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世界

2016-06-29 23:15马平
四川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舅母麦穗姐姐

1

我的小名叫麻狗。我已经五十七岁了,大名顶多被人叫过五十回。我的大名一般在关键的时候才用,就像我当年的新衣裳,要相亲的时候才穿。

这一次,我的大名上了报纸,还上了什么网,真是出了大名了。

我不能一上来就拣好事说,就说相亲,就说上报纸上网。我还是先说说我的身世。

我生在乡下,从小就没了爹妈。我爹在“大跃进”时得水肿病死了,这个你可能知道,“大办食堂”饿死的。不上一年,我妈又在堰塘里淹死了。夜里,我家的房子燃烧起来,村里的人听到呼救声赶去救火,却没有见到人影。天亮以后,才有人看见堰塘里漂浮着一只水桶,还有断成两截的扁担。我爹在世时那根扁担就断了,却被他用铁皮和钉子连接起来。我爹在扁担上做那个手脚,就是要让它在那火急的时候再断一次,好让我妈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跟他去。

那天夜里,我躲在生产队的花生地里,一声不吭睡到天亮。房子没救下来,我的舅舅找不到我的尸体,估摸着我妈已经把我丢到了屋外。一条麻狗把我的舅母领进了花生地。太阳已经出来,舅母看见我时,我正闭着眼睛咧着嘴笑。

当时我没满三岁,大概做什么好梦了。

我爹我妈就这样把我丢在了人世上。除了舅舅,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他只好收养了我。我从小就挨舅母的打,一直到我十八岁被她赶出家门。舅舅不打我,但他胆小怕事,从不敢阻拦舅母打我。我多吃了饭,我没让牛吃饱,我捡柴没把山背回来,我把尿屙到了床上,我把尿屙到了别人家的树根上,我起床迟了,我答应慢了,我把饭煮糊了,我平白无故把鞋穿在脚上,都要挨打。舅母用脚踢我用巴掌扇我,主要是用很细的树条子抽我。

我有一个最大的毛病,一说话就紧紧闭上眼睛。所以,我挨打的时候是不哭的。我要是张开嘴巴哭起来,眼睛也会闭起来,树条子又是不长眼睛的,那就等于瞎子挨打了。

我不光挨舅母的打。后来,我成了一个小偷。你知道,小偷总会挨打。

我第一次偷东西的时候,还没有上学。

那天夜里,舅舅和舅母从生产队开会回来,我已经睡着了。我蜷缩在墙根的一堆红苕藤上,像一条狗。他们不落屋,我可不敢上床。他们点上煤油灯,就把我惊醒了。我听见舅母说:“看看,这个没人要的货!”

我赶紧站起来,又听见舅母说:“我想吃一根黄瓜。”

舅舅小声对我说:“你听见了?”

我说:“黄瓜还不能吃。”

舅母说:“我们家的黄瓜才起蒂蒂,我就该饿死,是不是?”

我明白了,舅母想吃别人家的黄瓜。我们家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却紧挨着好几家人的自留地,他们地里的黄瓜又粗又长。

“算了。”舅舅对舅母说,“忍一忍,天就亮了。”

“算了?”舅母看着我,“能算了吗?”

我让舅母的表情打动了。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她看上去那样亲切,那样慈祥。我的瞌睡一下子没了。我溜出门,在院坝边上的老槐树下面停了停,然后向别人家的自留地走去。

满天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我却是闭着眼睛摸到黄瓜的。黄瓜身上的颗粒刺了一下我的手,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我还听见自己小声说:“黄瓜,跟我走!”

黄瓜似乎有点惊讶,还好,它们知道我可怜,没有硬拽着不肯下架。

我一手拿一根黄瓜,踩着满地星光往回走,真害怕老槐树突然咳嗽一声。

舅母把两根黄瓜都捋了过去。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连吃黄瓜的声音都没让我听见。

那以后,舅母在夜里对我说话,往往只有一句。

舅母说:“懒货,四季豆会来请你吗?”

舅母说:“好吃货,胡豆结在板凳上的?”

舅母说:“没用的货,白菜长脚了?它会自个儿跑到你家里来?”

舅母这样发话了,我就得出门去,把瓜果蔬菜带回家。

我上小学了。教室里没什么吃的,我就偷了一支粉笔回家。我还偷了一支铅笔,拿去讨好舅舅和舅母的独生女儿。我对她说:“姐姐,这是我在学校里捡的。”

姐姐也在上小学,比我高两个年级。她把铅笔丢在地上,说:“我不稀罕!”

我埋着头,不敢看她。

“路是各人走的!”

她这句话是从她的妈那儿捡来的。我不止一次听见她对她的妈说,不要让麻狗夜里出门了。她的妈也不止一次说,路是各人走的。

其实,姐姐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有一次,家里炖了一只鸡,天黑以后就要出锅了,舅母却催我出门了。我很卖力地抱了一个西瓜回家,鸡肉却已经吃光,一口汤也没给我剩下。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泪水往肚子里咽。后半夜,姐姐悄悄到我的屋里来了。她不知用什么办法为我偷了几块鸡肉。

我有点想不通。她为我偷鸡肉,我为她偷铅笔,这有什么不同吗?

我只读了两年书,就不再上学了。我不是因为偷东西被学校赶了出来,而是让舅母拦在家里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想读书了。读书要用嘴巴,而我一张开嘴巴就要闭上眼睛,书就没法读。天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嘴巴和眼睛好像不是一个妈生的。同学想看我的洋相,就逗我说话,然后把一片树叶一只蚂蚁一条虫喂进我的嘴里。老师根本就不抽我回答问题,所以我的大名在学校里也没有叫过几回。

我回家以后,却又有点想学校了。我拿出那支粉笔,在牛圈旁边的石头上写下了“打倒刘兰英”五个字。刘兰英就是我的舅母。我还没在课堂上学过这五个字,每一个字都是偷来的。那年头就兴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墙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标语,“打倒”两个字好偷。姐姐的课本上有一个女英雄,她的名字和舅母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我就偷看了姐姐的课本,偷来了“刘兰英”三个字。我写下这句口号以后,却害怕了。夜里,我悄悄溜到牛圈那儿,对着那石头撒了一泡尿。第二天一大早,我跑过去看了看,“打倒”还在,后面的字都可以认成“麻狗”了。

舅母她老人家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倒的。今天,她都八十五岁了,一气吃两根黄瓜依旧没有问题。

没错,路是各人走的。我并不怨恨舅母,我不能说是她把我逼上那条路的。我不止一次梦见火烧我家房子那个夜晚,我是自己逃进花生地的。我爬得很慢,我知道大火追不上我。火光冲天,花生地很暖和。我醒过来后,嘴里总有花生的香味儿。我没满三岁就偷吃生产队的花生了,谁知道呢?

我的意思是说,我做梦都在做贼。

反过来,我做贼又像在做梦一样。

夜里,我溜出门做梦去了。我闭着眼睛,说着梦话。

我对茄子说:“懒货,跟我走!”

我对辣椒说:“好吃货,跟我走!”

我对西红柿说:“没用的货,跟我走!”

我这样说话,其实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在夜里出门,既怕碰见人,又怕撞见鬼。我从不敢到坟地附近去,那儿就是有猪肉我也不敢去拿。我连埋我爹妈的两个土堆都怕,就是在大白天也躲得远远的。

老话说,久走夜路会碰见鬼。我最怕的却是,走夜路碰见了人。

我不止一次被抓了现行。我还是个孩子,也没有人对我下狠脚狠手。尽管有人收养了我,但是,谁也不能否认我是一个孤儿。我有吃百家饭的资格,何况舅母从没有让我吃过一顿饱饭。挨骂却是免不了的。骂人没好话,我爹我妈都被人骂过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我还要代人挨骂,就是一只狗不见了,人家也会骂到我的头上。要是骂我的人也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也让人看不起,我就会还嘴,甚至和他对骂。要是骂我的人有权有势,比如说是个干部,我只好一声不吭。

我被抓了现行或是把柄以后,舅母就会在人前打我。她这是要让人知道,我偷东西和她没有关系。她本来做做样儿就可以了,但她比平时打得还要凶。我也知道,她这是要让我长记性,或者多长个心眼。

我长记性了,也长心眼了,但我长不出翅膀,一有危险就扑棱棱飞走。一弯月亮挂在天上,我正在地里掏花生,几个火把突然围上来。火光亮得晃眼,我却瞎跑进了一片坟地,被一男一女按在坟头上。我当时大概吓傻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他们把我的裤子脱了。我紧紧闭着眼睛,听见几个人和火把都在哗哗笑着。我还听见,我的裤子被抛到了一棵树上。火把熄了,几个人走了,我像小鬼一样从坟地里逃出来,却不能光着下半身回家。坟地边上的树有好几棵,每一团枝梢都像是我的裤子。我胡乱爬上一棵树,月亮却躲进了云里,再也不肯出来。我在树上摸索着,枝梢抽打着我的光屁股,却不肯把裤子还给我。我折断枝梢,丢到地上。我从树上下来,没有再上另外的树。我在那儿躺下来,用枝梢掩住下半身。坟地就在身旁,我用枝梢把脸也埋上了。地上隆起了枝梢的坟堆,我却不能像死人一样睡着。一条狗跑过或是一只鸟飞过,我都以为是鬼来了。我假装死了,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直到鸡叫声把我唤醒。天还没有大亮,我看见了挂在皂荚树上的裤子,两只裤脚在风中奔跑,就像在梦里一样轻飘飘的。我爬树的时候有点急,粗糙的树皮擦破了我的大腿。我在树上穿裤子的时候,差点掉了下去。

太阳出来了。我好像上了一趟天,刚刚回到地上。

那以后,我开始在夜里训练奔跑。我只要比别人跑得快,就等于生了翅膀。别人骂我有三只手,却不知道我又有了四只脚。我成了夜里的一股风。天上只有几颗星星,我跑过了两个生产队,正要对地里的魔芋下手,守夜的民兵突然冒了出来。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民兵是专门训练过的,我都离家很近了,还有两个人紧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当然不能把他们领回家,就躲到了一棵老松树后面。我本来是要爬上老松树的,但两个民兵已经到了跟前,来不及了。

老松树比水桶还粗,我紧贴着树身一点一点挪着。民兵没有搜到我,骂骂咧咧走了。

我已经跑累了,在老松树的根上坐了一阵。月亮出来了,凉风也过来了。我索性在树下的草丛里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我梦见我已经死了,埋在那儿。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原来并没有死。

我当然还不能死。我也得长大成人,讨一个老婆,和别人一样过日子。

就是说,我还是个半大孩子,就想着成家了。

一天夜里,天黑得像锅底,我摸到了一个南瓜。南瓜有点嫩,我都舍不得下重手。我轻言细语对它说:“小婆娘,跟我走!”

南瓜扭捏着,不肯离开它的藤。

我诳它说:“我把你领回家,让你做我的老婆……”

南瓜好像忍着,立即就要笑出声来。

我更来劲了:“你给我生十个儿子……”

南瓜扑哧一声笑了。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却不敢再往下说了。

南瓜又用女人的声音说话了:“麻狗,你也要偷人啊?”

我吓出了一身汗,睁开了眼睛。

月亮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我看见了,南瓜旁边的草丛里躺着一个女人,她的身上还压着一个男人。

我的腿有点软,所以我没有跑远。树和石头好像都开口说话了,在给我壮胆。我不再害怕,又悄悄回到那儿。我不是惦记着那一个嫩南瓜,而是惦记着那一对狗男女。我趴在地上,听见那女人在不停地叫唤。我以为她很疼,却又听见她说:“使劲!你的牛劲到哪儿去了?使劲……”

他们完了事,却说到我了。

女人说:“麻狗那小贼货,别把我们的事说出去了。”

男人说:“他偷他的,我们偷我们的。”

女人说:“我们这不叫偷。”

男人问:“那叫什么?”

女人说:“我们这叫‘打平伙!”

