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等噩耗,噩耗还是来了。
时间在2016年4月29日星期五早晨7点40分凝固:作家陈忠实老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噩耗并不意外。前天晚上,接到好友邢小利的电话,他语气沉重地说:“孔明,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你心里得有个准备:陈老师病危,正在抢救!”放下手机,我忍不住悲从中来。陈老师或者已在生死线上挣扎,而他的音容笑貌像幻灯片一样不断地在我脑际浮现。我忽然不想读书、不想写作,甚至不想上网了。泪水溢流,难以控制。不容回避的现实是中国将失去一位杰出的作家,三秦将失去一位赤子,我将失去一位良师。
我与陈老师交往并不密集,但几乎每一次往来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我知道他很早,读他的书却很晚。在他面前,绝对是小字辈。和所有读者一样,当年当我一口气读完《白鹿原》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于是提起笔来,写下了《梦读〈白鹿原〉》,1950个字,发表在1993年8月18日《西安晚报》副刊上,头条。以此为契机,我认识了陈老师,责编并出版了他的小说《初夏》。我没有刻意走近他,但还是走近了,完全是受了他道德文章、友善人品的吸引。如果他能记住我是因为记忆力好,那么我愿意亲近他却纯粹是因为心灵不由自主地认同他。蓝田县政府委托我向他求字,当他听说是用于公益,便拒绝礼金。陕西人民出版社礼请他出席《最美女孩熊宁》首发式,我送他礼金,他的拒绝掷地有声,至今犹在我耳畔回荡:“你是孔明么,咋还不了解我?人家娃把钱往雪山藏区送呢,命都搭上了,我要钱我还是人吗?”他的决绝显示了他的真诚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人民教育出版社成立60周年,陕西人民出版社拟送陈忠实题字作为贺礼,委托我周旋,8000元润笔已放在他的案头上,他仍坚拒不受,毫无通融之意。有人说人品与钱无关。当人们普遍崇拜金钱的时候,金钱恰可证明一个人的德行品性。
多年前我社策划出版《陈忠实传》,我约请他的挚友邢小利执笔,陈老师非常喜悦。传记写成后,是否出版,陈老师却犹豫了。我去找他,他说:“孔明呀,我总觉得我写了《白鹿原》,读者看书就是了,我么,总感觉出版那个(指《陈忠实传》)像被人脱了衣服!”他觉得为健在的人写传,有点像为活人立碑的意思。作为朋友,我和小利只能尊重他,虽然“为活人立碑”的事早已司空见惯。去年,陈老师病了,旧话重提,他用微笑默认了。书出版后,他在病榻上仔细看了后,即给小利打电话,意思如下:一、写得客观;二、资料很丰富,真实,有很多资料他也是第一次见,很感动;三、分析冷静,切中实际;四、没有胡吹,十分赞赏。听到陈老师如此评价,作为策划编辑兼责任编辑,我如释重负。如今他已长行不归,《陈忠实传》的出版真可谓正当其时。能在生前看见自己身后的“丰碑”,陈老师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了!
陈老师的人品如山,呶,就在那儿矗立着,无须我多饶舌。对他的与世长辞,我痛定思痛,不无感伤与喟叹。一次,去看望陈老师,他的工作室里气味难闻,看见陈老师嘴里噙着卷烟,我忍不住劝他:“陈老师呀,别抽烟了,烟不好!”陈老师笑呵呵:“都劝我戒烟,我就这个爱好么!”又顺手点燃了一根。归来,我去找他女儿陈勉力,她说她不敢劝她爸戒烟。我说:“给你爸房间买个空气清新机吧!”勉力说:“几次要买,我爸不让么!”真是严父呀!我说:“硬买吧,别征求他意见了!”勉力就买了空气清新机,强行搬进了她爸的工作室。
路遥去世时,我哭他早晨从中午开始,嗜烟,玩命。如今陈老师去世了,我泪流满面。陈老师啥都好,就是生活习惯上太随意了,太任性了,太把自己身体不当回事了。写作本来就是呕心沥血的事情,成名后陈老师即使隐居在南郊的工作室里,仍然为各种应酬所困扰。他人太好,求他的人就多不胜举,但凡人情上门,于公于私,只要无碍他的做人原则,他都一律应承。他常常一个上午赶三个会,都是“高情难却”。我觉得陈老师的去世,不仅仅是对健在作家的警示,也是对世道人心的警示。崇拜没有错,但得有尺度;尊重不能任性,否则流于形式。不能为一己虚荣,忍心去劳烦健在的陈忠实们!
《白鹿原》是一座山。陈忠实将因此而流芳百世。
2016年4月29日
责任编辑 陈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