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
那天过午的城市灰蒙蒙的,没有阳光,却燥热无比。
我又失去了工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心情,可想而知。
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前面的护城河边,聚着一堆人。前几天,在这儿刚刚有一个男青年跳河自杀了。难道……我连忙跑到近前。
奇怪,人们都仰起脖颈,望着一棵柳树。
我也好奇地仰起脑瓜,就听到一阵久违的声音传来。
城里不乏声音,但这种声音与众不同,就如同走在街头,忽然有人喊你的乳名一样。
哦,是蝉鸣!我心头一颤,循声望去,路边的河堤长满了垂柳,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营养不良,它们多数叶黄枝瘦。却找不到那只蝉,它太会隐藏了,藏得无影无踪。
寻不见,我就站在树下听,蝉鸣尖锐,急促,烦躁。在城里,蝉似乎也有了城里人的属性,和乡下的蝉不同,没有了自在和从容,只有焦灼和惶恐,那歇斯底里的鸣叫,更接近一个人孤立无助的号啕。蝉鸣一声急过一声,我的心一阵紧过一阵。
环顾四周,没有泥土,只有水泥地,蝉蛹从哪里能破土而出?这只蝉来自哪里呢?只有乡村。或许它趴在哪个农民的扁担上睡了个懒觉,一早就被挑进了城,醒来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也或许……
我曾碰见一个大爷,他往饭店里送蝉蛹。他说,一晚上捉的蝉蛹,能卖上百十块钱。我把钱折合成蝉蛹,有200多只!他说,村里人都在捉蝉蛹。
或许,某只蝉蛹侥幸逃了出来,才有了这只蝉。只是,它眼前的世界,和它的故乡,没有一丝吻合。于是,它像个迷路的孩子,尖厉地叫起来。或许,应该是在哭吧?
蓦然间,我想到了自己。
渐渐地,树下站满了人,和我一样,尽管看不见那只蝉,还是奋力地仰着头。我知道,不只是蝉,还有大片与蝉鸣相关的时光,引得他们翘望。在人前,他们可能是领导、白领、精英,但在蝉鸣下,他们变回虔诚的膜拜者。
或许,他们和我一样都是那只误入城市的蝉,那遗失的蝉蛹和蝉鸣,是故土的亲人和乡音。
蝉鸣忽地停住,难道它被树下的围聚的人群惊到了?
那只蝉就这样销声匿迹。
天色渐晚,护城河对面的楼房亮起淡淡的灯光。KTV、饭店和休闲会所前,各色车辆如蝉蛹般蠕动,最后停住,一群群人衣着光鲜地走出来。有时候,人真的很像蝉,但蝉从不像人。
人群散去,在城里,每人都有个家等着他们回去。
我揉揉酸痛的脖子,想想今天这个日子,就像那只蝉一样,无声无息地隐身在路旁一家露天排档。
夜色已深。马路上变得人车稀少,往日烦躁的城市显得格外静寂。酒精的麻醉并没有使我消沉的心情有所消除。
我踉踉跄跄地拐进了一个小区,走进一幢楼房,脚步停滞在502房间的门口。恍惚中,午后的那阵蝉鸣又在我耳畔蓦然响起,顿时,我心里萌生了一种想发泄的感觉。
平时,我在城里打工,一栋楼里的邻居,来去匆忙,碰个对面也来不及打个招呼。其实,邻居在这儿早已失去了情感关系,只存在区域上的意义,认不认识我,还是个问题,跟甭提有关我的事了。
“郝一平!郝一平!”突然间,我扯开嗓门,喊起一个人的名字。楼道里的灯齐刷刷地亮了。
房间里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死心,就像那只高亢鸣叫的孤一样,继续喊叫:“郝一平!郝一平!”
楼道里的灯再一次亮了。接着,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大半夜的,叫魂啊,再叫揍扁你!”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粗暴的拳头。拳头的主人满嘴酒气,用醉意蒙眬的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回了房间。“啪”的一声,门关上了。我看清了门牌,是501号。
我不怕。自己在这个城市忍受的已经够多了,什么样的苦和累没承受过。
我正准备继续喊叫“郝一平”的时候,楼下的楼梯吧嗒吧嗒走上一个老人。
老人的脸有些苍白,像是刚刚在睡梦中被我惊醒,但依旧耐着性子说:“别喊了,小伙子,你朋友兴许不在家。”我盯着老人的脸,眼神怔怔的,仿若晃动着父亲的影子。霎时,耳畔的蝉鸣停止下来。我张大着嘴,有些失态地自言自语了些什么。老人没有听懂,摇了摇头就下了楼。
我没再喊那个名字。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摸索着打开了502号的门。
我终于安静地躺在了床上。我知道,从今往后,这栋楼里的人都会知道,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还有一个名叫郝一平的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一墙之隔的邻居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其实,我就是郝一平。而且,今天还是我的生日。
一夜无眠,我的神经始终被午后的那阵蝉鸣刺激着、兴奋着。
直到天亮,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老家的电话,只是说了一句:“妈,昨天我听到老家的蝉声了,好想回家啊!”便泪流满面,哽咽无语。