“打平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简单地说就是平摊饭食,至少得一人出一道菜。他们都脱得光溜溜的,这等于说,他们一人出了一头脱了毛的肥猪。

我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却没有朝他们撒过去。

他们没有发现我,穿上衣裳走了。我找到了那个嫩南瓜,搂着它睡了一会儿。嫩南瓜受了惊吓,就像个胆小的小女人一样。我没有脱光衣裳,所以,我和嫩南瓜不算“打平伙”。嫩南瓜却是光溜溜的,皮肤细腻极了。风吹过来,我怕它凉着了,就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没有把嫩南瓜带回家,我得让它养着。

那以后,我越来越喜欢在夜里出门了。

麦地在说悄悄话。

石头在喊叫。

稻草在呻吟……

在苞谷地里,我听见男人对女人说:“你这身上啊,都没长骨头……”

在果园里,我听见女人对男人说:“你把我吃了吧,骨头都不要剩……”

这就让我犯糊涂了。女人身上,到底有没有骨头呢?

2

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秘密偷回去,全都藏在床上了。我常常大半夜睡不着,恐怕已经让他们带坏了。

我并不是每天夜里都会出门。我窝在家里的时候,屁股就像扎了麦芒一样。野地里也并不是随时都有好听的故事在等着我,但是,我出去听听虫子叫,听听庄稼拔节的声音,也比在家里听舅母说话好。

我十八岁那年,天黑以后窝在家里,出事了。

那会儿是夏天,蚊虫的叫声就像地上过飞机一样。我想变成一只蚊虫,飞到姐姐的卧房里去。我知道姐姐正在洗澡。舅舅和舅母已经睡下了,我大概昏了头,把贼影子贴在了土墙上。我的一只眼睛在墙缝里看到了,木盆腾着蒸汽,灯光变成了水雾。姐姐背对着我,我只看到了一团模糊的白亮。

我正要换一只眼睛看,树条子落到了我的背上。舅母的嘴差点咬上了我的耳朵:“你怎么不去死!”

我从家里跑了出去,在老松树下面躲了一夜。姐姐要结婚了,却把我害成这样。那个要来倒插门的货嘴巴有点歪,他见到我时都不大愿意和我说话。他哪里知道,我对这个家的贡献有多大。那段日子,我成天想着姐姐的新婚之夜,想着她就要和那个歪嘴“打平伙”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就忘记了她是我的姐姐。她其实是我的表姐,何况我并没有看到什么要紧的。我睡在草丛里,蚊虫叮着我身上的伤痕,我也懒得拍打。我想我真是一个混蛋。

那个歪嘴,更是一个混蛋。

我听见了舅舅的喊声:“麻狗!麻狗……”

麻狗这个小名,据说是舅母叫开的。我的爹妈最初给我取的那个小名,舅舅是知道的,但他也一直叫我麻狗。那条麻狗要是早知道我会坏了它的名声,大概不会把人带进花生地。我却并不领它的情。我就是饿死在花生地里,也比这样活着强一百倍。

是啊,我怎么不去死呢?

我从前睡在这儿梦见过自己死了,这一次,我却是真想了想死。人死了要是真能上天,就可以把这地上该看不该看的都给看了。但是,谁知道呢?

鸡叫二遍了,我打着空手回到家里。我怎么会想到,我已经被赶出家门了。舅舅大概一夜没睡,他让牛圈变成了我的新家。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变牛去吧!”

牛圈是独立的一间土墙房子,离老屋大约十丈远。牛得病死了,牛粪也已经下了地。一架木床,一口铁锅一只碗一双筷子,一把锄头一把镰刀,加上半年的口粮,这个家已经很像样了。我知道,这就算是分家了。那么,我已经是一家之主了。我在地上铺了一层泥土,把牛粪味儿压了压。我搬来三个石头支起了锅,然后自己动手砌了一个灶台。我还弄来一些旧报纸糊在墙上。牛圈原来没有门,我用树条子编了一道柴门。树条子是舅母打我的主要凶器,我用铁丝把它们捆绑起来,我想我的苦日子到头了。

我没有变牛,反倒是从牛变成了人。换句大话说,我要重新做人了。舅母管不着我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偷下去?我是一个社员,出工的时候格外卖力。我收工回来,没事就看一看墙上的报纸,找一找认得的字。

牛圈里缺一盏灯,我总不能摘几片树叶做一盏灯。天气越来越热,我常常在夜里爬上老槐树歇凉,从高处望着老屋。歪嘴已经来做上门女婿了,他和姐姐的卧房总是老早就熄了灯。姐姐让一个歪嘴拱上了,这让我比挨打还要难受。

我在大白天进了他们的卧房,把煤油灯拿走了。我是趁着没人的时候进去的,我觉得这不算偷。我从前的那间卧房里一直没有灯,大概没人想过我也需要一盏灯。我有了一盏灯,却发现它并没有用,灯光会在夜里把歪嘴招来。我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灯埋了。

歪嘴还是在夜里来了。他说:“你怎么不把灯点上!”

“要灯干什么?”我问,“夜里有什么,须要点上灯看?”

歪嘴答不上来了。

我的眼睛不大争气,嘴巴却好使得很。我说:“你来了,我还用得着拿灯照着,才知道你长什么样儿?”

“你过的这日子,点一盏灯,还真是一个笑话。”

歪嘴离开以后,我想想他这句话,差点把那灯从地下刨出来点上。

我已经习惯摸黑,事实上,我在夜里有点害怕亮光。有一次,我梦见地下的灯发了芽,长出了一盏大灯,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我惊醒过来,好一阵都没有弄明白,我是想一直这样黑下去,还是想要灯光照亮。

姐姐就像一盏晃眼的灯,我一见她就赶紧埋下头。我知道,尽管我一再让她伤心,她却是反对我住进牛圈的。我还知道,她已经在托人为我介绍对象了。

一个女人要是愿意嫁到一间牛圈里来,那么,她一定比一头母牛还要蠢。同样,我要是不愿意倒插门,我干脆就是一头牛。

姐姐对我说:“你给我把头抬起来!”

我抬起了头。我已经懂事了,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偷眼看她了。

我去相亲时少不了两件东西,一是要带上大名,二是要穿上新衣裳。我的大名一直像是偷来的,偶尔让人叫一回都像是被揭了短。我从记事起就没有穿过新衣裳,姐姐只得给我拿来一套歪嘴的新衣裳。尽管我讨厌那个货,但我还得打扮成他的模样,去走他倒插门那条路。

我和姐姐天不亮就出发,去二十里外的一个公社相亲。我的名声大概已经传到了三十里外,所以,我就是穿着新衣裳心里也在打鼓。我在场镇上见了女方一面,心里立即就踏实下来。我们生产队的姑娘没有那么丑的,我们大队也没有。我们公社可能有,但我没有见过。她要是早说不同意,我就不会请她上饭店吃一碗面。饭店里的人多得快要挤破脑袋,都像是刚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我刚把两碗面抢到手就被人挤开了。我这是第一次花钱买东西,两角钱却没有交出去。

那个丑姑娘并不知道这个,也不一定知道我更多的底细。我本来想对她亮一亮口才,但她不愿意和我说话,只和姐姐说了几句什么。

姐姐舍不得上饭店,一直饿着肚子。两角钱是她给我的,我本来想还给她,但我害怕引起她的误会。她的脸色不好,这就是说,那个丑姑娘没有看上我。

往回走的时候,姐姐对我说:“你那眼睛,该闭的时候不闭,该睁的时候不睁。”

我不该看她洗澡。她走在前面,我也不该看她好看的背影。

姐姐说:“人家嫌你的眼睛有问题。”

我没有说话。脚下是一段陡坎,我不敢闭上眼睛。

姐姐说:“你的眼睛和嘴巴是死对头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就不能睁着眼睛说话。我觉得这不算什么问题,我的眼睛又没有瞎。事实上,我的手和脸才是死对头,我的手已经把我的脸丢光了。

我出了一趟远门,上了一次饭店,吃了一碗面条,还赚了两角钱。这可是我这辈子的第一笔钱,我把两张钞票塞进了墙缝里。我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分的粮食勉强能够糊口,但还没有分过一分钱。我在夜里把那两角钱从墙缝里抠出来,让它们陪我睡觉,天亮起床以后再把它们塞回墙缝里。墙缝多的是,那钱从没有在一个固定之处藏身,我却从没有记错。屋内不会起风,不会把钱吹走。屋外起风了,有时候会把钱吹到地上,但很容易找到。

我一共相过六次亲,每一次都要麻烦歪嘴的新衣裳,并且每一次都是奔着倒插门去的。总之,没有一个女人看上我。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姿色,也没有把我打上眼。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生得并不丑,眼睛的毛病也算不上什么残疾。我承认我是一个贼,但是,比我名声更坏的贼都有老婆。说到底,我还是太穷了。即便是倒插门,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要一个从牛圈里出去的男人。

我爹我妈就是让穷害死的,我不能再穷下去。

我没有别的办法过上像样的日子,还得靠我的手。

我又在夜里出门了。我却像新手上路,有点害怕了。从前,舅母是我的靠山,我的心里有底。现在没有人为我担着了,我只得自己给自己打气。我跑得更快了,很快就尝到了单干的甜头。从前我是为别人偷,现在我是为自己偷。从前我小偷小摸,现在我大手大脚。我白天上山砍树。我半夜下塘摸鱼。我蹿上房梁取香肠。我溜进蚕房摘蚕茧。我混进外地放过来的鸭群里,从鸭子的屁股下面捡鸭蛋。我爬上走夜路的卡车,有什么往下掀什么。要是有个买家,我敢把大队的抽水机和手扶拖拉机卖了。

我没有偷过鸡。我有本事让它们不叫,但那得一把拧住它们的脖子。我这辈子和鸡有缘,我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我也没有偷过牛。我要是偷一头牛回来,我就得把牛圈让给它。

我不能偷一堆东西回来,在牛圈里办一个展览。我得把那些东西换成钱,那是一件既麻烦又冒险的事。我白天要出工,我只能连夜把到手的东西处理掉。总之,公家的卡车老往公路上掉东西,有粮袋有木材,有腊肉有肥猪,有摔不坏的鸡蛋和鸭蛋,还有摔不坏的瓦,而这些恰好都让我捡着了。当然,没有哪个是傻子,谁都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但当一头肥猪只值一只猪仔的价钱,谁都会装糊涂说不捡白不捡。

歪嘴跟踪过我,他大概想知道我把钱藏在哪儿。他在夜里躲在暗处监视我的时候,我从墙缝里抠出那两角钱,从柴门闪出去。我在老槐树下面东张西望,然后把钱藏进树洞里。我躲在柴门后面,瞌睡都上来了,歪嘴才从老屋那边猫着腰过来,把手伸进了树洞。

我从柴门里走出去,说:“那是我的钱。”

歪嘴都吓得结巴了:“凭什么,说是你的?”

“那是我藏在那儿的。”

“这树,又不是你的。”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你为什么不把钱放在屋里?”

“钱是好东西,我不能让它跟着我住在牛圈里。”

他那歪嘴里溜出了一丝儿气。

我知道他那嘴打不成口哨,就当着他的面打了一声口哨。我说:“你辛苦了一趟,那钱归你了。但你要记住,你也是一个贼!”

他还真把钱拿走了。这个货!

我靠在老槐树身上,心疼极了。我伸手在树洞里摸一摸,竟然有一角钱。歪嘴还真是个新手,他只拿走了一角钱。

我要在歪嘴面前露一手,把那一角钱拿回来。我趁着老屋没人,又一次溜进了那间屋。箱子是锁着的,但我断定钱没在那里面。我趴在地上,看见床下有一只小木凳,上面放了一本书。我把书拿出来,差点叫出了声。书里夹了一叠钱,一共是六元七角。我那一角钱也在里面,我一眼就认出它来。我就像是来救它的,结果把那些钱全都救走了。我把书放回原位,溜进了我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屋角有一个破罐子,让烂蓑衣烂棉絮捂着。歪嘴做梦都不会想到,我的钱都放在他的眼皮底下,放在一个破罐子里。那是一间偏房,门并没有开在院内,每一次我都是后半夜去的,但照样是非常冒险的。我在那破罐子里存了多少钱,我的心里有一本账。要是以钱多钱少来划成分,我说不定已经成了富农,歪嘴依旧是一个贫农。

这一次,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没有惊动我那宝贝罐子。我把歪嘴的钱带回牛圈,藏进一只烂布鞋,然后把它穿在紧靠屋角的那只床脚上。

我又有好戏看了。

歪嘴大概和我一样,也在夜里让钱陪着睡觉。当天夜里,他就发现钱没了。我躲在柴门后面,看见他的影子从老屋闪出来,把老槐树纠缠了好一阵。然后,他来到我的屋外,小声叫我的大名。

我上床睡下了,然后,我装作刚醒过来的样儿爬起来。我打开柴门,说:“我正在做梦,还以为你在叫哪个干部呢!”

