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种

2016-07-01 10:49崔敏
新民周刊 2016年25期
关键词:军帽小姨鸭子

崔敏

1

戈英雄喊老贺去抓鱼。他们沿着汉江,走到一处弯道,这里水势阔大,波光粼粼。戈英雄扔了枚手榴弹,白花花,鲤子、白鲦、鲫子、胖嘟嘟的鲢鱼,泛起一层。两人忙着捕捞,戈英雄更靠里一些,老贺在外,江水刚没膝盖。差不多了,戈英雄说歇会儿,抽支烟,再来一家伙,咱就收兵。拖着抄网上岸,还没缓过劲来,隐隐约约,从上游冲下来一个人。老贺眼尖,说不好,有人出事了。戈英雄想都未想,紧跑几步,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老贺没下去,他不会水,是全连出了名的旱鸭子。戈英雄拼了命地扑腾,老贺也没闲,喊,一边喊一边追。快,快一点儿……

人,救上来了,是个姑娘,全身赤条条的姑娘。戈英雄忙着控水,做人工呼吸,揉肩捶背,老贺站在一旁,嘿儿嘿儿,笑。戈英雄臊了,捡起军装,给姑娘盖上,骂老贺。妈的,还笑?赶紧叫卫生员,准备一副担架,往回抬。戈英雄累坏了,上气不接下气,喘,脸都白了。他后来经常跟人解释一个词——死沉死沉,究竟是个啥概念。就像酒鬼喝醉了酒,挺了尸,一堆的肉啊,你扛起来试试?!

被戈英雄救起的姑娘叫刘红卫,是铁道兵某部的一名话务员。那天在汉江边洗澡,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失去了知觉。漂浮近两公里,算是捡了一条命。刘红卫后来几次三番地找到戈英雄,非认作六哥不可。她说我有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其中大哥四十多了,同父异母,我爸参加过长征,离休前是某军区的副司令员。刘红卫那一年十八岁,圆脸,塌鼻子,皮肤白白的。若不是塌鼻子,戈英雄当时就会爱上刘红卫。有一次他跟老贺说,我怎么能找一个塌鼻子的姑娘,况且,塌得那么厉害,跟垮了似的。

戈英雄第二年转业回了古城,因为他父亲殁了,脑溢血。弥留之际,给部队拍了三封电报,都让指导员扣下了。当时大会战,修筑襄渝铁路,任务很紧,而戈英雄是连司务长,取消了所有的假期。后来父亲死了,停柩三天,拍了第四封、第五封电报,指导员这才通知戈英雄。戈英雄咽不下这口气,抽了指导员一个嘴巴,拎上几瓶西凤,踏上了归途。

从安康走的,搭了辆长途汽车,发动机隆隆叫,一路颠簸。戈英雄实在闷得慌,打开西凤,抿两口,想起父亲,眼泪就止不住,抽噎。西凤酒的香气很重,有个中年人鼻翼翕张,坐不住了,大声问,解放军同志,你怎么在车上喝酒?戈英雄握住酒瓶,啜了一大口,将视线移向窗外。汽车正翻越秦岭山脉,一面是峭壁,一面是峡谷,积雪在阳光的映衬下,很好看。中年人从座位上站起身,又一次地呵斥戈英雄。戈英雄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你他妈的坐下,再吭一声,就把你从车上扔出去。

戈英雄在古城呆了七天,回到驻地,连长找他谈话了。连长是陕西礼泉人,老乡,跟戈英雄私交不错。连长说你还是写个报告,转业算了。你打了指导员,又擅离职守,听团参谋长讲,最低的处分是党内严重警告,免去一切职务。戈英雄给连长一支烟,利害关系,明摆着,转业的事就这样定了。那一年,戈英雄二十五岁。

