都密,都绿,都好看,爬满一墙,连个砖缝都难看见。尤其是到了秋天,秋风一吹,渐渐变红,一直红彤彤地摇曳到冬天,真的成了全院大人小孩都可以观赏的风景,而不再仅仅是为了饱老钟一家的口福。
老钟应该大我四岁。我小学刚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在读高二了。那是老钟一生最辉煌的一年。这一年,就是他改种的爬墙虎爬满东院墙的第二年。
这一年,老钟的爱好又转移了。他不再热衷他的农艺,而改为了艺术,真正高雅的玩意儿了。老钟的这一爱好的转移,得从他的姐姐说起。
老钟家里姐弟三人,他下面有个弟弟,上面有个姐姐。他上高二这一年,姐姐已经从航空学院毕业,刚和她同班的一个男同学结婚。这个男同学是个印尼华侨,他们结婚之后,回印尼一次,回国时候,带回一台录音机。当时,在我们大院里,那可是个新鲜玩意儿,谁也没有见过。在我们大院里,除了前院当翻译的老孙头儿家里的那台打字机,这是我们见到的第二个洋玩意儿。它的出现,给大院带来新奇的风一样,吹得我们一帮孩子整体趴在他家的玻璃窗前,看老钟摆弄这玩意儿。是那种台式的录音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透明的塑料玻璃里面,转动着焦糖一样褐红色的磁带,薄薄的,细细的,小股的水流一样,缓缓地转动着,声音就在这转动中录进去了。真的让我们感到非常神奇,又非常好玩。
那时候,只要下午没有课,老钟就早早回到家里,像只猫一样,趴在他姐姐这台录音机前录音。他在朗诵长篇小说《林海雪原》,一看到我们趴在他家的窗前,便把我们招呼进屋。有了我们一帮听众,他朗诵起来特别来情绪,一会儿是二○三首长少剑波,一会儿是小白鸽白茹,一会儿是英雄杨子荣,一会儿是土匪座山雕和蝴蝶迷……一会儿装男,一会儿装女,噪音一会儿变粗,一会儿变细,他不停变换着不同人的声音,煞有其事地朗诵着。我们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只听见录音机里的磁带咝咝转动的声音。然后,见老钟停下朗诵,按下停止键,长舒一口气,我们也跟着长舒一口气,叫着让他赶紧放给我们听听,他朗诵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
从录音机里放出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真实,仿佛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让我们感到神奇,充满诱惑。从那年的冬天开始,一直到了来年的春天,老钟姐姐的这台录音机,一直放在他家窗前的桌子上,老钟常常像只猫一样趴在录音机前,朗诵他的《林海雪原》。我们也都会跑到老钟家,像蹲在电线杆子上的一排家雀儿,趴在他家的桌前,听他朗诵《林海雪原》。
我们当中好几个孩子受他的影响,也都跟着他学朗诵,我是其中最迷朗诵的孩子之一。他会让我们对着他姐姐的录音机,朗诵一段诗歌或课文,帮我们录音,然后放给我们听。我们的声音,和老钟的声音,交错着从那台录音机里放出来,就像好几股水流飞溅起不同的水花,成为那些个日子里最快活的事情。盼望着到老钟家对着录音机朗诵,再让录音机放出我的声音,比什么游戏都要好玩,常常让我在课堂上走神,想入非非,在眼前幻化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场景。
那时候,北京很时兴了一阵星期天朗诵会。每个星期天,在中山公园的音乐堂,或王府井北口路西的儿童剧院,都有这样的朗诵会,殷之光、曹灿、董行佶、周正、苏民、郑榕、朱琳……一帮名角儿汇集,曾经风靡一时,就像今天听歌星的演唱会。在星期天朗诵会上,我碰见过好几次老钟。我不知道是这样的朗诵会受到了老钟的影响呢,还是老钟受了他们的影响。我只是知道,他对着他姐姐的那台录音机朗诵的《林海雪原》,一点儿不比星期天朗诵会上的那些名角儿差。
我最初对于文学的爱好,可以说相当一部分源自老钟的朗诵。他让我接触到了那么多的诗歌和小说。老钟确实聪明过人,干什么都有两把刷子。尽管他妈他爸常数落他,说他干什么都没有长性,三分钟的热乎劲。但是,朗诵,成为了老钟坚持时间最长的事情。而且,看得出来,在以前他所侍弄的那么多玩意儿里,他最喜欢的且最终选择的是朗诵。
