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长
第二年,山上的杜鹃还没开,上等兵吴明就琢磨着退伍这事儿了。这是女友早月的意思,她不愿意跟一个远在天涯海角的男人结婚。这是她的原话。对此,吴明深表理解。这儿确实太远了,远得像月亮。说到底,喜马拉雅跟月亮,有啥分别呢?因此选择退伍,也是他本人的意思。
吴明从小在城市长大,没吃过什么苦,又是独生子,简直被惯坏了。直到上大学,都过着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或许是太随心所欲了吧,突然有一天,他宣布:放弃大学生活去当兵。他的父母,包括大学期间的女友早月,都认为这想法太疯狂了。最疯狂的是,他去的是西藏,是最荒凉、最遥远的雪山哨所。无论如何,让人接受不了。
但不管怎样,等大家回过神来,他已经穿上军装,在边境上巡逻了。
实际上,当兵不是他打小的梦想。某种程度上,他是抱着旅游的心态,进入西藏的。他想见识一下,这个月亮一般的世界。当然,也不是完全心血来潮。用他自己的话说,城市那花花绿绿的色彩,弄花了他的眼睛,闹哄哄的声响堵塞了他的耳朵,他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把那些色彩,把那些声响,从肚子里呕吐出来。这是不难理解的,很多城市人,内心深处都关了这么一头兽。只不过很少有人,真的敢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罢了。
他们的哨所矗立在一座荒山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还真有点月球的意思。总的说来,这个世界是由坚硬岩石、火辣辣的紫外线、飘洒的风雪组成的。天上,偶尔飞过一只鹰,那是唯一能表明这儿不是月球的证据。说真的,他有些失望。跟他想象中的西藏,想象中的当兵,差得太远了。
缺氧倒在其次,关键是精神上的缺氧。一天到晚,全部的任务就是站岗:爬上3号阵地,用望远镜观察外国人的动静。有时顶着大太阳,有时又迎着暴风雪。两个月后,他都不敢照镜子了,恐怕早月都不认识他了。
唯一刺激的,每个月会组织一次巡逻。一圈走下来,差不多要花一周时间。巡逻路上,有时候会见到外国人偷偷用石块,在我们的领土上垒起的非法标示物。每当这时,他们就会义愤填膺,一边咒骂着,一边冲上去,把它拆除。把石块搬运到很远的地方,滚下悬崖,防止离开后,狡猾的外国人又会垒起来。常常干得人满头大汗,喘不上气来。但说不清原因,在内心深处,吴明总会涌起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觉得从小到大,没干过这么痛快、这么有意义的事。很奇怪,“祖国”这一曾经很矫情、很模糊的名词,渐渐地变得清晰、温暖起来。他在那面想象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那形象与那个混迹在城市人堆中的吴明,判若两人了。
一周的巡逻,路上还会经过圣湖多钦措,黑颈鹤扑腾腾地飞来飞去;会看到红扑扑的太阳,是如何一下子跳上卓姆拉日山的;会穿越过杜鹃花汇成的汪洋大海,地上的花瓣能把人的膝盖淹没;运气好的话,还会追上一群迁徙途中的藏羚羊。但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那片绿萝花。
你肯定没见过绿萝花!就算见过,也做梦不会想到,地球上有那样一片绿萝花!有一次,他对早月说。
电话里,他是那么激动,那么快活,嗓门是那么响亮,让早月都对绿萝花吃醋了。早月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世界有一种花,叫做绿萝花。哼,天知道那是什么狐狸精。
“哼,你就守着你的绿萝花,过一辈子吧!”电话啪地挂断了。
吴明愣了半天,没一点儿思想准备。在他的脑海里,早月向来是个温柔的女孩,哪知分开才一年,脾气就变得这样怪。后来想想,觉得可以理解。当初,自己招呼也不打,就跑到西藏来当兵,不用说,早月肚子里肯定有气。现在的女孩,谁肯站在月光下跟你谈恋爱呢?
吴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不得不认真考虑早月的话了:要么娶她早月,要么娶你的绿萝花!