戈英雄转业后在一七四厂保卫部工作,他父母亲、一个妹妹,都在一七四厂,生产机载炮塔,在古城颇有名气。戈英雄身姿挺拔,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军帽戴得很端正,脚下是板鞋——白塑料底,黑色布面,当年风靡一时。两个月后,刘红卫也调了回来,在省军区后勤部任干事。刘红卫跑到一七四厂,找到戈英雄,笑着说,六哥,我回来了。刘红卫走到哪儿都是一身戎装,四个口袋,很抢眼,脸上笑眯眯的。她一出现,人们就招呼戈英雄,解放军看你来了。刘红卫的家在丰盛路一处僻静的小院内,青砖红瓦,厚重的铁门常年紧闭,鸦雀无声。院子里有两株葳蕤的槐树,甬道边种满了丝瓜、葡萄、葱和大白菜。刘红卫的父亲——一个矮胖、塌鼻梁的老头儿,趿着布鞋,坐在藤椅上喝茶。他紧紧握住戈英雄的手,摇了摇,竟然满口的川音。英雄撒,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喽,当儿子,当女婿,我都没意见。戈英雄略显腼腆,都不会说话了。

刘红卫却执著,隔三岔五,总要去看望戈英雄的母亲,来家里坐坐。来,从不空手,送一块布料、两斤猪肉,或者是半筐鸡蛋。戈英雄的衣兜里,经常揣着大前门、上海牡丹,偶尔冒出一盒红中华,那也是刘红卫送的。一来二去,戈英雄的母亲就有些着急,问刘红卫,你们准备什么时间办事?刘红卫的脸红了,说,这得问英雄,妈。戈英雄一来年轻气盛;二来形象好,剑眉星目,人们都说他长得像《敌后武工队》中的大队长。像归像,戈英雄不喜欢叉着腰讲话,他有些懒散。走路,说话,慢悠悠,透着股劲道。有穿四个口袋的解放军追求着,又长了一张武工队队长的脸,戈英雄的懒散就不奇怪了。母亲问他什么时间办事?戈英雄莞尔。办事?跟谁办事?红卫呀。妈,有当哥的跟自己的妹子成亲的吗?我是红卫的六哥。

2

老贺半年后复员,进一七四厂做了一名钳工。老贺比戈英雄小两届,精瘦,面目黧黑。闲下来,喜欢玩玩三节鞭,当然,他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就是戈英雄。老贺刚来部队那会儿,后勤供应相对紧张,粮食、副食品运不上去,到了夜里,经常饿肚子。实在扛不住了,去找司务长,戈英雄亲自下厨,煮一锅面条,再卧枚鸡蛋,让老贺吃。与吃有关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一天夜里,老贺同炊事班的战士弄回一条狗,宰了,又切了堆白萝卜,烀狗肉。过了几天,村上的人寻到炊事班,指着墙上的狗皮说,谁吃了老子家的小黄?戈英雄笑。这明明是一张狼皮,怎么成了你家的小黄?

就是小黄,老子家的小黄!

胡闹,你家的小黄怎么跑到墙上去了,你叫它下来!

当然,小黄是下不来的。这张“狼皮”后来就铺在了老贺的床上,一直铺到现在。老贺都记着。老贺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根筋。反正在当时,也没人劝他,后来老贺死了,劝也白搭。

每天清晨六点,戈英雄都到楼下喊老贺,跑五公里。俩人穿一色的秋衣秋裤,草绿色,部队发的。鞋是黄胶鞋,也是部队发的。到了晚上,他们常去子弟小学玩单杠、双杠。那时娱乐场所少,逢周末能上俱乐部看场电影,就算大事了。活动活动,戈英雄围着一棵杨树打拳,老贺练自己的三节鞭,甩出去,啪啪直响。戈英雄打拳没什么套路,在部队打过沙袋,现在“打树”,算是一种消遣。子弟小学的操场很宽敞,四周生长着榆树和白杨。晚上九点,鸭子瘸着腿,一展一展,过来,拿手电筒晃。回家了回家了,随即,是哨子响,两长一短。踢球的,散步的,纷纷往外涌。戈英雄、老贺,往往落在最后,在门房抽支烟。鸭子是学兵连下来的,当时全省有三届初中毕业生参加了学兵连,去修筑襄渝铁路,结果放炮的时候腿给砸折了。人事科科长挺为难,说你也算功臣,这样吧,到小学干个门卫,咋样?正式编制。鸭子不无遗憾,其实,我更愿意当一名体育教员。

