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岁心何托？

李孝弟

引子

近几年，各种新阅读媒介、新媒体不断涌现，给纸质图书出版带来了巨大冲击。尽管如此，从整体来看，我国的纸质图书出版仍然是一项巨大的产业。根据中国出版研究院发布的《2014年新闻出版产业分析报告》统计，2014年，我国共出版图书44.8万种，较2013年增加0.4万种，增长0.9%，增速回落6.5个百分点；其中，新版图书25.6万种，增速回落5.8个百分点；重印、重版图书品种19.3万种，增加0.4万种，增长2.2%。除图书外，我国还同时出版了大量的报纸、期刊以及其他介质的阅读材料。[1]以此巨大的图书出版量为基础，中国书业市场已成为规模仅次于美国，全球规模排名第二位的市场，在全球图书市场占比12%，市场规模为187亿美元（约合1144亿元人民币）。有分析称，在未来5—10年，中国会取代美国成为图书市场规模最大的国家。出版品种世界第一，图书市场全球第二——这就是中国图书出版业进入2014年后展现在世人眼前的现状。[2]与这两组数据形成明显对比的是， 2014年我国国民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56本，报纸和期刊阅读量分别为65.03期（份）和6.07期（份），电子书阅读量为3.22本。与2013年相比，期刊和电子书的阅读量均有所提升，纸质图书和报纸的阅读量均有不同程度的下降。[3]这一国民阅读量，远远低于欧美发达国家，甚至低于一些经济发展势头较好的发展中国家。即便是在这较低的国民阅读量中，在不同年龄段、生活环境、受教育程度、经济条件等群体之间，也存在很大差异。这其中，尤以老年群体的阅读量为最低，与此相对应的是老年图书的单调匮乏。这一现状与我国老龄化社会发展现实形成鲜明的悖逆形势。如何来认识并从根本上解决这个矛盾，不仅仅是图书出版者的责任，更是整个社会的责任，值得我们深刻反思。

老龄化社会：潜在阅读与实际状况的巨大反差

关于老龄化社会，以联合国于1956年提出的65岁以上老年人口占总人口的7%为标准；从1982年开始，世界老龄大会将60岁以上作为划分老年的界限，将60岁以上人口超过10%作为老龄社会的标准。从人口发展的角度来说，如果没有外在的因素起作用，人口终究会由高位平衡阶段转向低位平衡阶段，最后人类社会进入老龄社会。也就是说，最初呈现为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并行的低自然增长率状态，会转向高出生率、低死亡率并存的高自然增长率的过渡阶段，然后进入低出生率、低死亡率合力下的低自然增长率状态，最后也即完成了人口发展的现代转变，进入老龄社会。这一规律表现典型的国家是芬兰。自1785年开始，经过四个阶段的转变，两百年左右的时间，至1996年，芬兰进入老龄化社会。但同时，芬兰的社会、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的发展为其老龄社会的到来准备了充足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并且，从国家层面制定了一系列保障老年群体充分享有这些财富、保障自身权利和利益的法律法规及规章制度。因此，芬兰老龄化社会的到来并没有对社会的发展带来多大的冲击。一般来讲，人口老龄化是人类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现代化进程的结果，两者并行不悖，同步发展。

而具体到我国，由于受到人口基数、经济发展、社会转型、计划生育等多方面的影响，人口转变具体情况则有所不同。大体来说，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由于技术、医疗卫生、生活水平等各个方面的社会发展水平低，加之长期战争频发，我国的人口基本上处于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和低增长率的自然增长阶段。自1949年开始，至70年代之前，我国出现了两个人口增长高峰期（1949—1957年，1962—1970年），我国人口发展处于高出生率、低死亡率并行的高自然增长率阶段。进入70年代，由于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我国的人口进入了低出生率、低死亡率和低自然增长率的现代转型，一直持续到今天。到2014年年底，我国的总人口已经达到13.6亿，其中60岁以上老年人口达到2.12亿，占15.5%，65岁以上老年人口达到1.37亿，占10.1%。[4]我国已经完全进入到老龄化社会阶段。其实，早在2005年，中国60岁以上人口已经达到7.6%，甚至在2001年，我国65岁人口已经达到7.1%，社会已经开始了老龄化。