“你把我的钱还我。”

“你把话说反了。”我说,“你把我的两角钱还我。”

“你说两角也行。”他的声音更小了,“你还我六元五角,就行了。”

“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他好像要哭了:“不是你,是谁?”

我问:“你把钱放在哪儿?”

“书里。”

“我不看书。”我说,“我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

他转过身,低着头走了。

“你在屋里好好找找,别放错了地方。”

我说完这句话,立即就后悔了。他要是到每间屋里去找,我的那些钱就没救了。

天一亮,姐姐就来找我了。她说:“这天底下,就数你有良心。你帮我把钱找回来!”

我差不多一整夜没睡着,一双红眼睛都不敢看她。我说:“姐姐,三天之内,你等我的好消息!”

一天还没过完,太阳还没落山,我就把钱还给了姐姐。我一共给了她六元八角,这就把吃面条的账也结清了。我没有说钱是在哪儿找到的,我知道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她把钱捏在手上,都没有看一眼,好像那是一团牛粪。她也没有正眼看我,说:“你要是需要这钱,就拿去做一身新衣裳吧。你总不能一直穿着别人的衣裳去相亲!”

我把眼睛闭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梦。我爬到了一棵树上,才发现自己没穿裤子。树下挤满了明晃晃的火把,地上冒出了亮闪闪的灯。树光秃秃的,枝梢都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好像已经生出了翅膀,可以飞到天上去了。我扑向空中,却直端端掉了下来。

我惊叫了好一阵,泪水滚了出来。

没过多久,人民公社摘牌了,土地承包下户了。我分到了责任田,白天也单干了。我在白天拼命干活,在夜里不出门了。我都二十好几了,才有了自己的一盏灯。夜晚照样难熬,我就让灯一直守着我。我却忍不住要去看我那宝贝罐子。那是一个小被窝,我真想钻进去睡一觉。

我不能一直住在牛圈里,但我也不能急着露富。大家都看到了,我在责任田里是卖力气的。

我差不多刚挣下一张门板,就不愿再等下去了。

这一次,我要去偷我自己了。

后半夜,我溜进老屋那间偏房,在罐子面前跪下来。我脱下衣裳把钱包起来,身后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

“够了。”

我一屁股坐在烂棉絮上,看见门口堵着一个黑影。

“修几间瓦房,够了。”

我这才听出来,这是舅舅的声音。

“我替你数过几遍了。”

我看不清舅舅的表情,但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来,他是向着我的。我每次来这儿连蚊虫都怕惊动了,没想到他早就把我盯上了。

“收手吧。人一辈子,还得靠两只手吃饭。”

舅舅丢下这句话,从门口消失了。

我光着上半身,抱着衣裳回到牛圈,把钱抖落一地。我点上灯,再把钱一张一张捡起来。我数了三遍,和我心里的那本账一分不差。原来,舅舅一直为我守着这钱。我这才知道,我有多么好的一个舅舅。

我修了三间瓦房。我本想离老屋远一点,但宅基地不是可以随便挑的。我搬进新房不久,牛圈在夜里塌掉了。

我有了新房,还有了新衣裳,就有人上门来做媒了。我的新衣裳穿过好几次,结果还是白穿了。女方不是嫌我名声不好,就是嫌我年龄偏大。

结果,我还和住在牛圈里一样。我说不定真要打光棍了。

我的女人,却突然送上门来。

3

女人名叫水莲。

春节刚过,水莲带着儿子麦穗来老屋走亲戚,过了十来天都没有回去。

老屋又分家了,舅舅和舅母一家,歪嘴和姐姐一家。

我从前没有见过水莲,后来我知道了,她是歪嘴的隔房堂嫂。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站在一棵桂花树跟前,抬头望着天空。桂花树在老槐树旁边,那会儿没有开花。

麦穗已经满六岁了。他每天都会跑到我的新房里来,不停地问这问那,话多得像黄豆雀儿。我看出来了,他不过是要看我闭着眼睛说话的样儿。我问他话,他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我白天有做不完的活路。我是个勤快人,我靠两只手吃饭了。我还做不到在夜里不出门,但我不会叫上什么东西回家。我不过是喜欢那样走一走,听一听。我要是每天夜里都待在屋里,恐怕会憋出什么病来。

我在夜里正要出门,却被姐姐堵住了。

我住进新房以后,姐姐来看过一次,一句话也没说。这一次,她劈头就说:“屋里没个女人,这哪像个家!”

我说:“我正要去偷一个回来。”

“我家里有个现成的,你敢不敢偷?”

姐姐说了几句,我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水莲的丈夫为野女人惹了事,连夜逃跑了,六年杳无音信。水莲有病,不能做农活,承包的责任田差不多撂荒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姐姐说:“她对我说,她的男人就是还活着,恐怕也不会要她了。”

我问:“她比我大吧?”

水莲已经三十岁了,比我大三岁。姐姐说:“女大三,抱金砖。”

我又问:“人家愿意?”

“我还在做工作,我妈也在帮你做工作呢!”

我出一口长气:“还真是偷……”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你怕多偷这一次?”

我的脸色大概不大好看。我说:“我有点亏……”

姐姐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挑肥拣瘦,你就等着打光棍吧!”

我傻头傻脑跟着她走。她停下来,口气也缓下来:“你要是想通了,明天中午就做一顿饭,替我待个客。”

那天夜里,我并没有多想什么,再怎么想我也是这个命。我把家里收拾干净,差不多到了半夜,就没有出门。

天还没亮,我就爬起来准备午饭。我的菜做得还不错,这也是舅母调教出来的。

我换上一身新衣裳,向老屋走过去。我在老槐树那儿碰见了歪嘴,听见他说:“你走夜路的时候,踩到什么了?”

我打了一声口哨,然后大声叫起来:“姐姐,开饭了!有腊肉,有香肠,有糯米,还有韭菜炒鸡蛋!”

我回到家里等了一阵,姐姐领着水莲和麦穗过来了。

水莲个子不高,但脸盘不错,身条也不错。她比姐姐还好看一些,只不过有点病恹恹的。她吃得很少,可能是没有胃口,也可能是有点害羞。

姐姐还没有生养,她有点喜欢麦穗。她逗麦穗说话,麦穗却一句话也不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管得住自己的嘴,但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的眼光在水莲身上溜来溜去,可能让麦穗看出什么来了。他突然用筷子指着我,说:“你说话的样儿难看死了!”

我赶紧讨好他说:“过年的鞭炮还有,我去拿……”

他捂住耳朵,叫起来:“你家的鞭炮难听死了!”

水莲并没有管一管她的儿子,还笑眯眯的。

麦穗拽着水莲,回老屋去了。

姐姐看着我,问:“行?”

我闭上眼睛,点了一下头。

天擦黑,姐姐又过来了,那样儿就像是来销赃的。她小声说:“等麦穗睡着了,我就把她送过来。”

春天的夜晚还有点冷,我在屋角生了一堆柴火。我还给灯添满了煤油。姐姐领着水莲过来的时候,都后半夜了。我不能让自己的喜事也像做贼似的,就把那一挂鞭炮拿出来放了。

那个夜晚不算是我和水莲的新婚之夜,因为我们在火堆边上一直坐到了天亮。她把灯吹了,但火光照着我们。她担心麦穗醒过来后找她,一直留意着老屋那边的动静。

她说:“我看出来了,你喜欢麦穗。”

我说:“他是你的儿子,我当然喜欢。”

她说:“你对麦穗好,就等于对我好一百倍。”

我不停地往火堆里添木柴,自己身上的火也越燃越旺。我生怕说错了什么,却听见自己说:“我愿意做你和麦穗的一条狗!”

她轻轻叫了一声:“麻狗。”

我对她说了我的大名。她却又叫了一回我的小名,然后扑哧一声笑了。我也笑了,要不是赶紧闭上眼睛,就让她看见泪花花了。

我这才知道,我的小名并不难听。

我们一直说到了天亮。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我就像在梦里一样,都不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

麦穗一大早就过来了。他一脚一脚踹着鞭炮屑,就像要让地皮炸起来。

我对他说:“我去给你买鞭炮……”

“炸死你炸死你!”他的喊叫就像放鞭炮一样,“我拿它炸死你!”

水莲搂抱着麦穗,差不多一个上午都没有松手。她小声地说着话,我只听见了一句,他们来我这儿是走亲戚的。

还好,他们在我的新房里住了下来。

白天,麦穗和水莲寸步不离。夜里,麦穗把水莲拽进他们自己的屋,然后闩上门。

我在心里记着数,过了七个夜晚,我才真正做了男人。

家里有了一个女人,那七个夜晚一个比一个难熬。我虚掩着门,留意着另一间屋的动静。那屋里好像并没有住人。

我的瞌睡来了,水莲却悄悄进来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醒着的,所以没有点灯。水莲钻进了我的被窝,好像是趁黑来摘瓜的。她摸摸捏捏,轻一下重一下,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瓜。她还没有拿定主意,却把冬瓜南瓜西瓜丝瓜黄瓜都惊动了。我变成了一大堆瓜,朝她滚了过去砸了过去……

她下床走了,我才确定不是在做梦。天老爷,我也有女人了!

麦穗在白天里还偶尔和我说一两句话,但是天一黑,他就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水莲站在儿子一边,或者,她装作站在儿子一边。我在夜里都留着门,不过都白留了。我不知道,是她的儿子不要她过来,还是她自己不愿意过来。

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但是,他们却像客人一样。

油菜开花了。麦穗用湿泥做了一个小蜂巢,去油菜地捉蜜蜂了。水莲在院坝里搭一条板凳,坐着晒太阳。我在家里磨蹭着,不急着去下地。

“天气暖和了。”我说,“夜里,我们到外面去。”

水莲眯起眼睛,好像被太阳晃着了。

我接着说:“你不知道,有人在野地里‘打平伙……”

“什么?”

我挤到板凳上去,紧挨着她坐下来。我才说了一个头,她就朝我的脸上吹一口气,又轻轻揪一下我的眼皮。

“你一说话就闭上眼睛,我喜欢这个样儿。”

我闭上了眼睛,却什么也没说。

“这毛病,是摸黑留下来的?”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睁开眼睛,却不敢看她。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那,都过去了……”

太阳晃花了我的眼睛。我不清楚她都知道些什么,但我听得出来,她不嫌我。

她又朝我的脸上轻轻吹一口气,把话头岔开了:“我怕黑,夜里不敢出门。”

我立即来劲了:“有我呢!”

“我怕你呢。”她做样儿往一边挪了挪,“你那哪是打平伙。你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

太阳照在身上,热烘烘的。

“我有病。”她扭头四下看看,“那个,第一次那样,可不行呀……”

“我保证,夜里出去,一朵花一苗草都不伤。”

她往我身上靠了靠,说:“那,也得等月亮。”

“我等。”我说,“我等得住。”

“打平伙,那得带上吃的。”

“带什么?你说。”

“我带盐水煮花生。你带什么呢?”

“我和你一样。”我说,“我也带盐水煮花生。”

麦穗把几只蜜蜂关进泥巴蜂巢,带回家来。水莲不停地揉着胸口,说蜜蜂会憋死的,叫他快把蜜蜂放了。我赶紧下地去了。

我又在心里记着数,过了五天,水莲在夜里跟我出了门。

那天夜里,麦穗睡下了,我在院坝里看天。月亮逗了逗我,躲进了云里。门轻响一声,水莲从屋里出来了。

我拱到她身边,说:“姐姐,跟我走……”

一粒花生米喂进了我的嘴里。

我把她扛在肩上,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你放我下来。”她悄声说,“我跟你走。”

我把她放下地,捉住了她的手。那手凉丝丝的,我不给她捂热了就不会松开。

她说:“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是你?”

