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研,80年代人,自由撰稿人,騰讯·大家签约作者。出版随笔《思奔——在历史和八卦之间》,长篇《大唐孔雀——薛涛和文青的中唐》。
我在家乡川北一个小县城读高中时,班里的同学分成两拨人。一拨是城里的走读生,父母往往是公务员或者生意人,在那个年代,县城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天地,这部分同学无论衣着、神态,都洋溢着自信和优越感。另一拨则是各地乡镇考来的,背着书包,提着铺盖卷,条件稍好点的,会有一个从批发市场买来的塑料箱子,明明箱底有滑轮,但父亲们要么不知道,要么是心疼,经常径直把箱子扛到肩上。条件差点的,用一个蛇皮口袋,把衣服鞋袜、床单被罩通通塞进去,蛇皮口袋被撑成一个大大的圆柱体,老远看去,红红绿绿一片模糊。
我和在在宿舍相邻。初次见她,以为是个初中生,个头小小的,身材像是没发育,引人注目的是她高高的马尾辫,走起路来,在背上很神气地甩来甩去。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神色苍老且跛脚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她的父亲,肩上便扛着那样一个蛇皮口袋。因为跛脚,他隐在女儿背后的脸,随着走路的节奏,忽高忽低,很有些滑稽,我们几个在阳台打闹的女生,见状停下,互相用胳膊肘碰碰对方,悄悄说,快看!快看!然后咬着嘴唇窸窸窣窣笑开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在在的父亲,也是唯一一次。
在在是个学霸,每门功课虽不是特别拔尖,但好在不偏科,从高一开始,她就被老师归为重点培养的那一小撮人。在在极老实,从不在课堂讲话,也从不迟到早退,甚至像体育课这种我们觉得无关紧要的,在在都从不缺席。跑步、练单杠、跳高、跳远,老师让练习的她都会认真做,一样不落,而且总是神采奕奕、战斗力满格的样子。似乎她从未被青春的莫名忧伤袭击过,从不惆怅,也从没有因为暗恋的情愫而苦恼过,她将自己的情绪、状态都调到了一个固定频率,那就是——必须考上一个好大学。
高考结束,我勉强进了一所三流大学,以我差得没边的数学成绩,有学校愿意收留我就阿弥托佛了。而且,能从此摆脱数学,有大把的时间看闲书,这让我兴奋莫名,学校到底破成怎样我压根不关心。但奇怪的是,就在这所破学校里,我竟然碰到了在在。本是重点大学的苗子,却因高考发挥失常,一头栽进了这所学校,在在的心情可想而知。据她室友说,大学第一学期,她几乎没有上过课,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像是要把高中三年的苦熬宣泄出来的样子吧。那一学年末,在在挂了三门课。
查完成绩单,在在不吃不喝,在宿舍床上躺了好几天。等她从床上爬起来时,她再次还原成了我熟悉的模样。每日风风火火、斗志昂扬,穿梭在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和开水房,我偶尔在宿舍楼下碰到她,她抱着一摞书,提着水壶,高高的马尾辫在背上一甩一甩,老远就冲我笑。但我们终究气场不够契合,从高中到大学,相识很多年,却也做不到很交心,每每都是客套几句,嘱咐对方晚上出校门要当心等,然后各自走开,各做各事。
再频繁碰面,是临毕业前的考研复习。在在又发挥了她高考那年的狂热干劲,图书馆还没开门,便已提着豆浆,啃着馒头,在门前等候,只为第一时间冲进去,占一个临窗的好位置。于是我和另外的同学便拜托她帮我们占座位。寒冬时分,图书馆没暖气,女同学便带了跳绳,看一会书,就到楼下跳绳取暖。但在在好像入了定,从不参加我们的活动,除了接水、上厕所,就一直在位置上坐着。我偶尔抬头会很意外地发现,她望着窗外出神。于是打趣她:嘿,想谁呢?她便冲我做个鬼脸。后来,我回忆起她那些走神的瞬间,便会猜测,她望着窗外那些莫名失落的时刻,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我们愿意相信,每当有大事发生,我们都是能感应到的,尤其有事情发生在我们最亲近的人身上时。
时间进入12月没几天,在在不见了。第一天,我还跟同学调侃:哇,这样的学霸也有偷懒的时候呀。第二天,还是一整天都不见她人影,我就有点坐不住了,去她的宿舍打听,大家都说不知道,只是突然请假了。
在在重新出现在她看书的老位置,是在一周以后。仍然是个寒冷的早晨,我们冻成一团,哈着手走进图书馆,在在已经坐在她惯常的位子上,我们的座位上也都搁着她的书,她没忘给我们几个家伙占座。抬手跟她打招呼,在在却神情凝重,猛盯着书,拒绝抬头,拒绝与我们交流。我们谁都不敢说话。整个上午,她在座位上没挪动过,不喝水,也不去厕所。
很快,消息暗地里传开了。在在消失的那一周,她去了广东。她的父亲在那里的某处打工。然后某一天,父亲从正在修建的高楼坠落,那个时刻,也许是在在望着窗外突然忧伤的时刻。工地通知家里,在在怕母亲承受不起,只身上路,坐车,去广东,领回父亲的骨灰盒。此后很多年,我的脑海里不时会播放这样的画面:在在挤在满是体味、汗臭、脚丫气息和瓜子壳果皮屑的火车硬座上,周遭是操着各地方言的乘客们的高声喧哗,窗缝里不时钻进来一股股寒风,她隔绝着这所有一切,静静地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在火车上,她会哭吗?还是埋着头忍着心里的痛,咬着牙告诉自己要怎样往前走?我不敢问。
同年,在在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圆了她的梦。
10多年后,我还是会想起她,尤其在喝了点酒之后。她高高的马尾辫,她充满能量的小个头,她绝不向命运妥协的倔强劲……现在,我们都已过而立,她应该为人妻为人母了吧?依她那般强韧的意志力,人生路上,我想一定没有她过不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