从这一过程来看，我国的老龄化社会发展呈现为形成时间短、发展过程不平衡、地域发展不均衡等特点。[5]辩证地看，老龄化社会的形成，为我国经济、文化发展中与老年相关的产业如养老、保险、护理、教育等方面既带来了无限的机遇，但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同时，由于我国老龄化社会形成的人口基数大，加之我国经济发展结构不合理、转型升级不通畅及制度保障不健全等原因，老龄化社会对社会发展的冲击要远远大于机遇。而具体到老年图书与老年阅读，则更是明显。

我国庞大的老年群体作为老年图书的潜在读者，由于受其经济状况、受教育程度等原因的影响，并没有形成老年图书市场的显性消费群体。一是我国老年群体现有的经济条件制约了其图书的购买能力。2001年，我国65岁以上人口占7.1%，而当年我国的人均GDP仅为1041美元，不及德、英和加拿大的1/20，仅仅为美国和日本的3%左右；2012年，我国人均GDP为6188.2美元，2014年，人均GDP为7485美元，排在世界第90名左右。尽管有北京、上海、天津等7个省市进入人均GDP“万元俱乐部”，但按照世界银行的标准，我们仍有接近两亿的贫穷人口。同时，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4年全国居民收入基尼系数为0.469，高于国际公认0.4的警戒线，这个数据表明我国居民城乡之间、东西部之间及同一地区内部居民之间收入差距很大。在收入差距扩大的同时，我们还面临财产差距扩大的问题，而且这一问题正变得越来越严重。更为严重的是，贫富差距已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并形成了阶层和代际转移，一些贫者正从暂时贫困走向长期贫困和跨代贫穷。[6]中国人民大学老年学研究所所长杜鹏调研报告显示，到2010年，我国老年人中，有24.1%主要经济来源为离退休养老金，40.7%老年人依然主要依靠家庭其他成员供养，我国城乡之间的老年人收入来源差异巨大。杜鹏介绍，城市老年人中，有66.3%的老年人主要依靠离退休养老金生活，但在农村，能够依靠养老金作为主要收入来源的老年人仅为4.6%。根据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的通知，自2014年7月1日起，农村60岁以上居民养老金提升至每月70元。[7]

二是60岁以上老年人的健康状况降低了其购买图书的能力。如果说有限的经济收入是决定其图书购买力低下的关键因素，那么，60岁以上老年人的健康状况则在某种意义上影响其经济收入的主要支配以及图书的购买愿望。对于60岁以上老年人及其子女来说，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中不能自理的比例为2.95%，不健康但生活能自理的比例为13.9%，其他为健康或基本健康，结合普查统计数据，可以推算2010年我国不能自理的老年人口约523.4万人，不健康老年人的数量则更大。除此之外，伴随老龄化进程的是城市化发展，后者导致外出农民工数量增加，从而导致农村老年人的空巢现象严重，甚至还要承担起抚养孙辈的责任。所有这些，均大大降低了老年群体的整体购书能力。所以，在这一巨大潜在图书消费群体的基础上，呈现出的却是孱弱的显性购买能力。买书、读书毕竟是基本物质生活基础之上的行为。

“全民阅读”：国家行为亦鞭长莫及

从世界范围看，老龄化社会已经成为全世界的主要趋势。当1851年欧洲产业革命即将结束时，法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到总人口的10%，成为最早步入老龄社会的国家。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几乎所有的西方国家都进入了老龄社会。到了21世纪，则将是发展中国家人口老龄化的时代。从各大洲来看，欧洲目前是老龄化水平最高的地区，世界上人口老龄化起步最早、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国家大都分布在欧洲。根据美国人口咨询局统计，2014年，全世界老龄化水平高于或等于发达国家平均水平的国家和地区共有27个，除日本外均为欧洲国家，且多为发达国家。按照联合国推测和中方预测，2015年老龄化水平最高的为欧洲和北美洲，分别为23.6%和20.7%，最低的为非洲和亚洲，分别为5.5%和11.0%，中美洲为11.7%，大洋洲为16.4%。[8]因此，应对老龄化问题成为全世界各个国家共同面对的问题。2002年第二次老龄化问题世界大会通过了《马德里老龄问题国际行动计划》，其目的在于确保全世界所有人都能够有保障、有尊严地步入老年，并作为充分享有权利的公民参与社会。具体到我国，国家层面，积极制定各种有利于保障老年生活各项权利的政策，同时，也越来越重视老年文化的建设。这一精神全面贯彻在国务院颁布的《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十二五”规划》及全国老龄办与中组部、中宣部等15个部位联合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老年文化建设的意见》等文件中。

