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刀黎
(接上期)
六
疼、疼啊……
黑着脸为我上药的老板娘非但没有温柔些,反将药膏重重拍在我额上。
不敢哭,怕哭了会遭到更恐怖的对待。
以落井下石为乐的莫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幸灾乐祸的机会,泥金扇摇得那叫一个悠哉,面上笑靥如花:“我说狸猫,你好歹也是个妖怪,见鬼就见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哎,难不成,你三百年吃斋养性苦修苦行想混进人间,就是因为怕鬼?哈哈哈,笑死我了……”
一点都不好笑!毒毒地剜了他一眼,回头看见老板娘依然满脸严霜,心里不由得舒坦了几分。
眼见无人理睬,某人只好悻悻收起扇子,闷闷饮茶。
“空空他乃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幻术大师。”沉默了一早上的老板娘终于开口,“不管他身上发生何种怪事,都不必太过惊讶。”
赶紧点头,挤出一个笑容,乖巧地表示理解。
“哼!幻术?”旁边被无视之人妒恨交加,酸溜溜道,“幸亏我不是你爹,否则早给你气死了。说起来你们狸猫一族才是幻术高手,那臭家伙不过是……”
突然没了声息。抬头一看,一夜未归的空空不知何时已落在紫藤架上。
背后隐约听到某人自鸣得意地感叹:“鼻子好还真不是一般的有用哪。”
“追回来了?”老板娘迎出门去。
“嗯。随风荡得好远,我追了快半夜。”说话间空空已踏进堂内,虽有老板娘说明在前,几步路仍看得我瞠目结舌——地上,依然没有他的影子。
“来吧。”空空一抬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细丝,随着他指尖的微颤若隐若现,似真似幻,令人不禁疑心自己花了眼。院中紫藤花斑驳的光影,突然像粼粼的水面一样,浮动起来,瞬间,花影中滑出一个灰蒙蒙的东西,沿着墙根、廊下,迅速蹿进堂中。
还在疑惑那究竟是何物,赫然看到空空脚下多了一个影子。
“飘到水里去了,有点湿。”空空跺了跺脚,地板上当真现出湿漉漉一块。
“传说中的驭影术啊。”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老板娘,语气里带了一丝惊叹,“开眼界了。”
“既然有如此高明的幻术,还要我等辛辛苦苦夜夜不眠不休地折腾什么?”莫璃的语气酸得能在衣服上烧出个洞来。
“本以为有影子作诱饵,你们在后围追,我在前方堵截,定可万无一失……”
我感到有不甚友好的眼光在我背上扫来扫去,不禁脊背一阵发凉。
“镜子呢?”
“不知所踪。”
“这样啊……”
不知又有谁会遭其害了。残局,该如何收拾?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寒气飕飕飕地沿着我的脊背一路冒上。
“收拾残局的事,你们就看着办吧。” 终于,老板娘站了起来,转身往后厨而去,“我一介女流,夜晚在外晃荡总不大妥当。”临进门时,回首粲然一笑:“对了,狸猫,这几天晚饭都没你的份。”
“嘿嘿嘿嘿嘿。”死娘娘腔像得了圣旨一般,一脸坏笑地凑近,袖中滑出一把骰子,“那么,咱们就来玩概率游戏吧,啊,狸猫?”
