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没有教我的事

李孟苏

和这位女编剧沟通总不顺利。她态度谦和，可始终无法确认参加节目拍摄，决定后一再变来变去，说“请”和“抱歉”又有什么用呢？责任当然落在我头上，挨老板骂的也是我。

这份工作实在不想做了。有人要求特别多，有的助理比王子还态度倨傲，还有位男教授转“一见误终身”的微信文章给我，约吃饭，相当恶心。大半年来，没有一次例外，请来的每一位嘉宾我都讨厌。

像《情感下午茶》这样的节目，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每次请三位名人专家，坐在半圆桌前假笑，分享俗套的情感故事。专家貌似诚恳说一些半通不通的长句子，名人做夸张的表情手势，半掩半露讲私生活。现场导演却总能一脸热闹，殷勤对待，还能讲笑话，我相当佩服——想必他也是虚张声势，但演得自自然然，我做就生搬硬套。

本来我就不擅长沟通，现在更是想躲回家里。

同居两年，他待我早已不算体贴，最近还想离开北京回家乡工作。他基本谈定了职位，而我若跟他去那个西南小城，还真不知道能做什么。有时我也觉得，若不是工作没意义，让我对生活恍恍惚惚毫无兴趣，或许早已经和他分手了。可现在，能让我提起劲头的只有爱情。我不断妥协，虽然也闹别扭，但下班回家做饭，练习烘焙，给他烤蛋糕，都像是生命线。——如果真去那个小城，就只能在网上买烘焙原料了吧？但我愿妥协，甚至隐隐约约有些兴趣，就算重新启动生活吧。

拍摄前一周，她突然发来短信：“抱歉，上个月我一直在考虑离婚，不确定能否谈好情感问题，现在处理完毕了，很乐意参加录制，周五见。”我惊讶，倒不是因为她和导演丈夫离婚——他不算知名，有两部电视剧，也有绯闻。其实他来过我们节目，和女助手很暧昧：她喝了他纸杯里的水。我惊讶的是她坦然提起私事。我不知怎么回。“谢谢您。非常期待见到老师，周五见！”一句套话。

拍摄那天暴雨，走进大厅时嘉宾裤脚都溅了泥水，脸色阴沉。摄影机一开，嘉宾马上表情丰富，语调欣快了。男嘉宾一号讲国学、女德、心灵净化；男嘉宾二号，退役乒乓球运动员，把婚恋和体育训练作比，说要坚持到底，要忍耐，感谢妻子默默支持。

女嘉宾说：一个月前，我在美甲店遇到一位妈妈带着女儿。小女孩长得乖巧，却吵极了，爬上爬下把沙发简直变成猴山。

开头她挑指甲颜色，“妈妈你涂这个粉粉的，就这个，闪的！” 大家还笑，“真有主意”，一直看手机的妈妈也应付一下，“是吗”。后来她话太多，妈妈不理她，店员也不应了。她就一直叫，大声喊。

妈妈说：“凡凡，你太吵了。大家是来这里休息的，这样没法休息。你安静，懂事一点。”这时小女孩很严肃地对妈妈说，“但我陪你来这里是为了来玩的，不是来听你教训我的。”我愣住了，问她多大——五岁，“放完假上幼儿园大班”。

那天我想通了很多事。我也想要这样的强硬和勇气，告诉丈夫：“我嫁给你，要一个家庭，是为了幸福的，不是为了锻炼忍耐。”

主持人说：“陈老师故事真生动，不过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家庭中的暖心小细节，您在‘暖心方面有什么心得吗？”

强光打在她憔悴的、粉涂得过白的脸上。我站在摄影棚暗处慢慢哭出来。从手机实时天气预报看，摄影棚外雨下得更大了，那暗色雨云中，想必藏住了人类生活中相当多的孤寂，而大雨把暴烈的孤独降下来，也是在许诺雨总是短暂的，雨后有值得等待的天气。我攥紧手机，在朦胧的泪帘中把通讯录里男朋友号码上的“老公”改成了他的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