说心里话,他开始怀念城市生活了。毕竟二十年来,他一直住在大城市里,对于艰苦的环境,并没有切身的体验。当真的住在荒山野岭,发现连洗个热水澡,上个网,甚至吃一顿新鲜蔬菜,都变得那么困难。于是对于城市,就不再感到厌倦了。随着时间推移,他隐隐有了一丝后悔。当初真不该那么冲动,不该把城市生活嘲笑一番,然后背起行囊,无限清高地走上高原。现在想回头,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幸好,早月恰到好处地提出了那个要求。于是他顺水推舟,决定年底就退伍,重新回到城市的怀抱。毕竟,人总得结婚呀!他喜欢早月,决定跟她过一辈子。如果继续留在西藏,早月迟早会投入别人的怀抱。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因此,春天刚过,他的心就呼哧呼哧扇开了翅膀,恨不得马上飞走了。唯一舍不得的,就是那片绿萝花。他也说不清,为啥对绿萝花情有独钟。严格说来,它压根都不是什么花。矮矮的,也没有好看的花瓣,也不怎么香。就算盛开到极致,看上去也像一朵花苞似的,紧紧地抱住自己,绝不敞开里面的那个神秘世界。远远望去,宛如一群地下的精灵,探出绿茸茸的小脑袋,充满警惕、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但还是逃不过老阿爸老阿妈的眼睛,把她们采摘了,袒露在紫外线下,被晾晒干,变成珍贵的藏药,卖到天涯海角去。
是的,这是一种永不绽放的花。或许正因如此,才让吴明深深地着迷。在早月的身上,大概也有绿萝花的某些特征吧。有的东西,你用肉眼是看不见的,用脑袋你也想不明白。
“你如果不来看看,会后悔一辈子的。”他一次次劝说早月。
他已经答应了她,年底就退伍回家,跟她结婚。在电话里,他故意发出爽朗的笑声,大声地说:在早月和绿萝花之间,我选择的当然是你,又温柔又美丽的早月呀!
但在心里,却不断重复着:对不起,绿萝花。实在对不起,亲爱的绿萝花!
早月几乎是赌气,决定来一趟西藏。她倒要看看,吴明吹嘘的那个绿萝花,到底是何方神圣。
吴明突发奇想,打算在西藏办他们的婚礼。“请想想吧,在喜马拉雅结婚,在绿萝花的海洋里举行婚礼,该有多浪漫!”
那还用说,早月心动了。毕竟,哪个女孩,受得了这种诱惑呀?可冷静下来,她又埋怨自己,竟然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他。在西藏结婚!这想法也太疯狂了。她不是不知道,吴明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牛皮大王一个,很不起眼的东西,只要他喜欢,就会把它吹上天。喜马拉雅肯定没有他吹的那么好,绿萝花肯定没有他吹的那么美。但说不清原因,她想来西藏看看。绿萝花像一块神秘的磁铁,吸引着她那颗好奇的心。唉,该死的绿萝花!
早月出发前,吴明特意跟部队去巡逻了一次,顺便观察一下地形,确认那片花依然盛开着。听老兵讲,绿萝花的花期特别短,顶多40来天。
从哨所出发,得走上大半天。那是一片向阳的山坡,海拔四千米以上。即使夏天,也常常下雪。不过视野特别开阔,站在山顶,能眺望到远方的神女峰,山下的多钦措湖,像一块蓝色的翡翠,挂在神女雪白的胸脯上。山坡另一面,就是边境线了。有时会看到外国人神出鬼没的影子。
总的说来,吴明感到很满意。眼下正是绿萝花盛开的季节。这片花面积虽不大,但特别茂盛,像是雪地上铺了块绿地毯。在雪光的映衬下,更显干净、圣洁,发出诱人的光彩。绿地毯中间,刚好有一块空地,够十多个人围坐在一起。
他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请哨所上的战友都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天啊,这肯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婚礼!请想想吧,远方的神女将是他们的证婚人,天上的神鹰将捎来美好的祝福,风雪撒下婚礼的花瓣,绿萝花呢,迎风跳起了吉祥的锅庄……毫无疑问,新娘是这片花海中,最美的一朵绿萝花。二十年后,他们将依然津津有味地谈论这场婚礼!