这一年夏天还没有到的时候,老钟家的录音机被他姐姐拿走了。老钟开始安静了起来,天天趴在桌前复习功课。我们知道明年他就要高考了,谁也不再去他家的窗前打搅他。只是第二年过了寒假开学之后,看见他不再埋头读书,而是常常站在他家的窗前,装腔作势地摇头晃脑,又伸胳膊又伸腿地比划,只是嘴里不出声音。不知他装神弄鬼地在干什么。
我发现,每次在大院里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嘴里都含着东西,和他说话,他的声音含含混混的。我问他嘴里有什么东西,他吐出来给我看,告诉我是喉片。那时候,我从来没吃过这玩意儿,第一次见到,奇怪地问他吃这玩意儿干吗,又不是糖。他告诉我保护嗓子,我才知道,老钟要考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他从迷上了朗诵,到迷上了表演。他找到的高雅的玩意儿,原来在这儿呢。尽管他姐姐不赞成他考电影学院,他妈他爸更是都不看好他,给他泼冷水,说我们老钟家的坟头上就从来没有冒过演戏的这种香火!不好好读书学习,净整这些不着调的玩意儿!他妈他爸心里就想他能踏踏实实地学习,像他姐姐一样考上个正经的大学。在他们的眼睛里,电影学院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大学。
老钟考电影学院,他们家并没有当回事,但我看得出,老钟是当回事的,准备得很认真。可以说,当时在我们大院里,除了老钟自己,就只有我也把这事当成大事。他一直这么我行我素地坚持着,我挺佩服他的,也祝福他能如愿考上北京电影学院。
老钟初试通过了,这让他有些扬眉吐气。他爸他妈不再说什么了。难得他开始用功,因为笔试需要考电影戏剧常识,外语还得过关,他特意找老孙头儿求教,请老孙头儿给他补习英语,还让老孙头儿帮他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书和爱森斯坦的电影剧本集。抱着这些砖头一样厚厚的书,趴在他家窗前的桌子上,整天像啃窝头似的啃这些书。
那时,我挺好奇,指着他抱着的书问他:爱因斯坦和电影有什么关系?
他拍着手里的书笑话我道:什么爱因斯坦,你好好瞧瞧,这是爱因斯坦吗?这是爱森斯坦好不好?
那时,我只知道爱因斯坦,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爱森斯坦,便问他:是爱因斯坦的弟弟吗?
他更乐了:一个德国人,一个苏联人,八竿子都打不着!爱森斯坦,电影蒙太奇理论的发明者!蒙太奇,懂不懂?
那时,我还真的不懂什么叫蒙太奇。老钟在复习他的这一套电影理论的同时,给我上了电影艺术的启蒙课。几年之后,我考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很大一部分是得益于老钟。考试之前,我曾经特地找他,向他请教。他是我最早的艺术老师,关于朗诵,关于表演,关于诗歌小说,还有蒙太奇,一切的萌芽,都是在他那里悄悄地吐绿,在我幼小的心里滋长。
复试,除笔试之外,还有面试。我看得出他很兴奋,也很紧张,但还是充满希望。面试那天,老钟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滑的,换了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早早地就骑着他爸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去了北太平庄外的电影学院。那辆自行车是他爸的宝贝,如果不是路远怕他考试迟到,不会让他骑的。
那一天上课,我总是有些走神,心里想着老钟的面试,想像着电影学院的面试会是什么样子?对于我,表演系的面试,总显得有些新鲜,又有些神秘。下午放学回家,老钟还没有回来,就等着老钟回来,听他的消息。快天黑的时候,老钟才回到家,他撞坏了他爸的自行车前车圈,到修车铺修完后才回的家。他就等着他爸下班回来挨骂吧。但是,我看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得意洋洋,满脸泛着红光。下午骑车从电影学院的考场回家,正是这得意的劲儿,让他躲行人时一不留神把车撞到马路牙边的树上了。
我问他考得怎么样?他眉毛一扬说,没得说!我又问这么有把握?他眉毛又一扬,说,老钟我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我让他赶紧说说都考的什么,他是怎么表演的,怎么就有这样的自信和把握?
