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莎
史书上记载,开元年间的唐玄宗每每想要寻乐子总会紧张地问左右:“韩休知否?”
而往往话刚说完,那位以刚正不阿出名的宰相韩休的劝谏书就来了。
似乎,开元年间的韩休是无所不知的。
“韩休知否?”
2014年当陕西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程旭进入韩休墓的墓室,一面为墓室内的壁画所惊叹,一面又为墓葬上赫然的四个盗洞而揪心。他忍不住在心里问 :“韩休知否?”
也许,韩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和夫人柳氏的安息之地会成为盗墓者的目标,更不会知道他的墓室中的几幅壁画竟然震惊了世界。
一张硬盘内的秘密
2009年警方交给陕西历史博物馆文物征集处一个硬盘。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硬盘,是警方在追索武惠妃石椁的过程中,从那个有名的盗墓贼杨彬那里搜出的。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的专家们从电脑上打开这个硬盘时,他们都惊呆了。杨彬原来是西影厂的摄影师,盗墓也没有能改变他的职业习惯,在他的硬盘里各种文物的信息都被完全精准的记录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硬盘,简直是一个小型的数字展览馆:武惠妃的石椁,各种唐墓的壁画,唐三彩,以及许多难得一见的文物珍品都在这里一一展现。
一张貌似墓室里的《乐舞图》引起了专家们的格外关注。从图片上看,这幅图应该很大。画面上两个男女舞者正面对观众在舞筵上翩然起舞。
女舞者头梳倭堕髻,身穿坦胸长袖襦裙,披植物花纹丝帛。她回眸侧身,眼波流转,脚下似飞似旋、轻盈异常。一名戴着黄巾包裹蹼头,身穿圆领长袖袍衫,腰束革带的男舞者正望着她,右脚抬起似乎正配合她的动作。女舞者的身旁有4名乐伎坐在长方形雕花长毯上,有的弹箜篌,有的吹笙。男舞者的身后,坐着6名男子乐伎。他们居然都是胡人的样貌,留着八字胡,浓眉深目。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白居易诗中的场景,在这幅壁画中生动地再现了,从这幅画中仿佛可以听到唐朝胡旋歌舞的声音。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硬盘中如此珍贵的壁画在哪里?他属于谁?文物专家们陷入了艰苦的追索中。突破点,首先在杨彬!
也许总是在生死场中转悠,狱中的杨彬显得分外淡定。
“不知道。”大多数时候杨彬总是这样回答。显然这样的回答是为了规避更严厉的制裁。然而,那谜一样的壁画,那精彩的舞姿,那千年前的乐声,让考古专家们有着极大的耐心。
他们一面仔细观察硬盘里的其它信息,以确定这一壁画可能的位置,一面不厌其烦地到监狱里与杨彬交流,讲历史,讲壁画的意义,讲如果不及时保护可能造成的后果……
4年后,杨彬终于被说动了。
西安市长安区郭新庄村,当杨彬带着大家走到这里,考古专家们的心都不由自主开始“怦怦”乱跳了起来。
“是了,就应该是这里。”
对于这一地区,在陕西长期搞考古的人并不陌生。唐韦氏家族墓(韦氏,唐中宗李显皇后,其家族墓又称“荣先陵”)、郭子仪家族墓、长孙无忌家族墓、唐代宰相杜如晦的家族墓葬等等都在这里,似乎唐朝的那些名人们都钟情于此,从而形成了一个唐朝名人墓葬群。
那么,那幅乐舞图会在谁的墓葬呢?
顺着长斜坡的墓道,考古专家们一步步走进深深的墓室。4个过洞、5个天井,这座坐北向南总长约40米的墓葬几乎空空如也。
大家都默默无语,面对如此的场景,任何一个敬重历史的人心情都是沉重的。然而,当程旭副馆长用手电筒照向墓壁时,美轮美奂的场景出现了:除入口外,其他三面均绘有精美的壁画!这其中就有那张硬盘中的乐舞图!