我还没有吃完那一粒花生米,口齿不清地说:“我不是我……”

“那,你是谁?”

“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那,我是谁?”

“我的命。”我说,“你是我的命!”

她想挣脱我的手,我却不让。她说:“我想喂你花生……”

我这才闻到了盐水煮花生的香味儿。我说:“你让我闻闻香,我就饱了。”

“你的花生呢?”

“我只顾看月亮了。”

“那,平伙,怎么打?”

我说:“我出我,你出你……”

她踮了踮脚,朝我胡乱吹一口气。

我们到了老松树下面,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老松树的林权已经划归给了我,三角地也成了我的责任田。地里种的是油菜,花都快开过了。水莲坐在树根上,我坐在她脚边的草丛里。她逗我说话,然后把花生米喂进我的嘴里。从前,别人趁我闭上眼睛说话,往我的嘴里喂过稻草喂过蚯蚓,喂过泥土喂过石子,却从来没有喂过可以吃的东西。我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花生。我再也忍不住了,从草丛里跳起来,把她抱进了油菜地。

春天的夜晚是暖和的,她却有点怕冷,只为我脱了一点点。她除了喘气,连蜜蜂那样的哼哼也没有。我只要稍稍使劲,她就朝我的脸上吹一口气。

结果,我们还是把油菜花伤了一些。

她在我耳边说:“这要是让人听去了……”

“不怕。”我说,“我们这不是偷。”

她不吭声了。

“我有了你,不会再偷了……”

盐水煮花生已经吃完了,她让我吃了吃她的嘴。她说:“你这回偷的,是你自己的。”

那好,我要再偷一回,她却不依了。

我们回到家,看见麦穗站在月光里。

“我们看哨去了。”水莲对麦穗说,“夜里,有人偷我们家的胡豆。”

麦穗指着我说:“他再偷回来就是了!”

这一回,水莲生气了。她对儿子吼叫起来:“他从来都不偷!”

我大半夜都没睡着。我出了屋,听见了另一间屋里的说话声。那是水莲在说话,一句也听不清,我却知道都是好话。

麦穗上小学了,我和水莲就有机会在白天里上床了。我也看出来了,不管是在地里还是床上,水莲都不大喜欢那个,她不过是在将就我。但是,她喜欢听我说话。我这才知道,我的肚子里原来藏了那么多话。我的爹妈是怎么撂下我的,我的舅母是怎么打我的,我从前在夜里是怎么叫上东西回家的,我都对她说了。我说我是因为没偷回一只鸡被赶进牛圈里的。她喜欢听我在夜里偷来的那些男人女人的故事,我就一遍一遍地说,添油加醋地说。她常常开心地笑出声来。

我被人扒了裤子的故事,却把她惹哭了。

我赶紧哄她说:“这是我瞎编的。”

她抹掉泪水,说:“我早听出来了,你的好多话都是瞎编的。”

我说:“我再也不敢了。”

她说:“你不是一个贼,你没有偷过东西!”

事实上,她还没有和我见面,就从歪嘴那儿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她说:“人家也没有恶意,你不要记在心上。”

我听出来她站在歪嘴一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问:“当初,你为什么不嫌我是个贼?”

她说:“那会儿,我正想有个人把我偷走。”

“我那歪嘴姐夫欺负你了?”

“这会儿,你正欺负我呢!”

我听她这样说,就不再问了。我并没有多少时间翻闲话。这个家来得不容易,现在可不是我一张嘴巴吃饭。她有病,我不让她做一丁半点农活。我也不让她上灶,因为麦穗喜欢吃我做的饭。我在地里和家里两头忙着。从前我在夜里奔跑,现在我在白天奔跑。我在路上跑来跑去,就像救火似的。

“麻狗,那女人白天黑夜都是你的,你急什么?”

我哪有时间搭理这样的混账话。

水莲的那一个家在十几里外,那儿有房子有责任田。那房子我顶多看上一眼,那责任田我却得管起来。我一个人把两个家的农活全包了。

我去那边下地得带上干粮,鸡还没叫就得动身。

一次,我没拿准时间,到了那边地里还是半夜。我没能耐摸黑锄草,又怕让人当成了贼,睡在地上都不敢大声出气。白天太阳很大,我的嘴里都快冒烟了,我才向一口水井走过去。一男一女站在井边说闲话,女人故意大声说:“水莲她有什么病?她那就是个懒。女人一懒,什么臭男人都会要……”

我立即转身往回走。我得留一点口水养舌头,要不,我会朝那臭女人脸上啐一口。

我锄完草,太阳已经落山。我扛着锄头一路飞跑,只想尽快见到水莲。她肯定又到老松树那儿等我了。我还在半路上天就黑了。她不敢在天黑以后待在野地里,可能已经回家了。

“麻狗……”

我听见了水莲怯生生的喊声。

我撂下锄头,朝她的影子扑了过去。

她在我的怀里颤抖着,好一阵都没有止住。她不停地用哭腔说:“我害怕,我害怕……”

“我回来了,回来了……”

三角地上的苞谷比人还高,我把她搂了进去。她软得像一根面条,只好由着我。她又像是要奖赏我,叫出了声。

我们在地上坐起来,我才闻到了盐水煮花生的香味儿。

她抱怨说:“人家给你带吃的来,你倒好,只顾得上吃人了……”

“你比盐水煮花生,香多了……”

一粒花生米,把我的嘴堵上了。

我们从苞谷林里出来的时候,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她的手总是那样,有点凉。她的声音也有点凉。她说:“你要是能够把我的病偷走,就好了。”

我松开手,在地上摸到了锄头。我说:“你那不叫病。真有什么病敢来缠你,我一锄头挖了它!”

她说:“我恐怕要连人带病被挖走了。”

我握着锄把,就像握着一杆枪。我问:“谁?谁敢?”

“阎王爷。”

“阎王爷在天上。”我望了望黑黢黢的天空,“天那么高,他下不来!”

4

水莲身体有病,但我回到家里,总能看到她的笑脸。舅母大概觉得我有一点出息了,也给我笑脸看了。

我不记得舅舅什么时候对我笑过。他可能要对我笑了,却是说死就死了。

乡下也通电了。舅舅在公家的电线上接自家的电线,被电死了。我知道,这叫偷电。他一辈子大概就做了这一件胆大的事,大概就偷了这一回,却把命搭上了。

地上多了一座坟。夜里的那一声咳嗽,还有堵在门口的那一个黑影,已经被埋上了。我在夜里醒过来,一想起舅舅就会想起这个,还有当时他对我说的那一句话。

“人一辈子,还得靠两只手吃饭。”

他却又像是让这一句话给害了。

我这样想下来,就糊涂了。我当然知道,人都不是一个样儿的。我好像有两个舅舅。

但是,我只有一个水莲。

我也知道,水莲并不总是笑着。她一个人看天时的样儿,让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紧。她的病就在胸口那儿。她对我说,她这辈子恐怕靠不上自己的两只手了。

我说:“我的手就是你的手。”

我的手上长满了老茧,却攥不住钱。粮食,蔬菜,水果,还有猪,赚不了几个钱。歪嘴已经靠贩卖果树苗发了财,才两三年时间,他就把家搬到乡场上去了。不过,我的好日子也已经开始。我有了水莲,渐渐地,村里都有给我笑脸看了。

水莲舍不得花钱弄药,却喜欢我给她买好看的衣裳。她喜欢穿穿戴戴去赶场,一去就是大半天。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不时抬头望着路口。她回来了,远远地,我看不清她的好脸盘,但我看得清她的好身条。太阳就要落山了,她走得那样慢,我担心她还没到家天就黑了,赶紧飞跑过去接住她。

我想太阳在天上多待一会儿,好让更多的人看到我和水莲一路回家。

她一次比一次回来得早,却一次比一次走得慢了。

一天夜里,水莲等麦穗做完作业睡下了,到我的门口来了。

“麻狗,跟我走。”

青蛙在星光里叫着,天上地下都密密麻麻的。

我们没走多远,在自家的地边上坐下来。脚边有一个嫩南瓜,我们都怕伤到了它。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一些话都让青蛙抢去了。露水越来越重,她的话湿漉漉的。

“你是个好人。”她说,“我走以后,麦穗会孝顺你的。”

我好像一直在做梦,突然被她的话吓醒了。近处的青蛙也突然不叫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咚的。

“你要到哪儿去?”

她望着星星,说:“我可能要到天上去了……”

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就使劲摇了摇头。星星让我摇落了一颗,从头顶溜了过去。

她说:“我自己知道,我的病在往高处走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揉着她的胸口。我说:“你这不是个病,你这其实是个当娘娘的命。你这辈子就等着享福吧。现在我没有本事让你享福,等麦穗长大了,他会让你享福。娘娘,我的娘娘,我听你使唤一辈子……”

“麻狗……”

我就不说了,那只手也停了。

她缓一口气,说:“麦穗他爹,比你差远了……”

我从没有向她提起过那个人。我说:“我不好。”

“他只顾他自己……”

我接着揉她的胸口,不说话。

她说:“你对我们的好,我已经记下了。麦穗长大了,他也会明白的……”

“你一定要好起来。”我用哭腔说,“我命苦,刚有了一点脸面……”

“我原指望,给你生一个孩子……”

我哭起来:“等你好了,再说这个话。”

“恐怕没指望了……”

她不往下说了。我以为她一直在看星星,她却把眼睛闭上了。我叫她,摇晃着她,她都不吭一声。她的身子热乎乎的,却软溜溜的。我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踩坏了那个嫩南瓜,差点跌了一跤。

我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我腾不出手来抹泪水,只管高一脚低一步胡乱走着。我还不停地胡乱说着。我要她给我生一个儿子,又说麦穗就是我的儿子。

我就那样把她抱回了家。

麦穗还没有睡,“哇”一声哭起来。我刚把水莲放到床上,他就扑过来,对我又踢又骂。

水莲醒了过来,突然喊了一声:“麦穗!”

那一声喊,把我吓住了,也把麦穗吓住了。

水莲的声音立即小下来:“麦穗,你来打我……”

麦穗不哭了,说:“我去请医生!”

我还真不如一个孩子。我要去请医生,水莲却叫我等天亮再说。

我差不多一夜没睡,隔一会儿就出屋去听一听。我听见水莲在说话,有一声没一声,却一直说到半夜。

我在村里只讨好两个人,一个是赤脚医生,一个是教麦穗读书的民办教师。他们两家叫我去做农活,我二话不说,比去自家地里跑得还要快。

赤脚医生看了水莲的病,把我叫到一边说:“这女人的病,还得上大医院去看。”

我要背着水莲去乡医院,她却要自己走着去。她走得很慢,走一小段就停下来。这几年我差不多是一路跑过来的,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乡医院的医生对我说:“你女人这病,县医院省医院都会是我这个看法。”

太阳落山了,水莲才同意我背着她回家。她让几包中草药偎在她的胸口。她的那颗心在我的背上跳着,又像轻轻揪着轻轻掐着。快到家了,她让我把她放下来。她不想让麦穗看见她是让我背回来的。

她对麦穗说:“你安心读你的书。我吃几副药,就好了……”

水莲的病还真有了一点起色。我下地的时候,她会选个好天气从家里出来,陪着我。她这不仅仅是要让我少一份担心。我知道,她还要让人家看一看,我们也是两口儿一块儿下地,我们也是成双成对的。但是,她就是想搭一把手拔一苗草,我也不准。她到了地里,我会让她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会尽量让她坐得舒服,比如弄来一堆秸秆,或是一堆藤子一堆草。我把背篼扣在地上,但她坐上去双脚够不着地,我就在地里刨一堆土,然后把我的衣裳脱下来铺上去。她不愿意坐,叫我把衣裳穿上。我说我嫌热,她就坐下来,看着我光着上半身干活。她已经很少像从前那样看天了。我也害怕她那样看天。我知道阎王爷住在天上,我说他下不来那是自己哄自己。阎王爷要是想到地上,就像石头一样砸下来了。

一天下午,水莲坐在地里的一堆苞谷秆上,一直看着近处的一座坟。我说了好几句话,才让她转过身来。

她说:“我一个人睡在坟里,没人跟我说个话,那有多可怕……”

我浑身的汗水一下子全没了。

她说:“现在这样,你在旁边,说着话,多好……”

我出气也不匀和了:“我会陪着你,一直说下去……”

太阳落山了,我想早点回家,她却要我再干一会儿。我正埋头挖地,听见她叫了一声:“麻狗……”

我抬起头,吓了一跳。

天还没有黑定,她却脱光了下半身,斜仰在苞谷秆上。

“麻狗,来……”

我扑过去,麻利给她穿上裤子。

“我想要……”

我再傻,也知道她这是可怜我。我把她拉起来。凉风吹过来,从她的身上经过,然后扑到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凉飕飕的,衣裳却让汗水湿透了。

我们一起回到家里。我先熬鸡汤,然后熬药。我相信鸡汤是最好的药。家里一时养不出那么多鸡,我已经上街买了几只回来。我是一口鸡汤也舍不得喝的。

水莲吹着一碗滚烫的鸡汤,一口一口。我要帮她吹,她却不让。她双手把碗捧起来,对我说:“你给我喝了!”