不要啊!我是伤员,员、员、员、员——
那日,院中惊起的鸟群,直聒噪了半个时辰才敢栖下。
七
少女做了一个梦。
梦中春光正艳。
柳色如烟,桃花如霞,牡丹如醉。
洛阳的春天。楼阁峥嵘。楼台之上,少女对镜梳理如云秀发。镜中映出绝代佳人的容颜,是自己,又不是。
少女将碧玉搔头插向鬓边,上好的蓝溪水碧,琢成浑圆无瑕的一颗珠子,衬着慵慵欲坠的黑发,恍如夏夜飞舞的萤光一朵。妆罢,口中低低吟哦。
少女不记得自己会唱这样的南方小调,但那旋律分明熟稔,曾千百遍萦绕于耳、于心。
马蹄声纷起,杀声如潮,渐次涌近。踏碎牡丹,揉落碧桃。
呵,日暮了。是时候了。
有缓缓的脚步于满园嘈杂中静静登得楼来,虽极力保持平和,却仍不免微微膝颤。
“我因你获罪……”只此半句,就够了。不必再言。
我不过,是你的玩偶。千钟万粟身外物,敌国的富贵吞不下也带不走,然而可尽数毁掉,也不愿落入他人手。而我,与它们也没什么不同。
但是,你是否知道,玩偶,也是有心的。
“且让妾身,为君歌舞一曲。”就像往昔,每个花灿月明的良宵一样。
来者来,去者去。曲有终时,人有散尽,末了万事终成灰。又有何喜?又有何悲?我不信,黄泉之下,你还能抓住我的灵魂。
飙风回雪,舞姿扫过妆镜台,依稀看见容颜如昨。不离不弃者,唯我影而已。可听说幽冥之国,连影子也没有。也罢,我独自来,也独自去吧。只须轻轻一纵,像一朵花,飘落在风中……
“……‘落花犹似坠楼人啊。”从未听过的声音叹息着响起,“原来如此,绿珠。”
秀骨清相的锦衣男子,手持廛尾便面扇,翩翩立在空中。
千年记忆,如七宝楼台坠地,纷纷碎落。
少女跌坐在楼顶上,望着脚下星河般的城市灯火,惊如泥雕木塑:“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菱花铜镜,“当啷”落地。
八
黎明方生,东边天空霞光涌动,西方冰蓝的天幕上却仍挂着影子般的月亮。
上班的人,晨练的人,遛狗、买菜的人,经过银行街时,都不禁用怪异的眼光看着街角深巷中似蹲似坐窝在早点摊前的三个家伙。这三位无论面相衣着,都应是靠在高级会馆的真皮沙发上议论艺术品行情喝红茶,而不该排排坐在路边摊的矮凳上吃螺蛳粉。隐约传来的对话更是奇奇怪怪,叫人摸不着头脑。
“真是的。玉树临风的我为何非要到这种地方吃早餐?”一袭对襟华袍、娇媚得令女人都汗颜的男子以折扇掩鼻,愤愤然。
“昨晚熬夜,今日绝不下厨!”冷冷开言的是冰山美人般的少妇,其脚边趴着似犬非犬似猫非猫的一只宠物,开心地呼噜呼噜舔着盘中餐,“如何?”
“不错。”折扇男将勺中汤水细细吮净,“果然市有大隐,想不到这种路边摊……”
“谁问你这个。能入我法眼的餐点,岂会寻常?”少妇白了他一眼,转脸瞟向身旁沉默不语的蓬发男子,“我是说那个!”
那男子身前餐点丝毫未动,只爱怜地盯着手中一面铜镜翻来覆去地看。正如蓬头乱发掩不住男子英气一般,那铜镜虽锈迹斑驳,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超凡出尘的气度,怕是大有来头。
“作怪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少妇转向折扇男。
“没有觉出任何妖气。”折扇男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闻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悲哀。”
悲哀?
悲哀啊……
昔时南方有佳人,明丽无双,尤善吹笛。皇都富豪石崇购之以珍珠十斛,故名之“绿珠”,藏于洛阳金谷园,而艳名播于天下。新贵孙秀欲得美人,罗织罪名,查抄石家。绿珠闻讯坠楼死,石崇则被诛于市。千年以降,羡石崇艳福者有之,赞绿珠忠义者有之,只是……
“好像很傻。”折扇男皱眉望天,撇嘴道。
“是很傻。”蓬发男对镜叹息,“不过,这恐怕才是绿珠姑娘最大的憾事。”
洛城春深深几许,金园无人见泪痕。琼楼玉殿再华美,也比不上家乡的碧水白沙、天空海阔。然而仰人鼻息的锦笼之鸟,除却一死,还有什么方法挣脱脚上的锁链?
“是了是了,正是这个理。”折扇男点头,“不然美人求仁得仁,又有何怨遗恨人间?”
但少妇仍似不满意,开言再问:“红颜薄命,自堪伤怜,却与镜何干?”
蓬发男沉吟有顷,道:“山鸡的故事,听说过吗?”