他告诉我,面试时先要他朗诵一段自选的篇目,他朗诵了《林海雪原》攻打奶头山的一段。这一段对于他来说轻车熟路,早在他姐姐录音机前他就背得滚瓜溜熟,获得考场老师的好评,这从老师的面部表情就看得出来。接着,老师把桌子上的一个墨水瓶递给他,让他以这个墨水瓶为小道具,表演一个即兴小品。这是面试的重头戏。有点儿意思。看得出,他很得意,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即兴表演。我催他赶紧说说他是怎么弄的这个小品。
他说,我先朗诵了一段陈然的《我的自白书》。然后,他问我: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段吗?
我说,熟呗,心里有底!这是当时星期天朗诵会上的名段,殷之光的拿手好戏,耳熟能详。
他说:不仅是熟,是朗诵完“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呀,给你自由!……”这样一段有针对性的台词后,我的双眼紧盯着考场前面的那一排老师,停顿了好半天。你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要盯着他们停顿吗?
我说:不知道。
这就是艺术了,知道中国画里的留白吗?停顿,就是留白。坐在前面的那一排老师,这时候就是那些冲着我高叫要给我自由让我从狗洞子里爬出来的人,那些国民党,那些渣滓洞里的坏蛋!我就有了一种现场感。你懂吗?现场感,是表演情境中最重要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学说里最重要的。
听着他对我的这番慷慨陈词,知道他还沉浸在白天的面试里呢。我听得有些云山雾罩的。那你横不能朗诵完这首诗就齐活了吧?老师给你的那个墨水瓶呢?我催问他,这是考试关键的地方。
他瞅了我一眼,颇为得意地说:这就吃功夫喽,道具不论大小,得用得恰到好处,秤砣虽小压千斤,知道吗?我用这墨水瓶里的墨水写好我的自白书,临时把这首诗最后一句改了一下,朗诵到“让我把这活棺材和你们一起烧掉”的同时,我把手里的墨水瓶朝那帮老师使劲儿地扔了过去。那帮老师都愣在那里了。
我非常佩服老钟面试考场上这样出色的即兴表演。但是,最终老钟没有考上电影学院。事后,我安慰他,是那帮老师没眼光。他却说,还是那个墨水瓶让我倒的霉。我没有处理好!毕竟墨水把人家老师的白衬衫都给染了。
第二年,老钟不甘心,接着考电影学院。这一次,成绩还不如上次,名落孙山,连复试都没挤进去。
因为考电影学院,耽误了高考,老钟最终没能上得了大学。连番两次的失败,让老钟很沮丧,有点儿灰头灰脸。他那些多种多样的兴趣爱好,也随之受挫。霜打了的草似的,他变得对什么兴趣都不大了。那时候,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的人,档案都归在街道,等待着分配工作。在他爸他妈的责骂和催促之下,他整天灰头土脸地跑街道办事处找工作。有意思的是,这几年他根本无暇顾及的东院墙上的那片爬墙虎,吃凉不管酸,却越长越茂盛,春夏两季郁郁葱葱,到了秋天,红得更厉害了,满墙像着了火一样。
第二年秋天要开学之前,街道办事处也没有帮助老钟找到工作,还是钟家两口子托学校里的老师帮忙,给老钟找到了一个工作,让他到我们大院附近的长巷四条小学当老师,教语文课。他挺喜欢当这个老师的,他当孩子王也合适。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是他的长项,也是他最喜欢的,同时,也最受学生的欢迎。他朗诵的时候,满教室鸦雀无声,他的声音洪亮,会荡漾出教室的窗外,回响在校园里,引来好多老师驻足倾听,成为了学校的一绝,给他找回好多青春的回忆。
我们大院有在长巷四条小学上学的孩子,回来以后对我绘声绘色地讲这些情景的时候,我看见站在旁边的老钟父母脸上笑容绽放。真的,钟老师在我们学校名声可大了!那些孩子很为我们大院出了个老钟骄傲。
他妈和他爸听到后,尽管心里高兴,表面还是要指着他的鼻子说:别翘尾巴!语文课可不是光会朗诵个课文!他会反驳道:语文课读写听说四大基本功,第一位的可就是朗读!