好动而不喜静的鸭子一扫陈规,下午放学后,依然敞着大门,直至晚上九点。除去雨雪天,打乒乓球踢足球的,拉手风琴二胡的,络绎不绝。有天校长黑着脸从外面进来,想说什么,鸭子那条瘸腿绑着沙袋,正靠着墙壁练倒立。校长骇然,李老师,忙啊?鸭子后来跟老贺学,他要敢放个屁,我一个剪刀腿下去,就废了那小子,算他灵醒。鸭子腿上的功夫究竟怎样,没人见识过,一杆红缨枪却使得出神入化,呼呼带着风声。枪头是老贺在厂里找了块四十五号钢,求锻造师傅轧的,淬了火,锃光瓦亮。枪身是鸭子从陕南踅摸的,榉木,刷了层清漆,沉笃笃,手感好极了。鸭子练枪就在门房的东侧,围墙边有丛野蔷薇,石桌石凳,一株玉兰树,每到三四月份,馨香怡人。

刘红卫来,家里找不到人,就去子弟小学,一逮一个准。刘红卫骑辆飞鸽牌自行车,刚进大门,鸭子十分殷勤,坐么你坐,我去给咱叫。说着话,在石凳上铺一棉垫子,拎着红缨枪,走了。刘红卫笑,谢谢李老师。鸭子如此客气,有原因的,军帽。那时兴军帽,学校里的娃娃都爱戴军帽,精神。正规的寻不下,找块布,拿缝纫机缝一顶,就没个样子。帽檐软沓沓,布料的颜色也不对。要么泛黄,要么偏绿,哄娃玩呢。鸭子兄弟仨,刘红卫先后送了两顶军帽给鸭子。这份情谊,按鸭子的话讲,跟山一样大。

3

进入六月,来子弟小学找戈英雄的人多起来,有同学、战友、同事。在家也是窝着,不如出来纳个凉,透透气。就坐在门房那儿,抽烟、吐痰、咳嗽,讲故事。石桌上蹲一搪瓷缸,转圈五个红字,为人民服务。缸里是凉水,不会讲的,喝凉水。鸭子最爱讲,很少碰搪瓷缸。有一天却蹊跷,闷着头,时不时端起搪瓷缸,品咂,汗出如浆。老贺鼻翼动了动,不对,也去端搪瓷缸,奶奶的,城固特曲么。故事会,改酒会了。

故事还得讲。十一车间有个小子,外号叫鬼子六,上下班,总拎着饭盒,哐当。这天出厂门,被值勤的戈英雄叫住,打开看看。鬼子六怫然,里面是汤匙,有啥好看的,毛病。不对,戈英雄说,你进厂的时候是汤匙,清脆,现在发闷。到底谁有毛病,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果然,一块铝锭。

没意思?那好,换个动静大的。七十一车间的锅炉房与二府庄一墙之隔,锅炉房里有啥?煤。咱厂运煤可是拿火车拉,一次就十几车皮,生产生活,都离不开煤。二府庄的村民就盯上了,偷煤,好几年了。按理说乡里乡亲的,小打小闹,弄点煤自家烧水煮饭,也就算了。没那事,整麻袋整麻袋,拿架子车运回屋,卖。好么,无本万利。咱厂的煤可都是无烟煤,杂质少,耐烧,抢手得很。防?墙再高有木梯,后来嫌搬梯子颇烦,也费劲,直接豁个洞。你下午刚补上,他夜里砸开,连砖带煤一勺烩,都不带遭践的。没办法,养了只狼狗,没出半个月,给毒死了。这一下惹恼了保卫部的部长,吩咐戈英雄,多叫些人,进村子,凡是出售无烟煤的农户,狠狠地打,出了事我负责。英雄跟部长讨价还价,活动经费得有些吧?部长横了他一眼,事成之后,八号食堂随便吃,每人半斤酒一盒金丝猴。就去了,从基建处总务处,喊了几十号临时工,戴上红袖标,人少震不住么。戈英雄说,咱不是来打架的,回收国有资产,将所有的煤,运上车。三辆卡车进村,鸡飞狗跳,戈英雄提前踩了点,共十三家,破门而入。有个婆娘玩滚刀肉,趴在煤堆上嚎,英雄一声断喝,抬到车上去,婆娘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这样,没流一滴血,将盗煤的势头给摁了下去。当天晚上,保卫部部长来到八号食堂,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咽了口唾沫。这,都是你叫来的?对,戈英雄呵呵,你不是说人越多越好吗?部长跟食堂科科长龇牙,每桌再加俩荤菜,最好是条子肉,拿盆装。戈英雄带队进二府庄,行动在头里,几个小子愤不过,要拾掇他。贼着呢,白天不敢动手,派人跟梢,哪栋楼几单元门牌号。到了夜里,拎着家伙,踹走廊门。英雄听着不对劲,光着膀子出来,手上握了枚手榴弹。村民一窝蜂,散了。