吴明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是多么甜蜜呀!他睁开眼睛,脑袋有点眩晕。他再次打量这片花的海洋。你别说,真有点海的意思。山势起伏,它是那么的绿,绿得有点梦幻,真的像置身于一片涌动的波涛之上。特别是山风吹过,你分不清是浪花朵朵,还是山花朵朵。哈哈,到时候,早月肯定会晕掉的。她有晕船的毛病。
战友们都知道吴明将要退伍,都表示理解。毕竟一个大学生,常年待在这种地方,委屈了他。听说他准备在绿萝花海里结婚,全都很兴奋,积极为他出主意,帮他做准备。这场婚礼肯定会很有趣。现在,哨所已经派人下山,去迎接新娘了。
目前,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绿萝花的花期何时结束?一定要多开几天,等我们办完婚礼,你再谢。拜托了,亲爱的绿萝花!真的拜托了!他把双手捧在胸前,最后一次投去深情的目光,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继续巡逻去了。
等他们巡逻归来,早月已被接上了哨所。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好久不见,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吴明心里有愧,担心她仍在生他的气,傻傻地望着她笑。
“喂,你吹嘘的绿萝花呢?快让我瞧瞧。”
“山上开着呢。明天就带你去看。”他远远地望着她,很冷似的往手上哈气。
“你真的打算退伍吗?这事你得想好,我可没逼你。请别怪我。”
“怪我,当时太冲动了。不瞒你说,就算你不提出来,我也会自己灰溜溜离开的。”
他想了想,终于没忍住:“我坚持不了啦!这里太苦了,早月。真的像电视演的一样苦。”
“哦。”早月忍住笑,把脸转向了窗外。“原以为你挺享受的呢。”
“巡逻还可以。多亏了咱们守在这儿,外国人半步也不敢跨过国境线。”
“这么说,值得骄傲啰。”
他不由挺了挺胸。“那当然!嘿,你还在生我的气?”
“从现在开始,我不生气啦。”她笑道,“因为你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唉,这下我放心啦。”
吴明疑惑地盯着她,不知她话里的意思。早月笑起来,“怕你骗我呀!骗我跟你结了婚,到时又舍不得退伍。现在,我不担心啦!”
他很想对她说,这想法也太自私了。如果所有女人都抱着这种想法,边防线谁来守?我吃不了这苦头,那是我没用,我的骨头太软,我不配做一名边防军人。并不代表别人都应该打起背包,回家陪老婆。但他忍住了,把话吞进了肚子。这个女孩明天就要做新娘了,他不愿意让她不高兴。离开前,他告诉她:“明天,带你去看绿萝花。”
第二天,大家早早爬起床,哈达、糖果、彩带都准备好啦。为了把场面弄热闹些,战友们还带上了自己的口琴、笛子和随身听。等吴明和早月换上漂亮的衣服,在大伙的簇拥下,这支欢闹的队伍,便迎着明晃晃的阳光,向那片美丽的绿萝花进军了。吴明紧紧拉着早月的手。不知为何,她的手太冷了,像握着一块冰。他心里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感觉。那是在遥远的天边,飘过的一朵阴云,很快就消失了。一路上,战友们在身后吵吵闹闹的,不着调的口琴声呀,笛子声呀,乱成一团,哄笑声不断。吴明一句也没听清,他们究竟说了些啥,笑了些啥。他偷偷瞟了一眼早月,看到她紧抿着嘴,有些苍白,大概是缺氧吧。海拔正在上升,心跳也随之加快。不管怎样,透过那只冰凉的手,他能感觉到早月除了紧张,也充满着期待。翻过山顶,一定会让她尖声惊叫的。亲爱的绿萝花,你们将用怎样的姿态,迎接我美丽的新娘啊!
快到山顶时,吴明突然停下来,转身对战友们说,我想单独带她去山顶,让她一个人看一会儿绿萝花。他解释说,早月从没见过绿萝花,早就期待着一睹绿萝花的风采。只有在安静的氛围里,才会看见绿萝花的美,才会闻到绿萝花的香。
大伙立刻同意了这一浪漫的提议:“早月,见识见识咱们雪山上的花,保准叫你大开眼界!”