我双手接过来,喝了。鸡汤还有点烫,我却没有歇一口气。我是闭着眼睛喝的,咕噜咕噜,我好像在说着人世间最香的话。

我的碗里又多了一块鸡肉。

水莲说:“这是麦穗孝敬你的。”

其实我已经看见了,鸡肉是她自己夹给我的。我咂着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要水莲早点睡下,她却要等麦穗做完了作业才上床。我在半夜起来,还听见她在对麦穗说话。

药不管用,鸡汤更不管用。水莲的饭量越来越小,身条却有点发胖了。我横下一条心,要送她去县医院看病。但是,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起那笔钱。我瞒着水莲,去向村里的人借钱。我在水莲面前有说不完的话,但我在外人面前差不多不说话,所以,我在村里谈不上有什么人缘。结果,没人愿意借钱给我。

我也想过向姐姐借钱。水莲是姐姐介绍给我的,姐姐是我的福星。我却知道,姐姐没有生养,在家里没有地位,她那个家是歪嘴说了算。我偷过歪嘴的钱,现在我把自己送上门去,他正好把从前的气出了,然后说,没钱!

我急得团团转,就又动那个心了。我最好偷一头牛卖了。

水莲不知怎么看出了我的心思,脸色有点不好。她说:“你如果为了我,还往那条路上走,我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我那不过是借。”我低下头,“我向你保证,我会还上的……”

“你怎么还?”

我让她问住了。我只顾说大话,却也不知道怎么还。我抬头看她一眼,说:“往后,你会看到的。”

她大概见我的样儿可怜,脸色好了一点。她说:“你真要去借,我也不拦你。你的姐姐和姐夫,他们或许可以帮我们一把。”

我说:“你也知道,我和我那姐夫……”

她说:“我想,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再说,我还和他有着那一层关系呢。”

我望着她,那样儿大概更可怜了。

“我不是她堂嫂吗?”她说,“虽说是隔房的,但总比外人近一点,是不是?”

我自己要是得了病,我就是死上一百回,我也不会去向歪嘴借钱。我到乡场上去的时候,跑不起来了。

歪嘴成了暴发户,在乡场上修了一栋楼房。他家底楼开了一个小卖部,他正和一个来买洗衣粉的年轻女人有说有笑。他斜我一眼,说:“我家来亲戚了,来贵客了!”

女人也斜我一眼,走了。

姐姐没有在家,我就像说不来话了。我都不记得了,我是怎么说出口的。我听见歪嘴说:“家家门前都有一块滑石板。这世上,也没有哪个人是铁打的!”

我都不知道,他这到底是要借,还是不借。

“那不是你的女人,你却把她弄坏了,我看你怎么办!”

我转身要走,但一双脚好像钉住了。

“你不是会偷吗?”

我说:“我有了一个好女人,不偷了!”

他不再说什么,上楼去了。我以为他拿钱去了,但过了一会儿,他空着手下楼来。他说:“钱一多,就不好管了。我都忘记把一笔钱放在哪儿了!”

我已经看见小卖部的钱放在哪儿。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儿。

“我这个家你还没有来过,你不上楼去看看?”

“不就是个楼房吗?还赶得上北京城了?”

“你上楼去坐一坐,找一本书看一看。我家里的书,你知道放在哪儿。”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突然格登一声。

我是挺直了腰板上楼的,真像一个贵客一样。房间大概有三间,四间或者五间。三四道门都是关着的,卧房的门却是开着的。我站在门口看了看,床上没有我的姐姐。我直端端走了进去,双腿一软蹲在地上。我看见床下有一只红色塑料凳,上面放了一本书。我让一口气憋着了。我站起来,出了那一口长气。

我是被逼到这儿来的,追我的人已经到了楼下。

我又趴在地上,要在床下腾出一个藏身的地方。我刚把书抓到手上,一叠钞票就滑了出来。那声音就像突然钻出来一群蛇,我又从地上跳了起来。

一台落地式电风扇扛着一个大脑袋,不点头也不摇头。

一棵树的枝梢差不多堵满了窗口,天好像已经黑了。

这一次,我跪在地上了。我拿起了那本书。我倒要看一看,一本书里到底有多少个生字。书是写电影的,封皮上的女演员有点面熟。我翻着书,一页一页,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书里还有一张钞票,我没有让它也滑到地上去。

我等着身后响起脚步声。

楼下传来说话声。一个男人来买了一个肥皂,走了。

我不知道明亮的光线是从哪个方向来的。钞票撒在床下的地上,闪着萤火虫一样的亮光。我像狗一样爬了进去,钞票在身下发出树叶一样的声音。我好像又被人扒光了裤子,就一直向前爬,直到墙壁碰了我的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掉转身子,满眼都是钞票。这一回,我不是来救它们的,而是来请它们去救命的。我要救下我的女人,我愿意光着身子在一个火坑里爬一回。

接下来,我紧紧贴在地上,右手拈起钞票,然后交给左手。

我把书里那张钞票也拈了。我撕下那个漂亮女演员,用她的脸把钱包起来。然后,我把红色塑料凳放回原处,把没脸没皮的书放了上去。

我爬出来,站起来,抖了一阵身上的灰。

我拿着纸包下楼来,对歪嘴说:“这书,我借回去看一看。我一定会还你!”

歪嘴说:“你赶紧把偷来的女人给人家还回去!”

我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大摇大摆走了。

我知道歪嘴看不见我了,就跑起来。我在半路上停了一次,钻进高粱地把钱数了两遍。没错,四百九十元。书里和床下都不会拉下十元钱。歪嘴又忙中出错了,就像从前在树洞里偷钱一样。

我把那女演员丢在了高粱地里。

“我说的没错吧?”水莲对我说,“家家门前都有一块滑石板。”

这话从她的嘴里出来,就好听多了。我怎么好对她说,那个货,他可是逼着我在大白天做贼了。我做出高兴的样儿,说:“我还他钱的时候,会加上利息。”

家里又有了一只鸡,是舅母送过来的。我坐在灶前烧锅熬鸡汤,水莲陪着我。她不能大声说话,就紧挨我坐着。我不想再说钱,就说起了当年舅母不给我吃鸡肉的事。那故事不知讲过多少遍了,她打断我说:“你别记那个仇了。你只须要记住你姐姐那个恩就是了。”

我说:“这一只鸡,算是把那一只鸡补上了。”

“那会儿是一只鸡,这会儿却是鸡毛蒜皮。”

我想了想她的话,说得真好。她这样教下去,我迟早会有点出息的。我学着她说:“有的事,你以为是一只鸡,结果却是鸡毛蒜皮。”

她的身子向我歪了歪,好像黏在我身上了。灶前热得不行,她出了很多汗。我要她坐到一旁歇凉去,她却还有话要说。她说她已经跟舅母说好,如果我们定了去县城,就让麦穗在老屋住几天。

我说:“我们明天就去县城,去大医院。”

她说:“我们去了县城,住在宾馆里,你就别管我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

“宾馆里的床好得很呢。”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你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听明白了,说:“等你好了,我们再说这个话。”

她说:“要是大医院也没救,我就把麦穗托付给你了……”

麦穗在做作业,他没有到灶房里来。

阎王爷知道,我们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了。

我要水莲放宽心,说来说去,还是把自己说哭了。

她就又反过来劝我,没劝几句,她就说不出话了。

我赶紧把她抱到了床上。

鸡炖好了,她却是一口鸡汤也喝不下去了。

我坐在床上,抱着水莲不松手。麦穗一直哭着,用一把篾扇不停地给我们扇风。水莲的一丝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滑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我俯下头,用嘴把那一丝头发衔出来。她的嘴一直那样张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她的眼睛却慢慢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5

我的身世就是这样。

水莲去世那年,她三十三岁,我三十岁。接下来,直到今天,她没有离开过我,我也没有离开过她。

没错,我和水莲每天都在一起。

现在报纸都登了,还上了什么网,很多人都知道我这个“怪人”了。整整二十七年,每天夜里,我都要到水莲的坟前去,没有断过一次。

水莲葬在那棵老松树旁边。她入土的当天夜里,姐姐和舅母在家里守着麦穗,我在坟地里陪着水莲。月亮下面的坟头孤单单的,我却一丁半点害怕也没有。我以为自己一直在哭,好一阵才明白一直在说话。我望着月亮旁边的一片云,哀求阎王爷再下来一趟,把我也收走。

但是,我也到天上去了,麦穗怎么办?

我这才哭出了声。

“姐姐,跟我走!”我一边哭一边说,“跟我回家……”

第二天夜里,月亮没有了。舅母守着麦穗,我又摸黑去了那儿。我和水莲在一起,我不会有一丁半点害怕。我知道水莲的心里放不下麦穗,就只对她说麦穗。我说我就是变牛变马,也要供麦穗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上完大学再到外国去留学。

最后,我说:“姐姐,跟我走!”

第三天夜里,麦穗睡了,月亮又出来了。我小跑着去了那儿。那不是一座坟,那是在月光里躺着的女人。我搂抱着坟头,一声一声喊着“姐姐”。

“我每天夜里都会来陪伴你。就是天上下油,下刀子,我也会来陪伴你!”

我好像是睁着眼睛说这句话的。我一时拿不准,就把这句话又说了两遍,却依旧是嘴巴一张开,眼睛就闭上了。

没错,这句要紧的话,我一共说了三遍。

麦穗一个人在家,我不能在那儿久留。我说:“姐姐,跟我走!”

我在夜里走的路,就是这样重新开始的。

天黑以后,我换下破旧衣裳,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麦穗睡熟了,我就出门了。水莲一个人待在野地里,我得去那儿陪伴她。我动身晚了,胸口那儿就会一阵阵发紧。我对水莲说过她是我的命,我们现在是一颗心了。

还有,我要是在夜里不到水莲跟前去,说不定会去走从前那一条路。

方圆左近的人已经知道,我又在夜里出门了。渐渐地,我就难得在那条路上碰到人了。人家躲我,我却不躲人家。从前我在夜里只怕跑得不快,现在,我不紧不慢地走着,一步也不虚。不管天有多黑,我都不会点着火把,或是提着马灯打着手电筒。这是我一直要走下去的一条路,我得把每一步都记下来,就是闭上眼睛也要一步不差到那儿。我在树根上坐下来,然后开始说话,有一声没一声。水莲喜欢听我说话,也喜欢我说话的样儿,所以,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多,睁开眼睛的时候少。我那个样儿,大概和说梦话差不多。但是,我对她说的大都是当天实打实的事。

我说,我不再跑着去下地了。

我说,我用盐水煮了花生,一个人吃就不香了。

我说,我已经把钱还给歪嘴了,还多还了十元。我没有说我借钱时受的那一场羞辱,也没有说我还钱时说的那几句话。

我说得最多的,还是麦穗。我说,我在夜里出门格外小心,我不能让他以为我又偷上了。我说,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在夜里来这儿了。

麦穗的命比我还要苦,除了他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亲爹,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他的眉眼间有水莲的影子,他想妈的那个样儿让我的心都要碎了。有人故意当着我的面说,麦穗这孩子会毁在我的手上。我自己其实也担心得不行,害怕他哪一天放学以后不回家来。他还是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我只好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家里已经养了很多鸡,他隔三岔五就能吃到鸡肉。我连一根柴棍儿都不要他往家里带,我只要他把好成绩带回来。我一次一次对水莲说,麦穗今天的饭量又长了,做作业也很认真。

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想给麦穗的屋里生一堆火,又怕烟呛着了他。我只有往他的床上加被盖。夜里,风嘶叫着,雪花扑到了门前。我开了门,还没有走进雪里,麦穗的门也开了。

“你睡。”我赶紧说,“我看看雪。”

他却不关门,站在门口。

我退回来,关上门。我听见他的门也关上了。

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他要是再开了门,那就是他担心我的安全,并不是反对我到那儿去。

我开了门,刚走进雪里,那门又开了。

我回到屋里,上了床。我浑身暖和得就像刚烤火了一样。

我晕晕糊糊,差点睡过去了。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紧,我好像是跌下床的。

我憋了一顿饭工夫,才出了屋。

路已经让雪封上了,但我走的每一步都是踏实的。雪花揪着我的眼皮,寒风夹着一股股热气。那热气一口一口吹到我的脸上,我的全身依旧暖暖和和的。

“姐姐,我来迟了……”

一团雪从老松树上滑下来,砸在我的头顶。

“姐姐,跟我走!”