幽暗的墓室之中,那生动的舞者竟然有了穿越时空的力量。他们微笑着、旋转着,墓室壁上的图画仿佛是一扇开向大唐的窗,那个辉煌时代的浪漫与浮华,欢歌与笑语都透过这扇窗扑面而来。
专家们对这座墓葬的主人更加好奇了,他们在墓室中认真地搜索着,希望找到相关信息。鸡、鸭、牛、马、骆驼,他们陆续在墓室中找到140余件陶制文物。然而专家们要找远比这些文物重要的东西。
墓志,对于每一位进入墓室的考古专家无疑是最重要的。所幸,盗墓贼们并不看重墓志。他们如愿以偿在墓室中找到了两盒墓志。
墓志上清楚地写着,这里就是唐朝名相韩休和夫人柳氏的墓葬。
让大唐天子紧张的人
开元二十一年 ,大明宫,宣政殿。那个还未完全沉溺于美色的皇帝李隆基正闷闷不乐。他不明白宰相萧嵩为他推荐的继任宰相人选韩休怎么看起来那么“别扭”。
前一阵有人汇报万年县县尉李美玉犯罪,他命令将李美玉流放到岭南。这本是一件小事,但这个韩休竟然当面驳他,当着满潮文武直截了当质问:“李美玉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县尉,所犯也不是什么重大罪行。现在朝廷中,有位高权重的,干了十恶不赦的事,比起李美玉,应该先得到查处。”
在唐朝跟皇帝叫板并不是特例,从魏征到张九龄,大唐的名相和帝王之间不像后来的所谓君臣,他们更像知己。为了江山,唐朝的名相们往往很“任性”,韩休也不例外。不过这一次韩休惹毛了唐玄宗。
“你说哪个高官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李隆基看着不给面子的韩休也是怒气冲冲。
韩休却胸有成竹地说:“这个无恶不作的高官,就是金吾大将军程伯献。他利用职权,疯狂敛财,超越规定使用车马。”
这个金吾大将军是何许人也?李隆基心里最是清楚。皇帝也是人,也有相近宠幸的人,程伯献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他又贪又腐,但是他让皇帝开心、舒心。他做了什么事情皇帝也知道,但是对于孤家寡人的皇帝再找这么一个人也不容易,所以他的事情皇帝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看到眼里也都不提。可这个韩休偏偏揭皇帝的短,提议要惩处程伯献。
这来得太突然,让李隆基不能接受。他就对韩休说:“我们现在是处理李美玉,你不要张冠李戴,牵扯其他。”
韩休当然也不傻,程伯献之所以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就是倚仗皇帝的宠爱。这些韩休心知肚明,正因为如此,韩休才深思熟虑,借李美玉一案,小题大做。
韩休知道皇帝和程伯献的关系,也知道查处程伯献并非轻而易举。但韩休就是韩休,只要有理他就不休。他有理有据地对皇帝说:“执行国家法律最为重要的就是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不能将李美玉这样的无名小卒、鸡毛蒜皮的小事大讲特讲,而对程伯献这样的高官重臣的大奸大恶,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执法公平的道理李隆基自然清楚。朝堂之上,皇帝的姿态还是应该有的。这一回合,唐玄宗改变策略,改打 “感情牌”,他说:“程伯献为国建立了巨大功勋,即便是贪财犯错,也应该以功遮过,予以谅解。”
韩休何等聪明,自然明白皇帝的言下之意,皇帝和程伯献感情很好,查处他于心不忍。可韩休就是“任性”,不给皇帝面子,他说:“程伯献对国家功勋卓著是事实,正因为如此,国家也给予他高官厚禄,完全对得起他。即使是国家的功臣,也不能有功在先,就违法乱纪,否则,国家法律就形同虚设,就会导致国家的混乱,影响政权的稳定。”
韩休又胜一回。可是将查处程伯献个人和国家的生死存亡直接联系起来,唐玄宗总是觉得有些太危言耸听了,更何况还要他牺牲自己的私人感情。于是这次皇帝又采取了打马虎眼的策略。他没说查处程伯献,只说先执行李美玉的刑罚,程伯献的事待后再说。
可韩休偏偏不依不饶,他说:“李美玉和程伯献的事情轻重缓急非常明白,必须先查处位高权重、罪大恶极的程伯献,否则,我就绝对不执行对李美玉的处罚。”
话说到这个份上,唐玄宗是彻底没退路了,他总不能让天下人笑话自己是个昏君。另外那些帮自己打天下的功臣的傲骄也确实是个问题,应该借此打击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想到这里,皇帝只好忍痛割爱同意韩休的意见,立即查处程伯献的违法犯罪问题。
就这样,开元年代的“大老虎”在韩休的“任性”直谏下被打到了。名相宋璟对韩休的评价是:“仁者之勇。”
韩休总是不给皇帝“面子”,搞得堂堂天子一听到他的的名字就十分紧张。李隆基应该是唐朝诸多皇帝中的文艺青年了,爱音乐、爱舞蹈、爱打马球,也爱游乐。然而李隆基每每要外出玩耍娱乐时,却要经常询问手下,那个“二货”韩休是不是知道他出来玩。韩休也真是消息灵通,这边皇帝刚有要玩的打算,那边他的谏书就到了。
韩休不仅让皇帝玩不成,还整天让皇帝加班,以至于皇帝都瘦了。当然也有人给唐玄宗出主意,“韩休经常给您带来不快乐,不如干脆罢免他的职务,一了百了。”
明君和昏君的区别就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不爽能换来国家的好处那就是值得做的。《新唐书》这样记载玄宗的原话:“吾虽瘠,天下肥矣。且萧嵩每启事,必顺旨,我退而思天下,不安寝。韩休敷陈治道,多讦直,我退而思天下,寝必安。吾用休,社稷计耳。” 不能和小伙伴们一起好好玩耍的皇帝虽然不开心,然而他却从未找过韩休的“茬儿”。感性向理性屈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开元年间的唐玄宗却做到了。
《旧唐书》记载韩休死于739年,然而郭新庄村韩休墓墓志中却清楚地写着韩休死于开元二十八年(740年)。一般来说,墓志的记载更加准确。
韩休死后不久,开元时代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浮华的天宝时代。宋人晁说感慨,“阊阖千门万户开,三郎沉醉打球回。九龄已老韩休死,无复明朝谏疏来。”历史如果终究要转折,韩休的死就像是唐朝衰落的一个征兆。
唐玄宗的统治进入和那个和国色天香的美人一起的天宝年。那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恩宠,也是“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的伤痛。然而这些都与韩休无关了。明朝的李东阳这样评价,“曲江以后无此贤,梨园羯鼓声振天,何由再见开元年。”
韩休的故事终究不休。千年后再次被重新开启,韩休不会想到,这一次他的故事是陪伴他的那些壁画。
韩滉的传世之作?