“早月,好好看一看吧,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花!”
“早月,你不会见过那么有精神头的花,那是咱们这些哨兵的魂呀!”
“咱们守卫边关,守的是啥?就是边关的一颗颗草,一朵朵花!”
早月不说话,抿嘴笑着,被大伙说得睁大了眼睛。在战友的吵闹声中,吴明无比自豪地拉起早月的手,往山顶爬去。
“早月,让我把你的眼睛蒙上吧,马上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啦!”
早月顺从地低下了脑袋,于是吴明掏出一条洁白的小哈达,蒙上了新娘的眼睛。吴明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甜蜜的空气。亲爱的绿萝花,我们来啦!他拉起她的手,登上了山顶。
那口甜蜜的空气呛在肺里,让他几乎窒息了。他瞪圆了眼睛。天啊,怎么会这样!绿萝花啊绿萝花,怎么能这样!足足有一分钟,他无法动弹。新娘在黑暗中,不知新郎搞什么鬼,用力拉了拉他的手。吴明这才缓过神来。想也没想,便拉起新娘,飞快地转身往回逃。被蒙住了眼睛的早月,好几次差点摔倒。
闹哄哄的战友突然安静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喂,吴明,你怎么啦?出了啥事,绿萝花……
“让绿萝花去死吧!”吴明头也不回,拉着早月逃似的往回走。
“喂,花期过了吗?”战友们喊道。
“开着呢!”
大家面面相觑,那是怎么了?这家伙疯了不成?大伙犹豫着,一个个爬了上去。
真的,吴明说的没错,绿萝花开得正艳呢。真见鬼,多美的一片绿萝花啊!无论如何,这不关绿萝花的事。大伙垂着手,静静地立在山顶,痛苦得皱紧了眉头。有人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还有的扭过身,实在不忍往下看。吴明已经拉着一头雾水的早月,逃到了天边,只剩两个悲伤的影子。有个新兵放声大哭起来。哭声被尖厉的山风拉扯到了痛苦的极致。
战友们都是红着眼,返回哨所的。他们远远看见吴明坐在高处,埋着脑袋。早月轻声安慰他。
战友们正要开口,早月飞快擦掉了闪动的泪花,抢先道:“请别说啦,我都知道了!”她拉起吴明的手,几乎是喊叫道:“我们已经结婚啦!”
这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地方,向着远方的雪山和蓝天,一声声喊叫着:
“喂,喜马拉雅,我结婚啦!”
“绿萝花,我结婚啦!”
“外国人,我结婚啦!”
“吴明,告诉大家,你的决定吧!”
吴明充满感激地望了望妻子,终于站了起来,大声宣布:“同志们,我决定不退伍啦!”
大伙抬起头,呆呆地仰望着这对新人。在傍晚的阳光下,他们的轮廓镶了一圈金光,他们的身影显得神秘而高大。
第二天一早,早月就离开了。大家把她送到很远的地方。吴明一直傻笑着,紧紧捏着她的手。她的手很暖和。
“早月,对不起,没让你看到绿萝花。”
“咱们结婚啦。天啊,在喜马拉雅结的婚!吴明,咱们是不是疯了?”
“是的,这太疯狂啦。”
“你是天底下最美的疯子!”顿了顿,她望着所有人大声喊道:“你们是天底下最美的疯子!”
战友们问:“早月,明年绿萝花盛开,还来咱们哨所吧!”
“那当然。我嫁给了吴明,哪会扔下他不管!”
大家缓缓地挥着手,目送这个孤单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雪山中。然后什么话也没说,不约而同地转过身,迈着沉重而坚定的脚步,走向那片悲伤的绿萝花。
大伙全都沉默着,用相机拍完了照片,便高高地挽起袖子,把这些罪证收集、掩埋、拆除了。吴明抱起了其中最大的一块石头,把它扔下了无底深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擦拭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一边眺望着那个远去的影子,面对喜马拉雅的无边群山,默默地呼喊起来:
“谢谢你,早月!明年,你会看到天底下最美的绿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