“山鸡的故事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少妇冷哼一声,语气开始不耐烦。
“东汉末年,岭南大酋,给曹操贡了一只山鸡……”
九
山鸡,亦名雉,华羽斑斓,五彩缤纷,历来被当成凤凰看待,以为祥瑞。
一代枭雄自是大喜。
许是离了山林之故,山鸡漠然缩在笼中,一动不动,浑然泥雕木塑一般,管你上头坐的是天子还是丞相。曹操不觉扫兴,遂传下令来,能令山鸡起身活动者,重赏。然而任左右人等使出浑身解数,甚至趴在朝堂上装犬吠鸡鸣,山鸡却看都不看,兀自缩头养神,叫权倾天下的曹丞相大失颜面。
最后,是七岁的天才少年、曹操最心爱的儿子苍舒,诱得山鸡翩翩起舞。
曹苍舒在历史上留下的更著名的一个故事,是以船称象——苍舒是字,其大名鼎鼎,曹冲是也。
曹冲的办法与称象一样,是意想不到的简单:命人推来大铜镜一面,立在山鸡身前。
镜中自然现出一模一样的斑斓身影。
山鸡一见,像中了魔咒一般陡然站起,浑身华羽“蓬”的一声炸立起来。
镜中的山鸡也羽毛倒竖,耀出炫目光彩。
山鸡越发兴奋,抖开双翅,“咯咯”高叫,拼命扑腾舞蹈。
对方也双翅高扬,疯狂舞动起来。
越舞越快、越舞越快……
十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曹操得意不已,重重打赏了他儿子……哎哟!”折扇男手背挨了少妇一筷子,不由得惨声呼痛。
“我问的是山鸡!”
蓬发男苍凉一笑:“‘鸡鉴形而舞,不知止,遂乏死。” 山鸡为镜像所迷,不知止息地舞蹈,最终力竭而死。
过错岂在镜子?而被相所迷的,又何止山鸡?
不如说,这世间万物,只要有了灵性,终不免执着一念,向身外之相,求自照本身。
“此镜出自鬼斧神工的名匠之手,得钟灵蕴秀的绝代佳人观照把玩,不知不觉有了灵性。当绿珠姑娘从镜中照见自己的悲哀时,镜子也把她的悲哀当成了自己的悲哀。”
不离不弃者,唯我影而已。
可一缕芳魂徘徊于黄泉路上时,连影子都不再追随;而生尘的宝奁,再无美人揽镜自照,便将自己封印在最后的幻象中,不愿醒来。
“孤独复照孤独,如两面镜子相映,影生影,相生相,幻出迷梦万万千,无休无止,就这般向着深不见底的悲哀迷渊直沉下去。”蓬发男叹道,“是吧,镜子?”
手中镜子竟“啪”的一声,裂出一道深纹——也许,是心声终于被人道出了吧。
尾 声
“原来如此。”少妇蹙起蛾眉,“它虽没有恶意,可如此深重的悲哀也是孽啊……”
该如何洗脱?毕竟已有数名无辜者,为它丧命。
“好说!”折扇男冷不防立起身来,从蓬发男手中抽走铜镜,喜孜孜边照边走,“就让我来安抚它受伤的小小心灵吧。镜子啊镜子,绿珠姑娘虽已不在,不过还有我莫璃配得上你啊。每天映着我的绝世容颜,你便不会再孤独了。”
“喂喂,有没有搞错!”蓬发男身形一拧,急急追上,“死娘娘腔,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品,你想就这样据为己有?”
“嚷什么嚷?这次事件,不是靠着我的鼻子,闻出镜上被你沾染的汗臭味,哪能这么快追踪到它的下落?镜子就当谢礼了吧。”
“这算什么?要不是我以幻术带你进入镜子的梦中,又怎能读出其悲哀所在,为其解除心魔?镜子是我的!”
就这样一路争吵着,在路人侧目中渐行渐远。
“真是的,这俩家伙!每次都假装吵架开溜,留我付账。”少妇懒懒站起,嗔道,脸上却没有一丝不悦的神色,反而溢满宠溺。
“走吧,狸猫。”她踢踢脚边用爪子扒拉着一支笔好似正在肚皮上写字的宠物,翩然融入柔和似梦的晨光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