鸭子讲到这儿,喊戈英雄,哎,说你呢,怎么看起书来了,啥书?戈英雄揉了揉脖颈子,《野火春风斗古城》。

鸭子一颠屁股,毒草啊!

4

有天晚上,一二五广场演露天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老贺、戈英雄去得晚了,就站在外面看。朝鲜电影跟阿尔巴尼亚、南斯拉夫的不一样,好哭。上面哭,底下也跟着哭,一片唏嘘之声。突然,戈英雄的头顶“飕”的一下,军帽不见了,有人抢军帽!戈英雄大喊一声,追了出去。老贺身轻如燕,眨眼的工夫,将黑影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又有几个人围上来,双方就是一场混战。自行车被撞翻,暮色中,传来一声口哨,对方撤了。戈英雄叫住老贺,不用追了。

咋了咋了?有认识戈英雄的,聚拢来。一点小事,没啥。那好,接着看电影。凄婉的主题音乐如潮水般升起,银姬遭遇车祸,摇摇欲坠。挂彩了没?戈英雄走出几步,问。老贺四下摸了摸,还好。戈英雄伸出自己的巴掌,黏糊糊,全是血。军帽呢?老贺摇头。戈英雄蹲在梧桐树下抽了支烟,头顶空落落,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帽子,我得取回我的帽子。上哪儿?老贺糊涂了。

医院,他们有人受伤了,肯定在医院。

离一二五广场最近的医院,就是一七四厂的职工医院。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摸了过去。途中,老贺捡起一块砖,拍成两半,攥在了手上。

门诊大厅亮着灯,昏黄、冷寂,有股来苏水刺鼻的味道。几个面目模糊的后生歪在长椅上,戆头戆脑,吸烟。见到老贺,他们愣怔片刻,顺着走廊往外跑,两块砖也飞了出去。戈英雄冲进注射室,一个戴军帽的小伙子,穿了件的确良衬衫,脸吊得多长。他右耳萎缩,仿佛残缺的四分休止符,悄无声息,却分明提醒着什么。小耳朵似乎正跟谁怄气,嘴角血肉模糊,蹙着眉,踱来踱去。戈英雄甫一露面,小耳朵异常敏捷,从敞开的窗口鱼跃而出,军帽掉在了地上。正值六月底,窗外木芙蓉、苦楝、茉莉,花团锦簇,有暗香浮动。戈英雄捡起军帽,与赶来的护士撞了个满怀。

人哪?病人哪?护士惊恐万状。

戈英雄掸了掸帽子上的尘土,撤退。

5

那个护士就是我小姨。小姨的美貌是出了名的,号称医院里的一枝花。小姨不仅人长得漂亮,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更是惹眼,一走一晃,在屁股蛋上跳跃。曾经,两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尾随在小姨身后,走着瞧着,撞到了一块儿,摔得四仰八叉。

你个瞎子?

你才是瞎子!