那是我在那儿待得最短的一次。我回到家,来不及抖一抖满身的雪,就走到麦穗的门口。我听见屋里有说话声。雪簌簌簌的,心咚咚咚的。我还是听清了,麦穗在说梦话。

他叫了一声:“妈妈……”

我回到屋里,连人带雪砸在床上,喊了一声:“水莲!”

我在夜里格外小心了,麦穗的门再也没有在我出门时打开过。

水莲走后三年,麦穗读完了小学,到乡场上去读初中了。这三年里,我每天主要的活路不是下地,而是做饭。我大概给麦穗做了三千顿饭,他大概对我说了三百句话。不过还好,谢天谢地,没有出什么岔子,我每天夜里都能给水莲报一个平安。

麦穗读初中以后就住校了。到了周末,他不是去了同学家就是留在学校,我给他送钱送米送咸菜去才能见上他一面。他偶尔回家来,我都高兴得像过年一样,至少得杀一只鸡。舅母告诉我,她的女婿和女儿都对麦穗很好。麦穗却从没有要过歪嘴给的一分钱,这可是给我挣足了面子。姐姐生孩子的时候,我给她送去了三只鸡。姐姐或许会把麦穗叫到家里去喝鸡汤。

舅母和她的歪嘴女婿关系一直不好,她不肯离开老屋去住楼房。她也不给我笑脸看了,一次一次劝我在夜里不要去那儿。

舅母说:“那女人就算是你的妈,你也算是尽了大孝了。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反过来,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没出息的人!”

舅母说:“现在,除了我,谁还肯给你介绍女人?”

舅母说:“睡在你床上的,那才是你的女人!”

舅母听说邻村一个女人守寡了,就到我家里来报喜。她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就骂起我来,连带着把水莲也骂上了。她说:“她的男人不知是死是活,她只能算你的半个女人!”

照她这么说,半个女人还算不上呢。我和水莲一起过日子的时间只有三年,我们甚至都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一个整夜。

舅母突然压低了声音:“她一个人去过乡上的医院,你知道?”

“她有病……”

“她是担心怀上了你的孩子。”

“这我知道。她有病,不能生。还有,政策……”

我知道自己在撒谎,就结巴了。我的眼睛睁了闭,闭了睁。

“我都看出来了,她在那边家里的时候,和那歪嘴……”

我突然发了火。我抓起一把扫帚,差点打死一只鸡。我说:“我不想听这些鸡毛蒜皮!”

舅母的脸就更难看了。她说:“我还不是起个好心,想让你忘了那女人!”

我说:“你可以打我骂我,却不准说水莲半个不字!”

那天夜里,我也和月亮赌起了气,它不出来我就不出门。后半夜,月亮还是不见影儿,我的胸口那儿越来越憋得慌。我差一点错过了一个夜晚,差不多是跑到那儿去的。我说麦穗第二天要回家,我在家给他做豆腐。其实,天黑以前,我就把豆腐做好了。

舅母给我编了一个瞎话,害得我对水莲也编了一个瞎话。

那以后,舅母一见我,就把脸扭到一边。我又看到了她当年打我时的那副表情,就不再到老屋去了。我只不过时不时要朝那边的桂花树望一望。

但是,桂花树被歪嘴卖进城里去了。

天快黑了,我扛着锄头回家,看见几个人把桂花树弄上了一辆卡车。歪嘴从老屋出来,我锄头一横把他拦下了。我说:“你这不叫偷,叫抢!”

他说:“各人走各人的路。”

“我还你钱的时候说的话,你忘了?我再说一遍,我有的是路,你休想把我逼到那条老路上去!”

“都过去了。”他往路边让了让,“你也过去吧。”

我站着不动,说:“你把老槐树也卖了吧,免得那树洞说出什么来!”

“你不要和水莲过不去。”

他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派头,好像他的肚子里装了不止一本书。我才不上他的当。我说:“我不会和水莲过不去!”

“你和我过不去,就是和她过不去。”

我紧紧攥着锄把,都快要攥出水来了。

“你真把她当成了你的女人?”

他丢下这句话,侧身走了过去。他上了车,车开走了。

我的脚底就像让人挖了一个坑,所有的根都露了出来。天说黑就黑了,我的眼前早就黑了。我昏头昏脑,好像在做一个噩梦。我扛上锄头,好像要去追那辆车,却朝老松树一路跑了过去。

我大概疯了,一到那儿就挖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要干什么。歪嘴好像把什么埋在了这儿,我要把它翻出来。

突然,一股小风吹到我的脸上,像一声叹息。

我松开手,锄头栽倒在地。

过了一会儿,锄板闪着亮光,我才看见了天上的月亮。我还看见,我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我坐在一堆泥土上,出了一身冷汗。老松树的影子将坟头遮住了小半,我第一次不敢朝那儿看,就闭上眼睛说起话来。舅母的糊涂话,还有歪嘴的混账话,我都不会带到这儿来翻闲话。我知道,歪嘴一是记我的仇,二是觉得我配不上水莲,他才会那样胡说八道。

“你在这儿!”我没头没脑地说,“别人偷不走你!”

我扛上锄头,去了一趟自己种的苗圃。我趁着月光挖了一棵桂花树苗,带上它回到了水莲跟前。我一只手扶着树苗,一只手抓起泥土,两只手栽上了一棵小桂花树。

我坐在桂花树旁边,对水莲说了一会儿话。

我说:“我从前见什么偷什么,你都没有嫌过我……”

我说:“你没有把麦穗托付给别的什么人,就凭这一点,我也不该对你多心……”

没错,麦穗是水莲托付给我的,他就是我的命根子。

我什么闲话都不再听,一门心思供麦穗读书。

麦穗到大镇上去读高中了。我没有到那镇上去过,因为他会按时回家来。我在心里算着时间,把钱、粮和咸菜早早就给他备下了。我知道,他并不是不要我到学校里去,他知道我每天有多忙。我在原先的牛圈那儿修了鸡舍,已经成了一个养鸡专业户。我依旧种着两家的地。我的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给水莲悄声说了,她知道,我积的钱供麦穗读完大学都不成问题了。我还把麦穗的每一点变化都给她说了,她知道,麦穗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个头都高过我了。

麦穗却没有考上大学。我得到这个消息,白天躲在家里没有出门。麦穗回家来住了一阵,一大早出去,差不多半夜才回来。我劝他复习再考,但他不接我的话。一天夜里,我还没有出门,他就从外面回来了。我听见他说,他已经把他那边家里的责任田转包出去了。

我熟悉他的口气,好像他的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或者不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所以,每一回我都要缓一缓,就像要听一听有没有人先接话。这一回我却急了:“我不会舍得你去下那个地,你安心去复读……”

“我要到外省去打工了。”

他丢下这句话,进了他的屋。

我急匆匆赶到水莲跟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年来,我和麦穗之间没出什么事,却也没有一件可以夸口的事。做饭,交费,这些都是挑不上筷子的事。这段日子,我只好每一次都说麦穗要是复读一年,一定能够考上大学。这一次,我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姐姐已经把家搬进县城,我指望不上她回来劝劝麦穗。舅母要是能够把麦穗劝下来,我会硬着头皮去求她。我已经看出来,十头牛也把麦穗拉不回来了。

我为麦穗准备出门的盘缠,把给他读大学的钱拿了出来。我对他说:“远天远地,你不要让自己受亏。”

这一次,麦穗伸出双手,把钱接了过去。然后,他把那钱分出多半,放到我的面前。他看着留在自己手上的钱,说:“够了。”

麦穗出远门的头天夜里,月亮迟迟不见出来。他早早就睡下了,我在院坝里站着,迟迟没有动身。我知道那门不会打开,但我还是那样等着。夜深了,我才摸黑去了那儿。我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坟头。我不能再对水莲瞒下去,才说了一个开头,我的喉咙就哽住了。

九年了,我差不多每天夜里都要说说麦穗,突然间说不下去了。

我往回走的时候,泪水一直抹不干净。我一步踩虚,从塄坎上栽了下去,草、刺和泥土都叫出了声。我什么也看不见,好像躺在坟里。过了一阵,我好像能够站起来了,但我一动也没动。我累了,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叔!”

这是麦穗的叫声。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亮晃晃的月光。一个大人的身坯,就像月光里的一棵大树。

我缓过了一口气,却来不及答应了。

麦穗把我拽到他的背上,背起我就走。我的泪水滚到了他的背上。我让他放我下来,他好像没有听见。但我已经看出来,他走错路了。眨眼工夫,他把我背到了悬崖边上。他也一步踩虚,我赶紧撒手,结果,我一个人坠落下去……

我叫一声,醒了过来。

我听见了鸡叫声。我没有死。

我的右脚钻心地疼,不能挨地。我让左脚站立一下,就坐到了地上。

我是摸黑爬回去的。我的手摸到的路好像还是错的,鸡的叫声却没有错。我爬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麦穗却已经走了。

他那间屋的门大开着。我独脚站立起来,叫了几声“麦穗”,门洞一声也不答应。

我栽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来。

我浑身泥土,在家里躺了一天,没沾一粒米,没喝一口水。我不过崴了一下脚,就赖在地上不起来,只顾着做怪梦了。我没给麦穗做早饭,就让他空着肚子走了。他一大早去学校从没给我打过招呼,这次出远门大概也一样。就是说,他并不知道我通夜没有回家,还以为我故意不给他做早饭呢。

天还没黑,我就拄着一根木棒出了门。我一步一挪到那儿,比平时还要早。我坐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坐了一顿饭工夫,满肚子的话才像瓜瓜果果一样滚出来。

“姐姐,我对不起你……”

我憋了一天的泪水,这才像大雨一样垮下来。

“姐姐,跟我走!”我一边哭一边说,“搀我回家……”

6

我在夜里走的那条路,并不长。

最初,我从家里出来,走过一条地埂,绕过一个小池塘,穿过一片小树林,爬上一道缓坡,就到了。

过了几年,那块地里修了房子,有了一户人家,我就不走那条地埂了,而是从那房后的小路上绕过去。

又过了几年,那个小池塘扩大了,建成了鱼塘。我不好夜夜去惊动人家的鱼,又得多绕一段路。

后来,那片小树林一点一点消失了。

水莲却一直在,我每天都能见到她。

我崴了的脚一好起来,我就开始修那条路了。我给平路铺上了石板,给坡路砌上了石条。石材是我一个人开采的,也是我一个人搬运的。石板好办一些,石条却比较麻烦。我花了将近一年,修成了村里最好的一条路。我对水莲一步不差地细说了修路的进度,她知道每一块石头是怎么来的。

一个女人对我说:“麻狗,那女人死了好多年了,你修再好的路,她也不能从上面走回来了!”

我高声大骂起来:“你才死了!”

当年在南瓜旁边“打平伙”的,就是这个女人。她一点不生气,还笑起来:“我没有死!你看,我活得好好的!”