2014年 2月,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陕西历史博物馆以及西安市长安区文物局联合组成郭新庄考古队对韩休墓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当考古专家们再次进入韩休的墓室,仔细看那些在墓壁上的画,他们发现韩休墓中的壁画相比其它唐墓中的壁画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歌一声而酒一杯,舞一曲而人一醉。”唐玄宗的诗充满了浪漫,不过对于严肃而正直的韩休,他的生前应该是很少享受这样的快意和率性了。然而在韩休墓室东壁上的乐舞却跳出了快意人生的态度。据专家说此图是近10年来,陕西省发现的最完整的乐舞图。 不仅仅是舞者和演奏者在图画中的生动表现,更重要的是在这幅图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开元时期融合胡乐舞元素的盛唐文艺演出形式。图画中的16个人歌舞着一个盛唐的快乐。
更大的惊喜来自于韩休墓东墙壁上一幅用红框框出来的山水图。它高2.2米,宽2米。画面以俯视的角度,描绘了一幅两山夹一溪的画卷。溪水两侧辅饰圆形和方形的草庐。远景为云彩烘托红日,远山若隐若现。这可能是韩休生前的一座别院。这样框起来,在唐代表示这幅画平时是挂在家中的。这幅壁画最大的意义是首次发现唐代的大幅独屏山水壁画。
有关墓室内壁画的传统,南北朝人小景大,唐开始逐步写实,人与景协调起来。但是以前只发现过小尺寸的屏风,不能说明问题。韩休墓中大幅山水壁画,填补了壁画史的空白,也将中国山水画的成熟期提前至唐代。
人们很是好奇:是谁绘制了这些精美又与众不同的壁画?韩休那个历史上颇为出名的大画家儿子韩滉成为人们期待的对象。即使不清楚韩滉,也应该对一幅《五牛图》会多少有点印象。这幅画曾被很多画册挂历复制过,号称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也是九大“镇国之宝”之一。画这幅《五牛图》的就是韩滉,他是韩休的第七子。
那么韩休的墓室壁画会不会是韩滉的真迹?
陕西历史博物馆征集处处长师小群说,在唐墓壁画中,基本上都不留画师的名字,就像在乾陵发现的公主、太子壁画墓,画得都非常好,但都很难确定是谁画的。根据墓志可以算出,韩休死于公元740年,当时韩滉只有17岁,是军队的一个小官,在其母亲去世时,韩滉也只有25岁,其职务相当于潼关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职位不高。这样的年龄,应该参与了父母的丧事办理,但是否参与壁画绘画,则不敢确定。
陕西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程旭则称“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根据史书记载,韩滉幼有美名、天资聪明、能书善画。根据壁画的画工、技法,墓室壁画并非一人完成,其中南壁的朱雀、西壁的高士图(当时的先贤人物)、还有北壁西部的玄武图,其画工都十分成熟,而北壁东部的山水图和东壁的乐舞图,其画工则显得比较稚嫩,两者显然不是一人所画。而且乐舞图中还有3处修改,至于是否有韩滉参与绘画,仍无法判定,成为一个有待解开的千古之谜。不过我们都希望韩滉曾经参与其中,那代表了一种不休的传承。
一位名人亡故了,一个朝代逝去了,然而那盛唐的气度却在用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着。那个中国历史上最洒脱而自信的时代在那些绝美的壁画中又复活了。韩休不休的精神也将恒久流传,而那些关于他以及他墓中壁画的讨论也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