他们爬起来,要动手。小姨回头瞟了一眼,两人拍拍屁股,走人,没打起来。

戈英雄爱上了我小姨,那天夜里短暂的一瞥,仿佛中了蛊一般,难以释怀。一向懒散的戈英雄开始频繁出入我姥姥家,他跟我二舅是战友。战友之间相互走动本无可厚非,我二舅的脑子却是一盆糨糊。英雄,你怎么来了?戈英雄抿着嘴,笑,不响。小姨拿起绣了一半的枕套,穿针引线,面若桃花。二舅拍了拍戈英雄的肩,这可是一块硬骨头啊,当心咯了牙。

形容姣好的小姨读书时就不乏追求者,最骇人听闻的情书长达三十八页,字迹工整,还夹着两片温润的枫叶。初中刚一毕业,小姨参加学兵连去了安康,一九七四年辗转回到古城,在卫校进修三个月,成了一名护士。穿上白大褂的小姨袅袅娉婷,追求者三天两头跑医院,他们管这叫“钓棒”。有灰指甲感染总不见好的,有伫立在注射室窗外的苦楝下,汗流不止,面若死灰。

从此,小姨值夜班,戈英雄都会出现在医院门前的甬道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戈英雄的殷勤是有分寸的,节制的,他从不进去跟小姨搭讪。军上衣、板鞋、军帽,洗得干干净净。子弟小学的操场很难见到他的身影,而小姨的追求者也纷纷打起退堂鼓,匿迹销声。医院的书记手背身后,嗽了嗽喉咙。小戈呀,实在不行咱就亮家伙。戈英雄一笑,那倒用不着。因在保卫部工作,偶尔外出执行任务,腰里别一把五四式手枪。逢基干民兵训练,几十号人拉到靶场,轻、重机枪,半自动步枪,戈英雄得心应手,弹无虚发。人们盛传他在汉江边打死过一头黑熊,熊胆至今浸泡在酒瓮里。问到老贺,老贺笑而不答,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我有一次经过戈英雄的身边,他非常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送我两张大中华烟盒。那时烟盒、糖纸,在孩子中间是抢手货,作为一种收藏,相互展示、观赏。一些好奇的孩子跟我打听戈英雄是你什么人?我小眼睛眨了眨,一点都不含糊,他是我姨夫。

戈英雄与小姨之间的爱情故事刚刚开始就夭折了,跟宏旭有关。宏旭就是那天夜里抢戈英雄军帽的小耳朵,二府庄人,在大庆路以西,有些名头。相传宏旭十二岁就辍学在屋,掏鸟窝,撵兔子,学过几天铁匠,在公社烧过砖窑,均未长久。因为耳朵小,性情乖戾,喜欢踽踽独行。村人弄煤宏旭意兴阑珊,他瞄上了三民村火车站,一家三等小站。每天总有几趟货运列车停靠在分岔轨道上,等待重新编组,西去或者南下。对宏旭而言,撬开车门,分分钟的事情。他衣衫褴褛,扣一顶破旧的草帽,仿佛拾荒者,蜷缩在枕木边的草丛里,伺机而动。有一次顺走丹凤葡萄酒,甜甜的,酸酸的,他不知厉害,灌下两瓶,醉卧在砾石上,鼾齁如雷。巡道工路过,踢了他两脚,怀里竟滚出十几块红旗牌手表。小耳朵宏旭最终被判刑三年,实际上呆了两年零八个月。监狱真是一所大学校,出狱后的宏旭由蟊贼变成了玩刀子的好手,炫耀似的,从嘴角吐痰,能射出五米远,一帮闲人喊他旭哥。戈英雄带队进村的一幕旭哥没能赶上,他放出狠话,狗日的,如果我在,脚筋非给他挑了。一二五广场抢军帽,被堵注射室,宏旭很伤面子,有人说那就是戈英雄。宏旭的心里滚了个个儿,日他先,这事没完,也不能完。一伙人聚在田畴,赤日炎炎,一七四厂专用通道的闸门洞开,工人舞动小旗,蒸汽机车减速慢行,喷吐出滚滚浓烟……马无夜草不肥,旭哥,弄,咱还得弄。宏旭揪下一朵马兰花,嗅了嗅,弄么,咱先酝酿一下。

尚未理出个头绪,宏旭的父亲胆囊炎,住进了一七四厂职工医院。这天,送饭的途中,与戈英雄狭路相逢。宏旭鼓了鼓劲,一口痰砸向路边的狗尾草,晃了两晃。他发现最大的障碍,必须除掉的敌人,就是戈英雄。宏旭嗓音含混,说今天不方便,咱约个场子,咋样?