我不再搭理她。我在白天说上一句话,已经足够了。

鸡贩子来收我养的鸡,我还价的时候也往往只有一句话。对方想压一点价,我就不再吭声。生意讲不成不要紧,我的鸡正一声一声感谢我呢。

白天里,我不愿意说话,也很少有人愿意和我说话。

我把话都留给了夜里。

麦穗到了外省,没有书信回来,连个口信都没有捎过,我都不知道对水莲说他什么好了。不过,和他一起外出的人都会往家里写信,我打耳边风听说他在外面不合群,还和人打架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不是什么好消息,我不会说给水莲听。

我每天夜里去了那儿,只好对水莲说我们自己。

我说到了第一眼看见她时她面前的那棵桂花树。我趁舅母去县城时,在那空地上补栽了一棵小桂花树。我先栽的这棵桂花树已经开花了。我吸着桂花的香味儿,说着话。鸟儿、青蛙或是虫子总会抢我的话,好像道理都让它们占了一样。我不管它们,我说我自己的话。

我说到了她第一次进家门时我生的那一堆柴火。下雪了,我从家里带去木柴,在她的坟前生起一堆火。我还带去了盐水煮花生,吃一半,往火里喂一半。我闻到了雪花燃烧的香味儿。我闭上眼睛,话还没有出口,嘴里就有了一粒花生米。

我说到了月亮和星星。月亮和星星要是不出来,我就不再摸黑,而是提着马灯到那儿去。我走得很慢,有时还会闭着眼睛走一段。我不知道我是走在哪一个夜里,但我知道,我浑身都是透亮的。我在那儿多坐一会儿,听一听蚊虫哼哼,月亮可能就出来了,凉风也过来了。

我说到了我们“打平伙”。我在三角地里一年种一茬油菜,一直没有变过。油菜花有了一点动静,我也快管不住舌头了。一根松针掉到了我的眼皮上,一股小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我就停住不说了……

水莲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就是活上一百岁,她依旧三十三岁。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拼命地想她的好脸盘好身条。

我敢当着天老爷说,我没有想过别的女人。

我以为再也没有女人会在意我,却错了。

一天夜里,我在那条路上走,电筒光闪了一下,女人的声音跟着闪了出来:“哟,我在白天没见你穿过新衣裳,原来你真是在夜里穿!”

这是一个眯眯眼女人,她的男人也外出打工了。她到我的鸡舍里去过三次,每次捉走一只鸡,却都欠着账。我都打耳边风听说了,她也喜欢在夜里出门,但我对野地里的那些事已经没兴趣了。

我总不能在这时候向她讨要鸡钱,只好不吭声。

她挡在路中间,说:“你穿上一身新衣裳,也不比哪个男人差。”

我在夜里出来总会碰到人,她却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也是第一个不给我让路的。我说:“谁说我差了?”

“你没闭上眼睛吧?”她说:“你好好看看,我也不比水莲差。我至少没病……”

我的火气立即就上来了:“谁说你没病!”

她吃吃笑起来:“我有什么病?”

“我又不是医生。”

“你就是个医生。”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医生,给我看看病……”

“我没工夫。”我的口气硬撅撅的,“水莲正等我呢!”

“我就是不服气。”她的声音变回来了,“你倒说说,我哪一点不如你那女人?”

我侧着身子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我的脚底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我到了老松树下面,赶紧坐下来。我对水莲说了说那个女人,有气无力。我说:“你在夜里都不敢出门。你看看这个女人,却像一只野猫一样……”

那女人在白天里见了我,活像我借了她三只鸡,还了她三个蛋。我本来想对她说,那三只鸡算我送她了。但是,她每捉走一只鸡,我都在当天夜里对水莲说过,那账不能说勾就勾了。

水莲保佑,我养鸡很顺,钱也越积越多。我从前要是有这么多钱,水莲就还活着。我省吃俭用,我的钱都是给麦穗积下的。我把钱都存在银行里。我可不会学歪嘴,把钱藏在床下。

歪嘴靠偷我的一角钱起家,生意越做越大,他都把家搬到省城成都去了。他开着小车回来时,连乡干部都对他毕恭毕敬。小车把舅母接走了,但很快又把她送回来了。舅母骂起大城市来,就像当年骂我一样。老屋安了电话,我听见舅母对人家说,她的女儿每一天都打电话回来。舅母嗓门大,让我听到了一点麦穗的消息。我估摸着,麦穗也给老屋打过电话。

我也在家里安了一部电话,这成了村里人的笑谈。一个人在我背后说:“鬼才会给他打电话!”

我对水莲说起安电话的事,也有些气短。我说着说着,就糊涂了。我说:“你要是能给我打一个电话,就好了……”

没过几天,电话突然在半夜里叫起来。我摸到了话筒,手抖得像筛糠一样。

话筒轻轻呼吸着,却不说话。一丝儿气刚吹到我的脸上,电话就挂了。

我没有开灯。我还没有完全糊涂,当真以为电话是水莲打来的。她真能从天上打来一个电话,我也敢接听。麦穗大概已经知道家里安电话了,我后悔没有说一句话。

电话却又叫了。

话筒里传出女人的一声叹息。

我的手僵住了,话筒差点滑下去。

“我陪你说说话……”

我听出来了,这是那个在路上拦我的眯眯眼女人。我想重重地咳一声嗽,却让一口气憋着了。

“或者,你陪我说说话。”

我清了一下嗓子:“我只陪一个人。”

“只说说话,算不上偷。”

我说:“我有了水莲,就不偷了!”

她又叹一口气:“你这样的男人,现在不多了。”

我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听听她还会说些什么。

“你又不是傻子……”

谁知道呢?

“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

日子还长着呢,你慢慢想。

“你看看今天的男人,都什么样了……”

我就是今天的男人。我不管别人什么样了。

“我真是羡慕你那个女人……”

我听得出来,这是好话。

“你在听吗?”

“在。”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的话得留着。”

“我知道,你在夜里很会说话。你也对我说说话吧……”

我说:“我还要早起喂鸡呢。”

电话犹豫一下,突然挂断了。

我开了灯,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我最后冒出的那句话,并不是我想说的。我怕说错了什么,对不起水莲。隔一会儿,我就拿起话筒听一听。话筒里有一种声音,不知是从哪一个角落里传过来的。

那女人没有再打电话来。后来我知道了,她也外出打工去了。那三只鸡的钱,她托人带给了我。

我每天多了一件事,或者说两件事。每天,我都要把话筒拿起来听一听,白天一次,夜里一次。电话一直是通的,却再也没有叫过。话筒里那声音像近处的,又像远方的。

每天,我都在等麦穗的电话。

我却也明白,麦穗手上没有这个电话号码。这儿是他的家,他没有家里的电话号码。

村里给安了电话的人家都发了一张纸,纸上有各家各户的电话号码。我连蒙带猜,还能认出“刘兰英”三个字,但我没有给舅母打一个电话。

我给我家到老屋的那段路铺上了石板。我只有走老屋这条路,才到得了麦穗那儿。

果然,路还没有修到一半,舅母就过来了。

我这才从舅母那儿知道,麦穗已经结婚了。

这么大的事,舅母知道,可能所有的人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那天夜里,我出门时听见了雷声,却没有戴上斗笠。我也没有带上手电筒。我刚对水莲哭出声,大雨就下起来。雷声在老松树顶上轰炸,闪电划亮的坟头好像要扑过来,远远近近的淌水声围住了我的哭声。我什么也没有说,就往回走了。雨水就像从天上倒下来的一样,我却走走停停。闪电亮了我走两步,闪电灭了我停下来。我回到家里,就像刚从一条河里爬上来一样。

我在半夜里发高烧了,却知道水莲来看我了。她还像从前那样悄悄推门进来,没有上床。她揪了揪我的眼皮,朝我的脸上吹一口气。然后,她往我的嘴里喂了几粒花生米。我在夜里对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她却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一时想不起来,要问她一件什么事。我醒过来后不见她的影子,嘴里却有一股咸味儿。天一亮,大雨就停了,我的烧也退了大半。

其实,当年和麦穗一起出门的人早就不在一块儿了。麦穗也没有给老屋打过电话,舅母知道的那些都是从成都转过来的。我知道了,麦穗出门以后,一直和歪嘴联系着。他把歪嘴叫三叔。这当然更让我生气,但我听说他在外面一直不顺,最初几年跑了几个省都没有一个固定住处,还因为什么事负了债,就又心疼得不行。

我向舅母要了姐姐的电话号码。那个号码也写在一张纸上,锁在一只木箱里。我把那张纸带回家,用木炭把那一串数字写在门板上。还好,舅母告诉我,那是一个手机号码,歪嘴不会接听。

姐姐的口音已经变成城市的了,她问了问我养的鸡。她一提起麦穗,就叹了一口气。她说:“他三叔本来要拉扯他一把的,但那孩子比你还倔。他和他三叔已经断了联系了。”

“那,他和你还有联系?”

“我有他的通信地址。”

“电话呢?”

“他哪儿安得起一个电话。”

这孩子,在外面混得还不如我了。我的泪水扑簌簌淌下来。

姐姐没有提起水莲,只劝我别找麦穗了。她说:“一苗草有一颗露水养。”

我向姐姐要麦穗的通信地址。她知道我写不来信,问我要那干什么。我说我给麦穗寄点钱去。她知道给我说了我也记不下来,就说她会写信寄给我。她还说,一定要请人照她寄来的字填写汇款单,弄错就麻烦了。

我的姐姐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对我好得很。

我收到了姐姐的信,请人照着那地址填了汇款单,寄了一笔钱给麦穗。过了一阵,那钱就退了回来。

我再寄,还是退了回来。

麦穗离家前双手把我给他的钱接了过去,然后分出多半退给了我。这一次,我给他的钱却全部退了回来。

那个地方在安徽省。我和舅母商量,打算出远门寻找麦穗。舅母去过一趟大城市,算是见过世面的,她用三条理由把我拦下了。一呢,麦穗可能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你认得了几个字,到哪儿去找?二呢,麦穗这么多年都没有问你一声,更别说回来看你,他那是嫌你呢,你找他干什么?三呢,你离得开你那个女人?

我和姐姐通了一次电话,她也是这个意思。

这一连串儿的事,我都没有告诉水莲。我对她说,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麦穗却出息了,不肯花我一分钱。

过了一段日子,我对水莲说:“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从前在夜里欠下的,我都会还回去。现在,我知道该怎么还了。”

我又开始修路了。

舅母又骂我了,我却不听她的。我没有对她说,我从前欠下的,这里头还有你老人家欠下的那一份呢。

修路光靠劳力不行,还需要钱。几年下来,我养鸡挣来的钱花去了一大半。

姐姐那儿也一直没有麦穗的消息。舅母本来是装不住话的,她却把一段话在怀里捂了好几年,直到姐姐和歪嘴离了婚,才对我说。

姐姐离婚以后,随她的儿子去了美国。她出国前回来了一趟,我在家里请她一鸡三吃。舅母都快让歪嘴把她自己的嘴气歪了,姐姐却很平静。舅母今后得靠我来照管了,姐姐对我多了一点客气。我听姐姐说着她那个留学以后入了美国籍的儿子,心里却想着麦穗。我问姐姐,她是怎么知道麦穗的通信地址的。姐姐说,麦穗离家以后一直给他三叔写信。她安慰我说:“他知道你不识字。”

我问:“那,他怎么和他那个三叔闹翻了?”

“为钱。”姐姐说:“都过去了。”

舅母却忍不住了。她说:“麦穗向那货借钱。那货对麦穗说,我送你一笔钱。那货说,但是,你要亲口对我说,你和麻狗没有任何关系!”

我当着姐姐的面,不好骂出来。

舅母说:“那孩子有骨气,没有要那货的钱!”

姐姐却说:“你们也用不着恨他。那个人,我知道,心并没有多坏……”

姐姐隔三岔五从美国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她对我在舅母面前的表现很满意。电话铃声总是在夜里响起,她说美国那边刚好天亮。她知道我在那个时候快出门了 ,所以每一次她都会说,问候你的水莲!

老槐树已经死了,舅母却越活越精神。她都是美国人的外婆了,有什么事还舍不得给我打电话,依旧在老屋外面大声叫我的小名。那声音还像从前一样,让我的心头一阵阵发紧。

“麻狗!”舅母喊,“自来水怎么断了?你那边有没有?”