书界观察

在此积极的大背景下， 2013年全国“两会”期间，时任新闻出版署副署长的邬书林提交议案，建议将全民阅读上升为国家战略。葛剑雄、白岩松、何建明等115名有影响的文员签名，建议为全民阅读立法，确定政府为促进全民阅读的责任主体。2014年政府工作报告首次提出“倡导全民阅读”，201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再次提及此理念，并将之提高到建设“书香社会”的高度。另外，有针对农村及进城务工人员群体儿童的“农家书屋”活动。这些面向全民的读书活动当然也会惠及老年人。同时，国家新闻出版总局、全国老龄工作委员会单就老年图书阅读问题，联合于2015年10月19日发出《关于公布2015年向全国老年人推荐优秀出版物的通知》，向全国出版社征集推荐图书目录，经过推荐等形式，最后有90种图书和10种音像电子出版物入选。90种图书中包括人文历史类（26种）、养生保健类（11种）、老年生活及其他类（16种，如《失能老人家庭照护必读》）、娱乐休闲类（19种，涉及书法、绘画、音乐、摄影、文物、电脑上网、垂钓、茶、养花、养鱼等内容）、文学类（18种）五大类。客观来说，在我国庞大的老年群体中，毕竟有一部分老年群体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去支付图书阅读相关的开销，可由潜在的图书消费者转变为图书的显性消费群体。同时，从国家层面到地方各级政府部门，也在通过各种公益形式，为推动全民阅读及老年阅读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为没有经济实力的老年群体提供一定的图书阅读条件。但是，这些活动的实效如何，主要取决于老年群体自身的阅读特征。

客观来说，老年群体的阅读行为是自发的，不像学生、在职年轻人等为求知上进或迫于压力而读书。因此，老年群体自身的阅读习惯、阅读动力等主体因素是决定上述国家及政府各部门所推行的一系列优惠读书活动得以有效的主体因素。而根据大量的调查显示，这一状况并不乐观。根据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北京市老年图书出版课题调查组于2013年11月至2014年1月针对北京老年读者的抽样调查认为，北京市老年图书阅读存在效率较低，没有形成良好的阅读习惯，两极分化严重等问题。例如，从每天阅读时长来看，约72%的老年人每天不足1小时，约39%的老年人每天不足半小时，仅有9%的老年人在2小时以上；在每月图书阅读数量方面，约有90.1%的老年人平均低于2本。[9]北京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中心，其居民的文化素质、居民受教育程度及广度要远远高于国内其他城市。不仅如此，在一项关于城镇中老年图书市场的调查中，中老年人购买图书的现状不容乐观：只有22.5%的人经常到书店（包括网上书店）购买图书，一半左右的人显示偶尔去，11.3%的人从来不去。[10]需要注意的是，这一调查数据中包含中年人，如果除去此部分调查对象，则老年人的购书意愿会更低。由此而推论，农村老年人的购书意愿会更低。通过此购买图书的调查，可窥全豹，能够了解我国老年图书阅读及购买的大致现状不容乐观。

图书编辑与出版：如何为父母设计喜欢读的书

尽管由于各种外在及内在主体原因，抑制了我国当下人口基数庞大的老年群体购买图书的能力及阅读图书的意愿，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国老年群体的生活、健康状况等各个方面在逐渐好转，积极应对老年生活的理念在慢慢被接受。反映在图书阅读方面，表现为有更多的潜在老年图书消费转变为显性市场力而发挥作用，从而推动我国图书出版中老年图书整体而言稳中有升的局面。那么反过来，能否质询我们国内的图书出版及编辑为潜在的老年读者提供了适宜的图书产品吗？