没过几天,那些孩子又带回来关于老钟的新消息。课余,老钟组织了个课外的朗诵小组,他负责辅导学生的朗诵训练,还照当时星期天朗诵会的模式,每个星期的周末下午放学之后,也组织一个朗诵会,自娱自乐,颇受学生的欢迎。过新年的时候,他在全校组织了“迎接新年朗诵会”,邀请校长和家长参加,更是大获好评。
举办这场“迎接新年朗诵会”之前,老钟找过我,让我帮着他写一首迎接新年的朗诵诗。那时候,我刚上初三,喜欢上了写诗,要说也是受老钟对着他姐姐那台录音机朗诵和星期天朗诵会的影响,常常会模仿当时颇为流行的一些朗诵诗,比如张万舒的《黄山松》、闻捷的《我思念北京》、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之类,自以为是地涂鸦。老钟知道我喜欢写诗,找到我,是看得起我。我当然乐意拔刀相助。朗诵会那天,老钟也邀请我去他们长巷四条小学参加。现场听到那么多的掌声,和他们校长当场对老钟的表扬,我很为他高兴。炉灰渣儿也有放光的时候,更何况是金子呢?
也许,老钟也认为自己是金子,但好多人认为他还是个炉灰渣儿吧。很可能是这个原因,导致老钟的婚事一直不顺。老钟自视甚高,总有怀才不遇之感,希望在婚姻中找齐。当然,这是事后我的理解与分析了。当时的情况,证实了我后来的分析。老钟找对象的标准不是人模样长得漂亮,而是这样两个条件:必须和他有相同的艺术爱好;还有一点致命,他自己没考上大学,却希望找一个大学毕业的人。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大学扩招之后,大学生如蝗虫似的遍地飞。找一个大学生,尤其是找一个看中他这样的一个小学教师的女大学生,真的难度很大。
老钟后来和草厂九条的一个女体育老师结的婚。至于为什么老钟最后选择了一个体育老师,谁也不清楚。从表面看,老钟以前所坚持的两个条件,这位体育老师一条都不符合。不知道老钟的父母对这个体育老师怎么看,在我们大院的街坊眼中,这个体育老师配不上老钟。老钟不仅人长得好,关键是多才多艺。多才多艺,虽然不顶饭吃,但是,人们的心里还是喜欢多才多艺的人。我看钟家老两口也没有看得上自己的这个儿媳妇。毕竟是诗书人家,找了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怎么都觉得,即使蓝花掸瓶上插的不是孔雀的翎毛,起码得是鸡毛掸子,现在像是插上了一把大扫帚。
完婚之后,两口子就住我们大院老钟家。我常常和这个女体育老师打照面,长相一般,个子挺高,头发很黑,一副大长腿,一脸笑模样。她教过我们大院里的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说她是运动队受伤后下来的,原来是练短跑的,所以跑得特别快,学生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二级风”;还有,她上体育课时爱穿一条运动短裤,露出的腿上汗毛特别重,特别黑,学生又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黑毛腿”。这两个外号,很快就在我们大院的孩子中间叫开了。
老钟听到了,找到我,对我说,告诉那帮孩子,不许再叫这两外号了!那是你们老师!但是,大院里的孩子谁还听他的,这两个外号,照样满院子里此起彼伏地叫。这样的叫声,常常让老钟很没面子。叫的这帮孩子里,大多已经是新一茬小不点儿了,不是当年趴在老钟家窗台前看他对着他姐姐那台录音机朗诵《林海雪原》的孩子们了。一茬茬不停长大、不断变换的孩子们,是老钟也是我们成长的参照物。大院还是那样的老,老钟也不再年轻了。
老钟结婚是在年初寒假里的春节时候,小日子还没过半年,那一年的夏天,文化大革命爆发。破“四旧”,立“四新”,我们大院干的第一件革命行动的事,是推翻了老钟家前这面东院墙,说这是一面资本主义的墙。以前种蛇豆和丝瓜就是应该割掉的资本主义的尾巴,现在又种爬墙虎也是资本主义的闲情逸致。推翻院墙的时候,好多孩子都参加了。这还不够,那天推院墙的时候,街道办事处的积极分子非得把老钟也叫来,和大家一起推墙,说是这面资本主义的墙都是老钟一手弄出来的,得让他自己推倒,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和资本主义决裂。街道积极分子给长巷四条小学打电话,我们就在大太阳地里喊着口号,朗诵着语录等老钟,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一直等到老钟和他的妻子一脸汗珠子淋淋地回来。老钟和他的妻子“二级风”、“黑毛腿”,和我们一起推倒了这面院墙,漂亮的砖雕和绿绿的爬墙虎一起纷纷倒在暴土扬尘中。在这样一片暴土扬尘中,我看老钟远不及我们那样亢奋,他的脸是麻木的,他在废墟前站了一会儿,连家也没回,擦了擦脸上的汗,转身就回学校了。“二级风”跟着他屁股后面,也很快地离开了我们大院。