“麻狗!”舅母喊,“电视怎么没信号了?你那边有没有?”

“麻狗!”舅母喊,“你耳朵聋了?你也老了吗?”

水莲才三十三岁,我不能老。

麦穗没有要歪嘴的臭钱,也就是说并没有忘记我供养了他九年,这是给我争脸了。我不能老,我还得给他多挣一些钱存着。

我的路修修停停,能修多少是多少。舅母依旧反对我修路,一直劝我修新房子。你知道,我那房子是怎么来的。其实我早就想把它拆了,只因为水莲在里面住过,我又有点舍不得。我倒是想把水莲的坟修一修,但我得等麦穗回来。

我修了一条宽大的车路,把公路接到了家里。

7

我修路的事连上面都知道了,结果,记者来了。

村干部多了一句嘴,结果,记者知道了我在夜里的事。

说起来,记者和我从前一样,本想掐一把葱,却顺手摘了一个瓜。我就这样上了报纸,还上了什么网。

你知道,报纸上的字,我认不得几个。我请麦穗从前的老师念给我听。我不大习惯我的大名,那听起来好像是别人的事。

记者并不知道我曾经是一个小偷。他不大相信我的故事是真的,向我提了一串儿问题。

我回答不了那些问题。我也时常犯糊涂,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或许忘记了某一个缺席的夜晚。近一万个夜晚,难免有个极端天气,难免有个头疼脑热……”

报纸上这样说,我一点不生气。水莲知道我,就行了。

记者也注意到了我的眼睛。他以为这是我长年在夜里说话造成的。他在报纸上说:“他特别迷恋夜晚,即使是在白天,他也闭着眼睛说话,或许那样,他就有了在夜里说话的感觉……”

这都没有什么。

问题是,记者并没有跟我核实,说我和水莲是夫妻。他还说麦穗是我和水莲的儿子,外出打工十八年没回过家。这样一来,麦穗成了一个不孝顺的儿子。

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记者说理。我也不能去找村干部评理。我满肚子的话,只有对水莲说。

老松树那儿从前难得有个人影,现在却有人来拍照了。他们把车停在公路边上,那儿有条小路通到老松树跟前。那条小路我也修过了。

我在夜里依旧去那儿,我说的话却少些了。我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会让人听了去。

天气越来越热了。天还没有黑定,我打着空手往家走,看见一辆小车在老松树近处那段公路上慢下来。车灯犹豫一阵,突然熄了。我也让脚步慢下来,犹豫一阵,连忙转身,向老松树走过去。

我走得有一些急,跌了一跤。

我看见一个人影,跪在水莲的坟前。

我听见了轻轻的哭声。

“谁?”我小声问:“你是谁?”

人影慢慢拱起来,叫了一声:“叔!”

“麦穗?”我颤抖着问,“你是麦穗?”

“叔……”

我没来得及答应一声,就把他的哭声接上了。我一边哭,一边大声对水莲说:“麦穗回来啦!麦穗回来啦……”

人影又矮了下去。我模模糊糊看见了,麦穗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一个头。我把他拉起来,月亮突然出来了。两个人和一座坟,还有老松树和桂花树,影子就抱在一起了。

“我看见你的车了。”我不哭了,“我早就为你修好了车路,走,开车回家!”

麦穗却要走小路回家。

石板路白亮亮的。麦穗走在前面,他的影子和树的影子庄稼的影子打着招呼。他说:“这路变了。”

“我修的。”我说,“好多年了。”

他停了一步,让我和他并排着走。他说:“从前,这儿有一片小树林。”

“你还记得。”我说:“让人砍了。”

“这儿有一个小水塘,大概填了。”

我抬起手指一指:“在那边,变鱼塘了。”

“那户人家还在。”

“屋里没人了。”我说,“老人死了,年轻人带上孩子外出打工去了。”

“我们家的房子,没有变。”

我们都到家了,我才听出他的口音也没有变。

麦穗没有进屋,从车道上向公路走过去。我赶紧回屋洗了洗,换了一身衣裳。我只顾得杀鸡了,都忘了给舅母打电话。

车灯亮晃晃射过来,把旧房子照亮了,也把舅母惊动过来了。

麦穗和舅母坐在院坝里乘凉。我去地里摘了几根黄瓜回来,听见麦穗在说那报纸和网。我站住了,说:“那记者,乱写。”

麦穗说:“他写的,没什么错。”

舅母很高兴,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更高兴,做的菜摆满了桌子。

吃饭的时候,舅母不停地向我介绍她刚了解到的情况,麦穗本人都插不上嘴。我往安徽寄钱的时候,麦穗正在新疆摘棉花。麦穗早已经离婚,还没有孩子。不过,麦穗又结婚了,新媳妇已经怀上了孩子。麦穗刚刚把自己的公司从外省迁到了成都,也刚刚把家安在了成都。

麦穗拿出手机,给我们看那新媳妇的照片。那女子是成都人,恐怕我们半个县都找不出那么好看的样儿。麦穗说:“她看了网上的文章,哭了。”

舅母说:“怀着孩子呢,莫哭……”

麦穗给我夹了一块鸡肉,说:“我离家以后,吃过苦了,就渐渐懂点事了……”

我埋头吃鸡肉,有点咽不下去。

“我和别人不一样。”麦穗说,“我想混出个样儿再回来……”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却滚了出来。

“我错了。”麦穗说,“现在我明白了,我早就应该回来了!”

舅母也不说话了,陪着我哭了一回。

吃过晚饭,麦穗拿出一个红包,还有一只胀鼓鼓的塑料袋。红包是给舅母的,袋子是给我的。我低头一看,袋子里全是钞票。我伸出一只手,从里面抽出薄薄一叠。我说:“够了。”

“叔,你这是学当年的我啊!”

麦穗又拿来几个盒子,那全都是给我买的新衣裳。他要在家里住一天,算起来是一个白天两个晚上。我给他在十八年前睡过的那张床铺上新床单新被子,叫他早点休息。

我把舅母送回老屋。她在路上对我说,麦穗和歪嘴又住到一座城里了。

月亮又大又圆。我看了一眼那棵桂花树,没吭声。

舅母说:“麻狗,你这辈子,先苦后甜。”

“麦穗先苦后甜,才好。”

我从老屋回来,看见麦穗站在院坝里。小车停在月光里,身上好像歇了萤火虫。

麦穗对我说:“我媳妇刚才打电话来,想和你说话。我叫她明天再说。”

“别,我嘴笨……”

“她想劝劝你,不要再每天夜里都到我妈坟前去了。”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没吭声。

“她说,这也是我妈的意思。”

我的心里格登一声。

“我妈要是在天有灵,她会夜夜操心你呢。”

我低头看着院坝里的树影,好像在寻找什么。我看到了一只木凳,就坐下来。

麦穗也在另一只木凳上坐下来。他说:“我很小的时候,一个下大雪的晚上,就拦过你……”

“记得。”我说,“我记得……”

我坐在树影里,麦穗坐在月光里,我们说了大半夜话。

他差不多是一个人在说话。我陪着叹气,陪着哭。

这些年,我在一条路上走来走去,麦穗却正好相反。我不能把他走过的路一条一条数出来,我没有那个记性和本事。他离家以后,一直在寻找他的亲爹。他和他的三叔保持着联系,就是希望得到他爹回家的消息。他挖过煤,种过蘑菇,盖过楼,摘过棉花,修过公路和地铁,全都是为了挣下找爹的盘缠。他爹一会儿在城里,一会儿在乡下,让他跑了十九个省。他的新媳妇对他说,你兜了一个大圈子,终于找到了你的父亲。

我蒙了,颤抖着问:“找到了?”

他说:“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却更糊涂了。

他说:“我媳妇说的是,我找到了你。”

我埋着头。我一直在这儿。

“我妈在世的时候,一直要我把你叫叔。我小,不懂事……”

“我从来没怨过你……”

“我离家那天早上,到门前去叫你了。我叫得很轻,你可能没听见。”

“我听见了。”我抬头看看他,“我以为自己做梦呢。”

“我是一路哭着走的……”

我没有说,我是一路爬回来的。我偷偷抹了一把眼睛。

麦穗最初到了外省,同路出去的几个人大都防着他。他是一个贼拉扯大的,他们把他当成了贼。他为这个打翻两个人,然后一个人单飞了。

“当年,夜里,我妈对我说了多少话啊!”

凉风吹过来,树叶好像也在说话。

“她担心她走了以后,我会离开你……”

他停下来的时候,树叶也不说了。我好像听见了水莲的说话声。

“要不是我妈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不知会走到哪儿去……”

树叶又说话了。我听懂了。

“我妈对我说,你比任何人都靠得住。她要我为你争一口气……”

有一次,他在河南省乡下饿了一天。夜里,他睡在一片花生地里,一只手把花生掏出来,另一只手却又把花生壅上了。他恍恍惚惚睡着,听见自己不停地咂着嘴。他醒过来,嘴里满是盐水煮花生的香味儿。天亮以后,一对夫妇到地里来收花生,看见了他。他们请他用花生填饱了肚子,还送给他一袋花生在路上吃。

水莲当年对麦穗说的话,好像全都在这个故事里了。

我咂了咂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夜深了。我朝四下看看,每一条路都亮晃晃的。我突然看见了一个女人熟悉的身影,从远处慢慢走过来。那是我等了多年的梦,我得赶紧进屋去候着。我对麦穗说:“睡吧,还有明天呢。”

我们都起身进屋了。

那身影大概进了另一间屋,没有到我的屋里来。

我迷迷糊糊睡着,听见麦穗叫“叔”,连忙答应了。天已经蒙蒙亮,这不是梦。麦穗说他接了一个要紧的电话,要立即动身回到成都。他本来安排要回那边老家看看的,已经顾不上了。我要他吃过早饭再走,他也顾不上了。我只有等他下次回来,再对他说给水莲修坟的事。

我给他的车上放了一袋花生。我要捉几只鸡放上去,又担心鸡屎把车污了。

“我想起来了。”麦穗对我说,“记者说,你这辈子还没有坐过车。”

我其实是坐过车的。我在夜里爬上卡车,丢下东西,然后跳下来。不过,这等于没坐过车。何况,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叔,上车!你坐一段,我再送你回来。”

“下回吧。”我说:“你赶路要紧。”

麦穗开着车走了,太阳出来了。我刚把麦穗给我买的新衣裳换上,舅母就过来了。她说:“麦穗忙成这样,这是在做大事了!”

我说:“有饭吃,有衣穿,就成大事了。”

“这就对了。”舅母说,“新衣裳是白天穿的。”

我告诉舅母,我要修新房子了。我说:“我再在这房子里住着,给水莲丢脸,也给麦穗丢脸呢。新房子修好了,我请你老人家过来一起住。”

舅母笑了。她老人家看上去那样亲切,那样慈祥。

中午,家里的电话响了。麦穗已经到了成都。我害怕和他的媳妇说话,撒谎说有人来买鸡了。

天还没黑,大月亮就出来了。我带上盐水煮花生,在水莲的坟前过了一个夜。我卧在草丛里,睡一会儿醒过来,醒一会儿睡过去。我醒着的时候,嚼一粒花生米,说一阵话。

我说:“姐姐,二十七年过去了,好像只过了一个夜……”

天上没有一片云,大月亮晃花了我的眼睛。

我说:“姐姐,你总不到我的梦里来,但你在夜里说的话,我现在都听见了……”

凉风吹过来,老松树和桂花树都发出了一样的声音。

我说:“姐姐,我知道,你为我操心呢。我听麦穗和他的新媳妇的,从今往后,我不再每天夜里都到这儿来了……”

一只鸟从老松树上飞走了,一根松针掉到了我的眼皮上。

我说:“姐姐,有一句话,一直藏在我的心里。将来,我要和你合葬在一起……”

一只虫子在耳边叫了几声,另一只虫子在脚边叫了几声。

我说:“姐姐,要是麦穗不同意这个,我也不会伤心。我埋进了别处的土里,我还会每天夜里来陪伴你……”

我闭着眼睛说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我睁开眼睛一看,东边天上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作者简介 :马平,1962年5月生,四川省苍溪县人,现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和小说集《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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