戈英雄想起来了,小耳朵。他觉得可笑,为啥?简单得很,宏旭上前一步,你险些坏了我的名声。戈英雄垂下眼睑,既然这样,你说吧。

明人不做暗事,礼拜天下午五点,一二五广场,不见不散。宏旭扔下这句话,闪身而去,他穿了一双回力球鞋。

那天是礼拜四,戈英雄也走了,在青砖铺砌的甬道上,抽了最后一支烟。

6

一二五广场就是一片空地,在大庆路与未央路的交会处,隶属于一七四厂。没过两年,拿围墙圈了,叠楼架屋,叫劳动服务公司,解决职工子弟的就业问题。又过了些年,一七四厂改制,劳动服务公司不断缩水,原址成了建材市场,车水马龙,一片欢腾的景象。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四日,处暑,空中布满了高积云。也有人说不对,那应该是个阴霾密布的日子,很有可能,下过一场中等规模的阵雨,到了晚上,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唯一肯定的是,从下午三点半开始,每隔五分钟,就有两个穿军上衣,戴军帽的年轻人踅出子弟小学,经小澡堂、子弟中学、团结二路、厂南门,奔赴一二五广场,一直走到四点五十分。想想看,五分钟两个,五分钟两个,不缓不疾,步子迈得很稳。无一例外,军衣军帽,双手插进裤袋,袖管里掖着坚硬的物件。跛脚鸭子是最后出来的,满脸端肃,拎着红缨枪……我正跟一群孩子玩弹弓枪游戏,躲在小澡堂废弃的烟囱里,小脸黢黑,身上粘满了蛛网。戈英雄和他的战友一拨接一拨,逶迤西行,我汗津津,打了个喷嚏。要出大事了。钻出烟囱,澡堂里众声喧哗,阒寂的街巷蜃气缭绕,类似的场景我再也没见到过,一次都没有。

刘红卫是怎么知道消息的,一直众说纷纭。很显然,戈英雄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她一往情深爱着戈英雄。即便戈英雄锒铛入狱,每个月的三号,刘红卫都以妹妹的名义前去探望,从未间断过。那天下午,刘红卫带着两名战士,全副武装,乘一辆银灰色的伏尔加,呼啸而过。我很难想象当时的情形,那只著名的鼻孔在急促地扩张,除此之外,她的眼睛应该是迷人的,像夏日的晚霞,炽热而熠熠生辉。还是晚到一步,老贺、宏旭倒在了血泊中,尘土簸扬,上百人激战正酣。有人说刘红卫鸣枪示警,也有人说是警卫战士首先开的枪。清脆的枪声惊起枝丫上的老鸹、麻雀,扑棱棱,在广场的上空飞翔。人们四散奔逃,铁棍、砍刀、长矛、砖块,扔了一地。戈英雄满脸是血,望着刘红卫发呆。

你怎么来了?戈英雄揩了把脸,赶紧回去。

混蛋,你是个混蛋!

刘红卫泣不成声,戈英雄多少有些恍惚。他似乎累着了,想笑,没笑出来,身子往后仰,刘红卫一把抱住了他。当天夜里,头上缠着纱布,全身缝了三十八针的戈英雄被送进了丰盛路那套宽敞的宅院。老爷子忙前忙后,大动干戈,命令警卫班长,加双岗,擅自闯入者格杀勿论。

7

戈英雄从此成了西郊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们说他走壁飞檐,深谙达摩所创罗汉十八手,无论到哪儿,都有弟兄们跟着。其中最英勇无畏的一个死在了乱刃之下,惨不忍睹,面目皆非。

戈英雄一个星期后投案自首,由于案情重大(死亡两人,伤二十五人),性质极其恶劣,最终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还有一种说法,是刘红卫的父亲四处奔走,动用了各种关系,一七四厂保卫部也做了大量工作,属于刀下留人了。公判大会在一二五广场举行,那天人山人海,气氛高涨。与其说人们在声讨戈英雄滔天的罪恶,毋宁说争先恐后一睹他最后的风采。