从老年图书出版的角度来说，出于经济效益的考虑，我国的大多数出版社并没有将老年图书的选题策划与出版列为其图书出版的计划。目前我国共有五百多家出版社，涉及教育出版社、专业出版社、大众出版社三大类。但是无论哪一类出版社，在其图书选题策划中，很难找到老年图书的编辑出版计划。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儿童读物无论品种数量，还是装帧设计，抑或是市场渠道等，均非老年图书所能望其项背。况且，全国有几十家少儿出版社，而专门的老年出版社则只有一家，即华龄出版社。即使是华龄出版社，其图书出版的主体也是文教社科类图书，占到41.8%，而老龄老年类只占到8.4%。并且，由于华龄出版社出版的图书种类较少，没有形成强势的老年图书品牌，因此，该出版社在老年读者中并没有形成巨大的影响力。[11]就已经出版的图书而言，根据相关调查显示，老年读者对老年图书产品并不满意，主要表现为品种不全，图书内容不够丰富，缺乏内容广博大气、适合人生阅历丰富者阅读的图书品牌，在装帧设计方面则显得花哨，字号小，过于厚重，出版介质单一，图书定价高等。[12]从这些来看，我们可以这么来评价当下老年图书的出版现状：很少有专门适合老年读者阅读的图书，即使在内容方面有，在装帧设计及图书定价方面也没有从老年读者的角度加以考虑。反问一下，单就新闻出版总署、全国老龄工作委员会于2015年向老年人推荐的90种图书而言，又有哪一本图书在内容与装帧两个方面是专门针对老年读者进行编辑、设计的呢？

造成这种尴尬现状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出版社从经济利益考虑，在没有认真对老年图书市场进行深入调研、细分的基础上，不批准出版专门针对老年读者的图书选题，即使批准此类选题，也没有信心投入比平常图书高出一倍至两倍的出版成本。在图书码洋决定出版社生存底线的当下，从情感上可以接受，但是从理智上却无法容忍，因为老年图书市场毕竟有很大的潜力可挖，但前提是要对老年读者做出细分，争取做到精准定位；二是图书编辑自身与老年人的代际差异使其不了解什么样的图书适合老年读者阅读。或者说，从每个编辑个人角度出发，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喜欢读什么样的图书。

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深有感触：从国家和政府的角度来说，关注老年群体，制定政策是一方面，更为关键的是要将政策、制度贯彻执行且行之有效；从每个人的角度来说，关心老年群体，便是在关心自己的年迈父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古人早在两千多年之前便提出的理想状态，同时更是在关心将来步入老年的自己。老年图书出版如此，其他更是如此。

注释

[1]《2014年新闻出版产业分析报告》，http：//www.ppsc.gov.cn/xwzx/201507/t20150717_168602.html。

[2]《2014年中国出版六大发展态势与2015年新书市场五大看点》，http：//ex.cssn.cn/zx/yw/201501/t20150124_1490865.shtml。

[3]《第十二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数据在京发布》，http：//www.chuban.cc/yw/201504/t20150420_165698.html（2015-04-20）。

[4]国家统计局：《中国65岁以上人口占比首超10%》，http：//news.china.com.cn/rollnews/news/live/2015-02/26/content_31521376.htm。

[5]邬沧萍、姜向群：《“健康老龄化”战略刍议》，《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5期，第52—63页。

[6]《关注中国贫富差距：国民普遍难接受富二代穷二代，劳动赚钱越来越难》见《人民日报》2015-1-23，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96894。

[7]周琼琼：《全国养老来源城乡差距大，两成老人主要靠养老金》见《新京报》http：//www.zj.xinhuanet.com/newscenter/rb/2012-10/23/c_113465324.htm。

[8]新华网：《国际社会应对老龄化的经验和启示》，http：//news.xinhuanet.com/gongyi/yanglao/2015-07/15/c_128022815.htm。

[9]孙利君、万晨：《基于北京市老年图书阅读的实证分析》，见《出版发行研究》2015年第3期，第78—81页。

[10]祝玲凤：《城镇中老年图书市场调查》，见《出版参考》2013年5月上旬刊，第36—37页。

[11]邓香莲、陈佳莉：《挖掘引发经济带来的出版机遇——华龄出版社老年图书出版现状》，见《出版科学》2015年第4期。

[12]同[9]。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学报编辑部

（责任编辑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