老钟的命运,并不随我们大院这面东院墙被推翻而终止,但老钟的辉煌是以此为终点的。老钟显得萎顿,甚至有些苍老,原来洪亮的嗓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了。想想那一年,他才二十七八岁。
这面东院墙上的爬墙虎,我想可能早已经被老钟所遗忘。用自己的手,用我们大院里包括我自己在内曾经那样欣赏并赞扬过他的人的手,一起连墙带爬墙虎拆毁干净,会引起他什么样的感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爬墙虎并没有完全从他的命运中连根拔除。没过多久,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城的每个角落,小学校也不能逃脱。长巷四条的老师也成立了造反队,从长巷四条毕业的学生成为了红卫兵,杀了一个回马枪,搅得学校和我们大院一样天翻地覆,不在一所小学校里抓出几个牛鬼蛇神,誓不罢休。揪出了校长之后,还需要陪绑的,他们竟然选中了老钟。老钟的课余朗诵小组和周末朗诵会,成为了向学生灌输封资修的罪证;他曾经养过的爬墙虎,也在这时候死灰复燃冒了出来,成了他自己闲情逸致资产阶级思想来源之一;同时,他还有一个海外华侨的姐夫,学生时代就整天抱着从国外买来的录音机不放,更成为他崇洋媚外资产阶级思想的铁证。
老钟,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校长的黑爪牙,陪绑的位置已经预先为他留好了。
但是,长巷四条所有的老师,和那些从长巷四条毕业的红卫兵,谁也没有想到,一帮红卫兵跑到我们大院里揪老钟参加学校的批斗大会的时候,老钟新婚不久的老婆“二级风”挺身而出,挡在丈夫的前面,质问这帮毛孩子红卫兵凭什么就要抓人去批斗?那帮红卫兵仗着人多,涌了上来,把她推倒在地,一把揪住老钟,就往外拽。老钟看见自己的老婆摔倒了,上前去扶老婆一把,一个红卫兵竟然挥舞起手中的武装带,一把就朝老钟挥了过去。他老婆“二级风”反应快,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迎面想去挡住武装带,武装带铜扣袢正打在她的额头上,立刻鲜血如注。
在场的我们都惊呆了。那帮红卫兵毕竟是刚从长巷四条毕业没两年的初中生,年龄还小,没有见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个也都惊住了。我们大院好多大人冲他们说:你们红卫兵要抓坏蛋,应该去抓真正的坏蛋,钟老师那么年轻,他哪儿是什么坏人?大家的七嘴八舌,让这帮小红卫兵一下子不知所措,刚才挥舞武装带的那个红卫兵说了句:以后再和他算账,今天咱们先撤!
红卫兵扬长而去,街坊们赶紧上前问“二级风”头上的伤怎么样?在我们大院里,人们对于她的印象,以前只有“二级风”和“黑毛腿”这两个外号。从这一天以后,人们才对她有了切实的印象。钟家老两口也不再把她当成插在掸瓶里的扫帚了。在钟家,她的地位陡增。据说,钟家老俩口过世前留下遗嘱,一定要把自己的房子留给老钟和他的老婆,原因就是“二级风”文化大革命中的这次表现。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算一算,老钟今年应该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大院人事纷纭,老钟早就搬家,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去年夏天,我路过长巷四条,忽然想起了老钟,他在长巷四条小学当过老师,便想到这所学校里,打听一下他的下落。学校总会知道的。谁知我走到长巷小学的校门前,看见学校已经变成了拆迁指挥部。而且,大门紧锁,只有拆迁指挥部的牌子挂在门口,校门里面一片凋零,看来作为拆迁指挥部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它自己也等着拆迁呢。
棋罢不觉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世事沧桑与人生况味的变化之中,还真的有些想念老钟了,想念青春年少时那种无忧无虑、异想天开和纯净得几乎透明却那么易碰易碎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