我是爬到梧桐树上度过了那难忘的一刻,口号声中,五花大绑的戈英雄被押上来,一个影子而已。在我心中,有某种东西永远地断裂、消失了。那个给过我中华烟盒的人,那个懒散、面容清癯的青年,孤零零,站在主席台上,低下了头颅。我顺着树干滑落,拍拍屁股,没有回头张望。

我小姨受此案牵连被隔离审查了一个多月,在原单位接受干部群众的监督改造。当然,她离开了注射室,在住院部清理垃圾。那是一九七五年冬天的事。小姨半年后嫁给八号食堂的一位炊事员,炊事员酒喝多了,经常揍她,一边揍,一边骂她“破鞋”。我们全家人都劝她离婚。小姨哭哭啼啼,抱着荏弱的女儿往回走,她不肯离婚,也不敢离婚。因为,炊事员说了,敢提一个“离”字,就剁了你全家!这样过了六年,炊事员死了,死于肝硬化,活活疼死的。小姨倏忽间老了十岁,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小姨与跛脚鸭子梅开二度,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些都是后话。

一九九一年戈英雄提前获释出狱,刘红卫和她的三哥去渭南接回了戈英雄。正是柳絮轻飏的时节,从丰盛路通往机场的小路上,人们经常能见到一对步履蹒跚的中年男女。他们牵着手,一趟一趟,不知疲倦地走着。女的偶尔停下来,在小贩的筐里挑捡鸭梨、苹果,男的则守候在一旁,缄默无语,满脸谦卑的微笑。

一个月后,戈英雄、刘红卫办理了结婚登记的手续,刘红卫转业至一家烟酒公司,任工会主席。结婚后的戈英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所事事,养养花,遛遛鸟,甚至迷上了麻将。刘红卫的几位哥哥说这样不行啊,得干点啥。刘红卫不急,老爷子也不急。你就在家帮我养鸡吧,老爷子嗡声嗡气,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老爷子的身板依然硬朗,花白的额头凭空增添了几缕青丝——那是返老还童的朕兆。到了夏天,老爷子一边喝茶,一边光着脚板,在花木间徜徉。他说这有一个好处,接地气,不会咳嗽。后来有人介绍戈英雄去兰空游泳池做管理员,夏天负责换水,收收门票;到了秋冬时节,结彩张灯,玩滚轴溜冰,戈英雄很满意。

有一年盛夏溽暑难耐,我领着女儿去游泳池嬉水,看见了戈英雄。他穿一件皱皱巴巴的老头衫,人字拖,肚囊也起来了,正在更衣室的门前抽烟。虽然二十多年过去,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岁月无情,戈英雄的头发几乎掉光了,眼袋耷拉着,连牙齿都是黑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暗自思忖,该不该过去打个招呼,问个好。正在这时,有两个年轻人在池子边逗一位姑娘,姑娘显然被逗急了,破口大骂。年轻人恼羞成怒,想动手,戈英雄过去,哎,这是公共场所,注意一下。年轻人却躁躁的,指着戈英雄,你算什么东西?!

戈英雄笑,我是管理员。管理员?年轻人围着戈英雄,转起了圈儿。管理员算个锤子,老杂毛,看你是活腻歪了。戈英雄依然笑着,不愠不火,说你们别闹了,好不好?俩人高声叫骂,推搡戈英雄,而那位姑娘,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心都碎了,鼻子发酸,再也控制不住,冲了上去。

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啊?!他是戈英雄——

或许是我过于激动,全身都在发抖。年轻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声嘀咕,戈英雄?哪条道上混的,怎么跑这来了?我的出现显然扫了年轻人的兴致,他们瞪了我两眼,扬长而去。戈英雄点着一支烟,非常冷漠地看了看我。对不起,这位朋友,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戈英雄。

说完,他走了,腰身微微佝偻。如同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每一步,都透着小心、谨慎和无以名状的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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